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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早晨送走熊菲,叶林回到住宅收捡行李准备回家。打开保险柜,将里面的八万元现金全部拿出来,一迭一迭的摆在床上静静欣赏。这一年对于叶林来说变化真是太大了,一个叶岭村的弃民挤身进入省城,一个穷光蛋傲立于百万富豪的行例!他还年轻,公司明年就有发展!叶林突然张开双臂,蛟龙终于入水,大鹏终于展翅,叶老四终于杨眉吐气!他抱着膀子欣赏着窗外漫飘的小雪,兴奋在他的胸中激荡澎湃,总算对得住自已了,也对得住熊菲,对得住所有人——朱丽云暂且不论,她是事出有因,黄学泰公然欺蔑叶老四!要让他偿偿被人欺的滋味,有了这个八万元,在叶岭村足可倒行逆施,没有人有胆量,有力量来掩叶老四的潮头。

叶林将昨夜剩下的饭菜加热吃了,清理了厨房,将八万元放进公文包扔进摩托车的工具箱。锁上门,跨上他的宝马,迎着仍在呼啸的北风,踏着一路雪迹奔向回家的路。天气虽然酷冷,但他的体内热血沸腾,严寒似乎激发了他的豪气,让他神采飞扬。丈夫归来兮雪花劲舞,壮志已酬兮北风欢歌。叶林情不自禁的向天空挥手,希望雪姑娘能自天而降与他共乘一骑,谱一曲玉女仙童游世界,天上人间共欢乐。雪姑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这些暴发户真的无法无天,一个小土鳖都敢打仙姑的主意!赏了他一把雪水,仍不解恨,驾玉龙,卷玉风,搅起团团雪雾,活活冻死你!雪姑娘的不友好并未让叶林感到失望,身后还有八万块钱 ,不比雪姑娘差什么,自豪感帮他顶住了疲累,驱走了严寒,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马路上弹射起来的大片泥污。前面就是叶岭村!叶林的心情顿感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在叶岭村真正的露脸。村长也好,乡长也好,全是些狗屁,只有叶老四才是这一方的神灵,这一方的霸主。

叶林想的没错,他在叶岭村的潮头早已盖过了村长黄学泰。他让这个村的大部份人走出了危境,并布下了希望。黄学泰算屁呀,只知道要钱,偷人家盐罐。叶大屌回家的消息轰动了叶岭村,转动了叶岭村。“财神回来了,叶老总回来了,鸡巴回来了!”人们称呼不一,奔走相告,攀得上的,攀不上的都蜂拥至叶大爷家。叶大爷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门庭若市,几间土屋里挤满着人。老头儿是个喜欢讲点礼法的人,他明明知道大家讨好他是假的,巴结他的儿子才是真的,心里仍然颇感自豪。但也不愿因此蔑视乡邻,在“嘿嘿”笑声中作着道谦:“老四回来一身泥水,正在洗澡,稍等一会就出来了。”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旱烟杆四处乱递,递一次一般都能换来一根纸烟。老头习惯抽旱烟,自已种点烟叶,不花什么钱。但纸烟是很金贵的,他一边躬腰谢免,一边满脸堆笑的伸手接过。

房门开了!财神昂然而出,里面是件白衬衫,套着件黑格子羊毛衫,外披羊皮大衣,脚蹬高筒牛皮靴。在这几间土屋里,在这群贫困的山民之间,他自然地显示出一般玉树临风的味儿。这让人们不胜羡慕,不胜感叹,可怜他一年前还缩头缩脑的生活在老鼠洞里,见人就躲。那时候大家都懒怠理他,并非因为他没有钱,而是叶林有个坏习惯,他烟瘾不小,但总是抽半截烟,你递给他好好的一整支,他还你半截还是瘪的。今日的叶林不会再有半截烟发了,甩出来的全是十块钱一包的“红塔山”烟。这种烟在当时是很名贵的,普通工人两天的工资才够买一包烟,除叶林外没有人愿意这样烧钱。发过烟后拿出一大袋水果糖,每个进门的人都能拿到一小包,半斤的样子。发烟散糖是叶岭村人的规矩,每个外出归来的人都会这样做。礼节尚未结束,叶母已提着开水,茶叶放到桌上,一脸慈爱的问儿子。“饿不饿,还有点剩饭炒给你吃!”

