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言办事确比宝虎稳重。或许是因为宝虎生得粗狂,所以给人印象颇多江湖气息。翻看刘言,本就是文人,字也写得不错,加之操办的是舞文弄墨的事情,给人感觉便舒心得多。
旧店新开,本就讲究一个噱头。更何况实际上这间铺子名字未改,若不制造点话题出来,或许没个十天半月还真搞不出风浪。
念再晨自然考虑到这些,所以特地交代刘叔,新牌匾务必要用红绸子盖好,铺子正式营业前绝不揭开。
宝虎与刘言配合着打点所需物品,铺子内部的陈设也一并修改了一番。一层两间大格局不便,进门仍旧是大厅,增设了茶座,可供客人进店后入座攀谈。另一间则改成了创作间,这也是依了念再晨的意思,特地将画台侧边的墙壁打通,更改为可以拆卸的块状墙板。
二层的改动便大了些,保留了刘言原本的房间不动,又新隔出来一间。
毕竟念再晨并无居所,一直下榻烟雨阁又觉得不合适。他并不是个爱占便宜的人,自然不愿意一直对云水瑶蹭吃蹭喝,虽然傍大款的感觉妙不可言。再者,一青年男子日夜出入烟花柳巷,难免给人不好的印象。
口碑很重要,念再晨相信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这个道理不会变。
铺子改了性质,自然需要一定数量的画作支撑。宝虎刘言拾掇的同时,念再晨潜心作画,把曾经别人弃之如敝履的原创作品画了个遍。
闲暇时间,刘言便呆在念再晨的旁边,全程观摩。若非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一副传世画作竟仅需耗时数个时辰。
“先生,您......这么快?”
念再晨略带鄙夷地瞥了眼刘言,见其一脸崇拜又回过神来,只淡淡甩下一句:“画过太多遍,熟得很!”
“天纵奇才,天纵奇才!”刘言的赞叹倒是真情流露,打心眼里佩服。
念再晨的画作内容山水人物涉足颇多,其中还多有奇珍异兽,着实叫刘言开了眼界。不仅出品奇快,画质之精良亦全然不受连续作业的影响。
店铺的改动实则不大,两日下来,已全部就绪,就等念再晨宣布开业时间了。
这两日,念再晨作画一十七幅,刘言则亲自装裱,全部挂起来后整个一层店铺相较先前已十分饱满。但问及何时开店,念再晨却道不急。
刘言注意到,那张偌大的画台上,铺着一张长卷,念再晨则对着空白的画面停滞了许久,似是思考着什么重要问题。
因地处闹市,虽然关着大门,不免户外依旧喧闹。念再晨皱着眉头,视线不知投向何处,眼神空洞。
如此一站又是许久,刘言数次经过,只见其姿势都未曾变换,双臂抱在身前,也不知想些什么。
刘言自然询问过如此这般,但见念再晨听不见一样也只得作罢,只得搬了张凳子在一旁坐下。久而久之,困意渐起,睡了过去。
“不行,还不够。”
沉默终于被打破,念再晨莫名其妙的一句轻叹,右手啪地一声拍在案上。
刘言登时惊醒,急忙询问:“先生,出了什么事?”
“刘叔,依你对长安那些买画的人的了解,我这些画一幅值多少银两?”
“一二百两不成问题。”刘言如实作答。
“不够,不够。”念再晨呢喃自语。
刘言闻言不免吃惊,讶道:“先生,一二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鄙人做这行这么多年,那些凡夫俗子的画作只能卖到一二十两啊。”
“长安城约莫多少人家?”
“不下四十万户。”
“人口又有多少?”
“不下一百五十万。”
“达官显贵可有百户?”
