你真希望了解我那段灰暗的过往经历吗?
方成文不知道如何回答储红云,也不清楚为什么,她逮着一个早已过期的问题紧追不放。“当年,可是你写给我的一封绝交信,彻底终止了我们之间的那层关系,你难道忘了吗?”
“还不是被你逼的。你既不回我的信,也不接我的电话,甚至换了地址也不告诉我,你玩失踪,有意识地冷落我,伤害我,我只好如此,看能不能报复到你。我没有去想结果。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只想知道,那时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理我,不要我了?是你让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产生了怀疑和绝望。”
储红云终于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她不想再隐瞒什么,包括对他未曾泯灭的那段情感。人越是过得不如意时,越会珍惜过去美好的东西。余小铃的死,对她来说不啻是一个打击。再联想自己婚姻的不幸,储红云想,此生已到了这把年龄,还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
“我何时逼你了?是你一直希望我要按照你想要的样子要求自己、塑造自己。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对我提出这样那样的希望,却极少为我当时的处境去着想。你当然希望我能成功,复读时,你企盼我圆梦成真;到南方打工,你想让我进外企,哪怕是中外合资也好。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在同学、同事的眼里只是一个打工者,而是一个罩着光环的人。你要的是光鲜的面子,可这样的面子,我给不了你,所以每次接到你的来信,我只能沉默不回,或者刻意地躲避。”
方成文说着说着,竟然眼里泛起了泪光。“我也知道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真的,可在当时,你作为一名女大学生,后来又进了国企,条件如此优越。而我却寄居于南方某个城市的地下室或合租房里,没有稳定职业,没有四险一金,还要经常为讨要拖欠的薪水四下奔波,或为找到好一些的企业频繁地跳槽。你有优势感,那是竖在我们之间的巨大障碍,当然你自己可能没这么想过,但它的的确确地存在,它让我看不到我们爱情的未来。”
“可我对你所有的劝导,还不是希望你比我们都好,因为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也一直将你当作我未来的爱人。是你对我产生了误解,也从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那是你不懂得男人的心。你读过《红楼梦》吧,宝玉为什么不爱漂亮活泼的王宝钗,却偏爱体弱多病的林黛玉,因为王宝钗总是劝贾定玉读书致仕,而林黛玉从不对他说此类虚伪的话。当然,我这个比方打得不恰当,但你知道吗,我在南方打工的那几年,对生活是多么地灰心绝望,表面上我是孤傲的,内心却自卑到了极点,好多年我都走不出失败的阴影。可能你劝我拼搏啊、努力啊等等,的确是为了我好,但同时也刺激了我那极端的虚荣心和自卑感。想到最多的就是差距、差距,还是差距,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也不想找一个比我强的女人吃软饭,这就是我们没有走到一起的主要原因吧。”
“你今天总算说了实话。我们曾在一起上班那么多年,我也问过你,你从不肯承认,是你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作祟,还有你的大男子主义,葬送了我们美好的爱情,可我却为写了那封绝交信给你而自责一生。我天真地以为都是自己的错,现在看来,我们根本就走不到一起,即使走到一起,以你我俩人的性格也不会有什么幸福。虽然你很优秀,婚姻家庭事业样样成功,但你不敢坚守初衷,轻易抛弃自己的初恋,我恨你,也瞧不起你!”说完,两行热泪顺着储红云的脸颊滚落下来。
方成文心中生出许些愧意,许些不安。他后悔不该同储红云说这么多。有些话不说,还能保留对方对你的一片好感,可一旦你把不该说的也说了,那就起了相反的作用。方成文一向信奉言多必失,少说多做的处世原则。他想,今天我这是怎么了,居然将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该说的话都给说了出来。是因为长时间不再工作,人的思维变得迟钝了,还是心生怜惜,愧对曾经爱过他的这个女人,所以才放松了警惕,情不自禁说了这么一大堆过头的话。
“唉——,你俩过来啊!马上要开棺入殓了,过来和余小铃作最后的告别。”有人站在灵堂前的台阶上喊他俩。
方成文和储红云往银河厅走去。此时,在吊唁大厅里,几个工人已将一口厚重的油漆过的棺椁,用两张条凳稳稳地支撑了起来,其中有一名工人在往棺材里摆放着石灰、烧纸、衣物等物件。当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后,两名工人将余小铃的尸体,连同她盖在身上的被子,一并抬举起来,慢慢地放进了棺材内。四周响起三二个妇女的哭泣声,腔调忽高忽低,长短不一,大概是余小铃的什么亲戚。等完成尸身入殓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围绕着没有盖盖的棺材,向静静地躺在里面的余小铃作最后的道别。
储红云又一次没有止住眼泪,她望着棺材里余小铃,那张熟悉的脸苍白得可怕,那毫无生息紧闭着的双眸和嘴唇,仿佛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一丝的眷恋。她去了她想去的天国,不必再为人世间纷纷扰扰的矛盾纠纷所打扰,这不就是你想要的解脱吗。储红云突然哭出了声来,她越哭越伤心,弄得几个一起来的同事忙走过来安慰她。好一阵子,她才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只是也不再说一句话了。
入殓结束后,负责办理余小铃丧事的一名亲属,告诉仍留在大厅里的亲朋好友,第二天余小铃出殡的具体时间,请大家今晚先回去,并于明晨自愿前来参加余小铃的追思会和葬礼。于是,方成文搭乘一个老同事的便车走先走了,临走时,他看见储红云还坐在那儿大厅一角没动。方成文想,估计她今晚是想为余小铃守夜了。可她那单薄的体质,能不能经得住夜间的寒意侵袭。
方成文实在为储红云担着心,他掏出手机,借着微弱的机体光亮,编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她。短信内容是:我不希望今晚你为余小铃守夜,你的体质差,夜寒,殡仪馆邪气重,如果可以,我等一会来接你。收到回复。
方成文一直在等储红云的回复,可是直到他到了家,又洗漱完毕,都没有收到储红云的回信。看来,她是真得把他恨上了,又或者真的瞧不起他了。方成文睡不着,辗转反侧直到深夜,心里老是觉得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十分地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