“我刚在松山镇吃过东西。”叶林温和地回答完母亲,从房间里拿出公文包,为助手们派发红包。每个红包里装有两千块钱,对于今日的叶林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但却让助手们倍感欣喜,在过去一年也很难挣到这笔钱。更大的惊喜接蹱而至,叶林坐定后喝了口热茶,甩了甩手腕道:“本来想开个小会,既然都来了,就在这里讲几句。大家心里有个底,明年工程量要比今年大很多,到底大多少目前还不能定,要等春节过后我从省里回来再说。但比今年的工程量两倍肯定不止,暂时准备上八百人,安这个计划召集人力。管理方面,明年公司下面设工区,你们任工区领导人,分管材料,质量,进度这些问题。每个单位设一个工区,但不可能有五个单位,重要工区用两位领导人。工区领导要有点样子,要有个房间,伙食也要好一点,每月给你们三百块钱伙食费,配套灶具,你们自已买菜烧饭吃。工区下面设施工队,施工队不要今年那么大了,一般的施工队长没有那个能力,能带二、三十人就不错了。施工队长不能给你们今年的待遇,他们带的人要少一半,能力也不及你们。你们几个人研究一下,预选三十个施工队长,拟个名单放在那里,暂时不要通知他们,因为工程量并未最后确定,上多少人现在还不能肯定。工人的工资明年会上浮一些,浮多少要看公司收入。你们的工资也有个调整,但不要作大指望,一年万把块钱,上下就是这个样子。”

手下管着数百人,吃小灶,睡单间,一年挣个万元户,比镇长也不知好多少,整个叶岭乡还没有听说过谁是万元户,而他们明年将成超万元户了!真是让人太激动。助手们热血沸腾粘住叶林不想走。雪天的大山里下午五点就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叶林父亲虽重乡情但也不想赔本,儿子有钱光荣还没光到自已头上,没必要赔饭给这班人吃。叶林颇感尴尬,想了想从里面房间拿出一万块钱当众递给父亲:“这是你和妈妈明年的生活费,今后每年都会安例给你们。”叶老头终其一生也没见到过这样一大笔钱,一万块钱生活费!皇帝一年也用不了这样多。老头儿起身站在那里,瞪大眼睛,心跳如鼓的盯着钱,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这钱是儿子给的,儿子是老子养的,受之无愧,有钱光荣!”老头儿不再迟凝,收起钱告诉老婆子:“找找家里还有没有可吃的菜,他们谈工作,这是大事,不能让大家挨饿。”晚饭问题解决了,大家兴致更加高涨,围着叶林讨论人力招收问题。时间不长,大爷,大娘送菜上桌,菜不算差,有咸菜还有青菜,有炒鸡蛋还有鸡蛋汤。叶大爷给了他们贵宾待遇,倾尽所有。叶林从带回来的背袋中拿出两瓶“汾酒”大家喝起来。才偿一口青菜叶林便皱起了眉头,咸得他呲牙咧嘴。助手们也感到很难吃,不喝酒了,盛碗稀饭拌着咸菜吃。

这顿晚餐的确寒酸,但它的功力是巨大的,搅翻了整个叶岭村。现在做农业不但要赔汗水还要赔钱,农民唯一的生路就是外出做工。但想做工绝非易事,工作难找,有工做未必有钱拿,就算能拿到钱,工资也少得可怜,一个月百把块钱都很难赚。叶林的公司小工日工资五块,大工是八块,且工资从无拖欠,能挤入他的公司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就有保障。所以大家都在极积的拉关系,找门路。与想去做工的人相比,对施工队长的争夺才是真正的沸点。施工队长实际就是干监工的活儿,勤快的会随大家一起少少做点事,懒惰的人握个卷尺在工地上晃来晃去。想抽烟就晃到你身边,想喝酒就邀你晚上去逛街。他们的要求必须主动满足,否则他总是找你麻烦,克扣你的工资,甚至是开除你。这班坏种工资是你的两倍多,还总是拔你的屌毛去涮他的牙齿。这样的好差使谁不想,真论资格今年在公司做工的几乎人人有份。关键是关系,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这是命运沉浮的关健时刻,精明人使出浑身解数。叶林将权力下放,助手们的门槛都被踏破了,从早到晚人群川流不息,叶岭村的这群新贵势头早已淹没了村长。