“自然是有的。”
念再晨点点头,摸着下巴走向侧门,撂下一句“出去走走解解乏”便从侧门出了去。
其实他思考的问题很简单,一张画卖出一二百两银子自然不少,这个数字对京都的显贵来说却不是什么大数目。百户富人各购一幅也不过百幅,如此之后便市场饱和,那么画作价值必然降低。
就算山珍海味,若人人都有,便与白菜无异。物以稀为贵便是这个道理。
念再晨对画作不值钱的滋味再熟悉不过,如今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自然不愿高起低走。艺术活变成苦力活的日子他是深恶痛绝再也不想经历了。与其老老实实薄利多销,不如玩次大的,一作难求。
侧门而出,念再晨并不急着走入主道,而是止步于墙边,仔细打探。过往路人多会注意到那块蒙着的红绸子,好奇心人都是有的。
这是当初吩咐刘言千万要蒙住招牌的用意,此刻看来已经占得先机,途径此处者自然好奇绸子之下是什么。
但念再晨也很清楚,这点好奇心远远不够消费,不出时日,待大家都见惯了便不会再关心。
此时还需要一个更大的噱头来引爆热点,至于如何引爆,正是念再晨正在思索的。
怀着这个问题,念再晨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市井喧闹,人声鼎沸。长安城无愧京都之名,繁华之相着实叫人叹为观止。看着那些东市市集的文人画匠自吹自擂,良久亦不过换得十两酒钱。这无中生有的炒作之法着实叫人费解。
没有水军、没有论坛,该如何一石激起千层浪呢?
不知不觉,念再晨逛到一处空地,一群孩童正在嬉戏打闹放着纸鸢。孩子们在温和的阳光下蹦蹦跳跳吵吵闹闹,不知为何竟让念再晨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原本还以为不喜熊孩子呢。”念再晨不禁面露笑意,寻了块石墩坐了下来。
那群孩童衣着朴实,与市集中随处可见的人群形成了不小的对比。况且市集之中,此地鲜有人经过,念再晨不免好奇心起。环顾四周,此处显然是靠着东市主道刻意修缮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处亭子,不远处便是一道石墙。墙壁正中有一道门,门上刻着几个字,并不清晰。
走近了细看,才发现是“行善人间”四字。至于这处铺子是做什么的,倒也辨别不出。
“横看竖看都像个客栈。”念再晨私下猜测,不禁窃笑。
料想哪有客栈会在门前容得一群孩子吵闹,再说这么许久也不见有人下榻,自然是多虑了。
念再晨正欲起身离开,那道门忽然被打开了。
从门内出来的是一女子,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不辨其样貌。但见她手上抓着许多物件,说了些什么,孩子们便蜂拥过去,很有秩序地从那女子手中接过那个物件又散了开去。
其中一个孩童站得近些,念再晨这才发现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串糖葫芦。
“叔叔,你坐在墩子上干什么呀。”
念再晨不免一惊,原是一半身高的女孩正站在他身前,手上拿着糖葫芦,嬉笑地看着他。
这四五岁的女孩长得水灵,一副美人坯子,前途无量,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念再晨的脸,很是好奇。
念再晨自然知道她在好奇什么,虽然自己换了衣衫,但头发还是那个长度,梳着自以为颇有艺术范的三七分。这个格格不入的发型可没少给他制造回头率。
“想事情呀。”念再晨抚了抚女孩的脸。
“叔叔你是外地人吧,你的头发好奇怪。”
“叔叔这叫时尚呀。”
“时尚是什么呀?”
“就是好看呀。”
“可是叔叔你的头发不好看。”
“......”
“师微!”
是那女子急促地唤了声,急忙快步走了过来。从她的眼神来看,念再晨断定此女怕是误把他认成了人贩子。
念再晨急忙站起身子,下意识地拂去衣服上的灰尘,连忙道:“孩子真可爱。”
“姐姐,叔叔的头发好奇怪。”女童看着那女子,一面指着念再晨,一面又咬了口冰糖葫芦。
见那女子神情之中警惕与尴尬交错连连致歉,念再晨赔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无碍,”随后冲那女童使了个眼色,“叫哥哥!”
女子闻言神色微变,面前男子倒十分坦然地笑着,嚷嚷着“孩子净胡叫”。
“听公子口音是外地人?”
