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从殡仪馆前面传来的哀乐声,在夜空下显得愈加悲怆,如咽如诉,凄婉哀伤。食堂里最后一桌干酒的人们,也结束了战斗,他们大多数人都是请来帮忙抬棺封墓的当地村民。方成文和储红云走出食堂,整个殡仪馆四周灯光幽暗,树木森森,山影幢幢,偶尔能听见风吹竹林树叶刮起的沙沙声响,如果不是殡仪馆这一片建起的房屋和亮起的灯火,真不敢想像谁敢在这里停留过夜。
“你怕不怕?”方成文问储红云。
“有点,我感到头皮发麻,身体紧张。”
“那我们去前面,那里人多一些。等一会看要是没有什么事,我们就先回去吧。明天一早赶过来参加余小铃的葬礼,送她最后一程。”
两人并排往前面的殡仪馆前排的告别大厅走去。储红云内心有些心神不宁,多么奇怪的会面场地,两个熟悉的人,不不,他们已经不再熟悉,虽然他们曾经是那么的相爱。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在月下散步、河边约会,憧憬着明天的美好;又有多回书信往来,情思绵绵,叙说着对生活的希望。这些,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经久难忘。今晚,这个她一辈子难以忘记的男人,不再只是梦里出现的模糊印象,他就在眼前,像过去一样俊朗,热情、宽厚、包容。他的一颦一笑都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鬓发间杂生了白发,脸庞因消瘦而变得更加棱角分明,眼角也多了几道细小的皱纹,人却显得更加深沉稳健了。
“你在想什么?”方成文问。“别多想了,我知道你们俩人的关系很好,只是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自己的日子。”
“我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为她惋惜。”储红云被他一问,有些慌乱,马上收回走远了的心思,搪塞道。
“你还在替余小铃抱不平吗?人都走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不过你刚才说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我不敢苟同,爱过就是爱过,谁会在付出爱的时候,还提前想好值得不值得。如此,那就不叫爱情了。余小铃也罢,你和我也罢,都是尘世里一俗人,在对待爱情方面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判断力。但谁都不能提前预知或判断自己在婚姻选择方面的对与错,你说呢?”
方成文的话,让储红云无言以对,她甚至怀疑他话里有话,是借机指责她对爱情不忠吗?她觉得脸部有些发烧,幸好这是晚上,黑暗遮住了她的脸红。但她知道,他说得是对的,现实生活中,有多少少男少女因为爱情,选择了一条道走到黑;又有多少人为了金钱、物质和利益的诱惑,没能坚守住初心和底线。她想到了自己和余小铃,在情感问题上,她俩就是两个不同的个例,虽然结局都不怎么好,可当初的路却是她俩自己选择的。
她暗自有些恼怒方成文,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做什么都是对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特别地恨他,那是在她用心垒起的家庭遭遇灭顶风暴之时,在她个人情感走不出沼泽泥泞心生绝望之时。然而仔细想想,她对他的恨又是那么地经不起推敲,路是她自己选的,与他何干?只是让她至今无法释怀的,是她上大专的那些年,他为什么对她的感情越来越冷漠;在她参加工作后,甚至不愿意给她写回她,并与她彻底地玩消失。她也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反省、自责,悔恨当年自己没有体察她和他的差距,给他带来的苦恼;也没有积极主动地消弥他们之间的误解和不信任。如果当年她能够再等一等他,或者真诚地去找寻他,这应该不是难事。但由于少女的矜持和清高,让她对他不再抱有希望,并促使其转身投入别的男人怀抱。
现在,这个人就在她的身旁,只是她纵有千般后悔,也只能默默地祝福,祝福这个曾深爱过她也伤害过她的男人幸福了。
“上次在医院看你低血糖发作,这病不严重吧?”储红云关心地问。
“不要紧,平时多注意一些就行了,上次是因为没有吃早饭引起的。”方成文随口答道。紧接着他问储红云,“不过,我看你好像过得并不快乐,精神状态很差,是不是老陆还跟过去一样,对你不好?”
“你别提他,他让我感到恶心。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们俩早就拜拜了。”
“真没有想到你们之间关系会变得这样,我原来就劝你离过,要是年青时就离了,或许现在是另外一种生活境况。”
储红云想起方成文曾劝她与陆会秀离婚的。那时他还没有调到市里,他们在一个单位上班,在她与陆会秀闹得最凶的那一年,有一次他私下里劝过她,与其过不下去,还不如就此一刀两断。可那时她有自己的考虑,女儿还小,离不开母亲看护,而她想报复他的念头也在头脑里作祟。既然你毁了我一生,你也别想逍遥自在。你陆会秀不是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产吗,她一狠心自己去做了坠胎手术,让他好不容易弄来的二胎证作了废;你不是想离婚再娶吗,我偏不同意离婚,看你奈我何为?
如今,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想法错了,当初她就应该与陆会秀坚决离婚,而不是想着如何报复陆会秀。报复他的结果,自己也同时被报复了,这么多年她过得幸福吗?没有快乐,看不到希望,一切都糟糕透了。
“你们俩个不怕外面冷吗?有话进来说。”一个老同事从银河厅出来,看到他们俩站在外面说话,招呼道。
外面确实有些寒冷,他看到储红云穿得有些单薄,双手交叉抱在胞前。“你冷吗,我们进去吧。”他见储红云摇了摇头,站着没动。她还想同他多说一会儿话,毕竟这么多年见面的机会极少,更别说能够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说说心里话了。
“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你,你在南方打工的那些年里,为什么很少给我写信。你刻意地冷落我,故意回避我们的关系,为了什么?我一直被这件事困扰着,不想把这个疑问带进棺材里。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储红云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顿时像卸下一个包袱似的,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
方成文定定地看着储红云,然后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他没有说话,就像没有听见储红云在说什么,其实他是听见了的,只是他回想起了自己人生履历中最灰暗的那段岁月,那是他不愿意回想,却又不得不经常回忆的尘封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