叶林的亲戚们眼红了,这样的好差使怎么可以随便给人呢?那要亲戚干什么?满腔怒火的舅舅们拖着胡须来到叶家拍桌子打板凳,威胁叶林今后不再来往。叶林深恨这班舅舅,当年他们若能耐心的做做父母工作,让自已复读考大学,哪有后来的十年艰难!他们合起伙来火上浇油,把自已逼上绝路,导致他差一点就埋尸长江!困难时期没人愿意舍一粒米,一分钱,现在竟然有脸充起亲戚!他冷眼看着舅舅们暴跳如雷,心里感到特别高兴,到底还有今日!舅舅们的威胁正是他想要的,他根本就不想再同这些穷舅舅有来往。待舅舅们发完脾气,气咻咻地跌坐在椅子上,他满面笑容的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很想帮你们,舅舅嘛,舅父舅父!半个父亲嘛,舅父都不帮还帮谁?但我确实帮不了这个忙。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一个人是盖不了大楼的。公司必须有个层次,各人管各人的事,猪头猪脚猪尾巴,各有各的用处。这个猪是我看的,我有权割下猪头让它去做猪尾巴,权力是有,但猪头是不能割的。”叶林的这些屁话气得舅舅们目瞪口歪,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恨恨而去。叶大爷有心帮这些亲戚,肥水不落外人田嘛!但他自己说话也不响,舅舅们可以不认叶林,他可不想再同这个畜生闹矛盾,这个畜生已答应今后每年给他一万块钱。对于这笔钱叶大爷已有了他宏大的计划,他有一大班孙儿孙女已达入学年龄,因为没钱只能让孩子们留在家里。现在有了这样大一笔钱,送伢们进学堂念几天书,伢们不念书不行。

叶林公司的强势起飞意外的为小虎帮了大忙,促成了他的理想婚姻。小虎的对象名叫桂琴,两人同一个村,不在一个组。桂琴高中毕业,读的是松山镇中学,和小虎扯起来还是校友。桂琴长有一张银盆脸,皮肤白晳,目光很自信,在叶岭村很是招人眼目。父亲做过民办教师,《三字经》都能倒背如流,很有股乡村学究的味儿。母亲勤劳朴实,通情达理。老夫妻很是钟爱这个女儿,期盼着她能嫁入高门,享受一份美好生活。但在这片贫穷的大山里寻找高门并非易事,寻寻觅觅,滑到二十三岁,同龄人早养孩子了,老夫妻不由暗暗发急。小虎姑妈与桂琴是邻居,侄儿人才表表,若能配上桂琴也是玉马金鞍了。因在同一个村,两家知根知底,小虎初中毕业,二十八岁,其父母虽勤扒苦做,但家境艰难,所以小虎直到今日也没找到对象。但小虎今年的收入有七、八千,一步攀上了叶岭村的上等人家,明年收入上万元,大富就在眼前。只是小虎父母小话太多了,门户真的很难相配,老头儿告诉热心的邻居,婚后必须另立门户。瞻养费随小虎给多少,家务活桂琴也可以帮着做。因小虎年龄大了,想攀桂琴不容易,再说现在的儿媳已变成了“小婆”,分家另住还免受她的闲气,所以小虎父母一口答应了。叶林也想促成这门婚事,相亲那天他盛装前往,一边捧茶待客,一边同老头儿谈《三字经》。他与桂琴读的是同一所初中,大家很谈得来,婚事顺利订下。