“刚来几天,在这开了个铺子。”
“喔,长安城里确实不少外地商贾,也不知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女子礼貌地道。
“书画生意,这几日正要开张。”念再晨道。
女子闻言终是消去几分冷淡,起了些兴致:“哦?公子竟是画家?”
念再晨感慨梁国还真是挺重视文才,这几日里认识的人无不对此尊崇无比,随即道:“不敢不敢。呃......不知此处......”
言语间念再晨目光投向那扇门,女子循着目光看去,转过脸来莞尔一笑道:“公子见笑了,此地就是收养些孤儿,不做什么生意。”
“福利院?”念再晨脱口而出,见女子一脸呆滞,急忙解释道,“呃,所谓福利院就是......呃......行善积德的地方,姑娘真是好心肠。”
女子抚着那个唤作“师微”的孩童的脑袋,微笑着道:“公子见笑了。”
此女举止坦然大方,言语亦不扭捏。五官清秀倒也不算倾国倾城,细看一番举手投足间却又透出一股特殊的气质。与寻常百姓决然不同,亦不似大家闺秀,秀眉间分明有一股英气,颇像劫富济贫的女侠。
念再晨不觉看得痴了些,这样的女子不曾见过,不免想起“赵敏”、“周芷若”一类的名字,长剑白衣,侠骨柔情,千军万马吾往矣。
“公子?”女子眉头微锁,略生不悦。
念再晨登时回过神来,自觉尴尬,左顾右盼,见周围皆是孩子,这才匆匆想了个说辞来。
“呃,实在抱歉。我只是好奇,为何长安城如此繁华,竟能有这么多孤儿。”
此言一出,那女子不觉回过脸去,俊秀的脸上又添几分愤懑。她看着某个方向,嘴角抬起冷笑,冷声道:“呵,再繁华的长安城与这又有何干系。”
“姑娘......何意?”念再晨被此女肃杀的眼神吓了一跳,急忙追问。
女子闻言一怔,似是意识到什么,眼神闪烁,低声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公子若是没事,就此别过了。”
“姑娘留步。”念再晨急忙道,“我看姑娘似有心事,在下没准可帮上忙。”
此女子言语虽给人不同凡响的感觉,但念再晨也看得出她亦有烦心事。前后看来,多与这些孤儿有关。此点先前便有猜测,方才一席话更是确定了念再晨的想法。
“不必。”女子冷声拒绝。
念再晨上前一步,看着一脸懵懂的师微,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
“姑娘,若在下没会错意,姑娘心中必然对长安城里那些显贵多有不满。若非他们不为,亦不会有这么多的孤儿,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那女子原本已迈出步子,听其一言不禁停下,但依旧背对着念再晨。
“无论如何,在下十分敬佩姑娘的言行,敢说敢做。若没有你,这些孩子便没了依靠。但......”念再晨稍作停顿,心说侠气、济贫、仁义之举莫不是极好的话题?又继续道,“但一人始终势单力薄,我见姑娘举止不凡,便猜也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却又发现这些孩子的衣物都有些破旧,不少还打着补丁。以姑娘的家庭实力,一个人撑着,颇为勉强吧。”
虽是沉默,那女子的身影分明一抖。她心中自然有数,念再晨所言又何曾不是事实?如此多的孩子,再节省也是需要一大笔资金的。
“你想说什么?”
“给孩子们一些帮助,饿了买些糖果,冷了添些衣物。”
女子回过身来,微微低着头,双眼却盯着面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贝齿咬唇,是猜疑,又是期盼。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为何?”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女子眼角一个抽搐。
念再晨微笑地解释道:“姑娘不必紧张。只需要姑娘在我开张那天带着孩子们来捧场便可。东市第一家便是,谈墨轩。”
二人四目对视,干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师微眨巴着眼睛,也不知身边的两个大人此时都在想些什么,只觉得那两张笑脸怎么笑出了白雪的味道。
良久,直到女子的眼神中渐渐浮出笑意,二人终于都放松地笑了开来。
是啊,各取所需罢了,何必在意那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