春节前几天早上,叶林让人找来了银河和小龙。银河是叶岭村的第一代瓦匠,家境很殷实,由于接触的人多,说话随形就势,就是放屁,你闻到的也是甜味。叶林骨子里很傲慢,但表面上为人并不张狂,对银河开口必尊师叔。这无形中拉抬了银河的身价,在叶岭村的新贵中他属重量级人物。小龙比叶林小一岁,大脑聪明,有副好力气,父母死得早,家庭一贫如洗,导致他讲话喜欢瞪眼睛。但为人颇讲义气,叶林落魄时可怜他穷得要命,依然供叶林吃饭,帮叶林筹集路费。叶林表面上礼尊银河,实际上看重的是小龙,小虎,小豹基本上是依靠小龙获得了现在的职位。两人到后叶林给每人递了根烟笑道:“有两年多没有见到老同学朱丽云了,今天想去看看她,看看那位厂长,看看他到底比我好多少!”银河,小龙都是顶尖的精明人,一听就明白这是新霸主去砸老霸主的大门,极有可能还要倒他的灶头。在小龙看来这事很正常 ,朱丽云本来就是叶林的人,因为叶林无钱黄学泰趁人之危抢走了,现在叶林有钱了,黄学泰应该把朱丽云还给他。说到倒灶头,那是黄学泰先倒了叶林的灶头嘛,怎么能怪叶林呢?银河的想法则不然,今天的叶林在叶岭村的确无人敢挡,随手推风起浪都能淹没黄家。但叶林是暴发户,没有一点根基,今日有钱可以横行乡里,明日破产就会逃得无影无踪。而黄学泰做了二十几年的村干部,地方上的关系盘根错语,是棵不死的老槐树。黄学泰人称笑面虎,手段也是很辣的,就算他目下低头,必然怀恨在心。叶林的户口已迁入城里,黄学泰奈何不了他。而自己是跑不掉的,一旦失势天天都得穿小鞋。银河心里很是纠结,但又不敢不去,一句推辞,到手的一切都将随风化去,叶岭村的新贵转眼沦为贱民。

三个人踏着乱琼碎玉慢慢向前晃,一边聊工作一边欣赏自然美景。雪后的山景非常动人,如银的白雪掩盖了自然界中的丑陋和残缺。远远望去,桃叶岭上似乎有无数仙童在那里轻舒彩带迎风起舞。叶林的家与朱丽云的新家相隔有半里路,尽管雪天路滑,走走停停,十几分钟也就晃到了。一眼望去,这是一个温暖的小康家庭,三间青砖垒起的瓦房,后面有个小敞院,里面有三棵果树和一口井。后壁依山,一边是泥土筑起的围墙,一边搭盖着三间小小茅棚,分别做了茅房,猪圈和厨房。规模与叶林现在的住房自然无法相比,但与周围那些四分五裂的土坯屋比起来那是很让人羡慕的。一年前叶林做梦都想这样的房子,住有美宅,伴有美人,那就是神仙生活啊!今天不行了,它在叶林眼里灰暗破败,早就应该扫进垃圾堆了。

一眼看到朱丽云,叶林不禁呆住了,她满面憔悴,看上去都有三十五、六岁了!腰间系有一条大跃进时期的红旗改做的围裙,一脸怒容的收拾着饭桌。丈夫黄家宝双手抱头勾腰坐在房门槛上,不用说这对夫妻刚才正在吵架,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匆忙熄火的。进门的三人让朱丽云惊颤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脸上挂起了淡淡微笑。面对朱丽云,叶林感到很是心寒,目光自然柔和起来。“丽云,还记得我吗?”叶林语气有些辛酸地打破了沉默。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不就是那个被饿狗追着跑,等着吃你肉的叶林嘛!我们曾经同过学的。不过听说你发了,都当经理了,恭喜,恭喜!银河大哥,小龙你们坐。“朱丽云解去围裙,满面微笑的向丈夫道:“家宝,拿烟来。”黄家宝瞪了她一眼未加理睬,小龙见场面尴尬,掏出“阿诗玛”烟每人发了一支,这种烟当时卖五块钱一包,只有新贵们才偶尔抽一点。黄家宝边抽烟边睃了一眼打上门来的对头,自惭形秽的感觉让他垂下了头。他心里深恨叶林,一年前许多人都在拼命巴结黄家,巴望着求得村长一句善言少缴点钱,巴望着去他厂里做筷子挣钱。现在一夜北风紧,雪盖叶岭村,没人再巴结村长了,厂里原来做筷子的两个人现在都不干了。原因就是这个死不掉的叶林,汽车为什么就不撞死他呢!

“丽云,你平静一下,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看望你,没有别的意思。”叶林皱了下眉头低声道:“我们都在风霜雨雪中翻滚过,沉浮起伏都经历过,命运!——叶经理还是叶林,还是你的同学,没必要咒他。多年来包括父母在内,瞧得起我的人很少!蒙你记挂我多年,为我忍辱负重,我很惭愧!命运虽由天定,善心该有善报,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还你一点欠债,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无意冒犯你。”叶林低声讲完深叹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万块钱放到朱丽云面前。“丽云,这点钱你收起来,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有些东西虽已失去,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有些东西该用世俗的眼光看,有些东西不能用世俗的眼光看。过好今后的生活,欠债我会慢慢偿还。”叶林讲到这里转向黄家宝道:“黄厂长,我与丽云的关系是清白的,我送她钱是因为她为我耽过心,受过累,人情也是债。”

叶林讲话时小龙緾住了黄家宝,问他生意如何,一年能赚多少钱。黄家宝每年能赚两、三千块钱,在过去的叶岭村他属于高收入阶层,让人羡慕。今天不行了,收入与面前这三个人无法相比,他懒怠理会小龙,问三句答一句半。“黄厂长,我明年来厂里做工可以吗?我做筷子也很在行,一天都能做十双。”十双筷子工资还不够一分钱,黄家宝不再理他了。“操你妈的,你以为老子逗你玩啊!老子就是为这事来的,家里备有酒菜,请你去喝酒。老子的话不信,银河的话你该信吧?你问问银河,是不是特意来请你去喝酒。”

银河无意卷进这件事,现在被小龙硬扯上了,只好勉强笑道:“他是不会来的,他老婆想没事赚点小钱。”做筷子一个月仅能赚三、四十块钱,你还得认真干。小龙今年仅桌面上的工资就拿了七、八千,他哪里会在乎这点小钱。再说他孩子刚满一岁,家里还有很多农活,山活、家务、他老婆怎么可能来做筷子?这明明是在撒谎,想把自己搞走,让那一对狗男女上床干活儿。事情远没有银河预想的那么复杂,黄家宝白了他一眼,转眼看了一会桌上的两迭百元大钞,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站起身语气清淡无味但也毫无怨意的对朱丽云道:“丽云,你烧点水给叶老总喝。叶经理,我不能陪你,厂里还有点事。”他的话刚完,便在小龙的推拥嬉笑中出门而去。

三人走后,叶林紧盯着朱丽云那张憔悴的脸深感心伤,轻叹口气低声道:“丽云,是我害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来这里完全是因为挂念你,不是与你斗气。”

“你发迹得为什么这样突然?你能告诉我吗?——你骗了我整整八年!你有什么脸来见我?”满面愤怒的朱丽云紧皱眉头,语气低沉的责问道。

“我没有骗你,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收到你最后一封信之前我身无分文。完全是偶然的机会救了我,绝对不是有意负你。”叶林低声解释道:“你冷静想一想,如果我有意负你,还会来见你吗?”

“你想给黄家宝戴绿帽子,你要拆黄学泰的大门,你要让整个叶岭村的人都知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做个有名的无赖!”

“我没有这个意思。”叶林摇摇头道:“我不怕黄家,这是真的。我可以搞掉黄学泰的村长,可以毁掉那个筷子厂,可以让黄家生活在矮檐之下。我有这个能力,但我不会那样做,我要保你一份平静。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帮助黄家宝。”

“那你去年回来时为什么躲着不见我?”

“那时一切尚无头绪,身边没有钱,而你刚刚结婚——”

“你给我滚,你这个无赖!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讲。”朱丽云泪如泉涌,咬牙切齿:“我在信中讲得清清楚楚,我在等你!黄家宝是个永远结不了婚的人——你还不如黄家宝,你连猪狗都不如……”

“丽云,不要激动,你是说黄家宝——”叶林被震蒙了。

“你给我滚啊!”

“丽云,皇天在上,厚土在下,那封信我仅读了开头一句就随手撕掉了。当时环境让我对自己沏底灰心,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我没有勇气往下看。我的话是真的,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叶林到此方才明白朱丽云为何如此憔悴,五内复燃。说完不待朱丽云接话便开始在室内踱步,他决定与熊菲分手同朱丽云结婚,这个女人完全是因为他毁掉了自己!——但与熊菲分手就必须放弃即将到手的一切,必须关闭公司。关闭公司——叶林迟疑了,辉煌无量的前程事业,无法预估的巨额财富,就这样放弃?还有,正在沸腾的叶岭村转眼将化为冰点。——帮朱丽云谋一份幸福生活,这也许是明智的。他停住脚步轻声对朱丽云道:“丽云,婚姻的事我办不到,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我受人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我们已有婚约,而且我目前的一切全是她给的。感情上我负了你,生活上不会亏你。在整个长岭乡,你无论看中谁,由我来弄,让他进入公司做管理,一年赚几万块钱。今后我不会去打扰你,还你一份安宁,保你一份幸福。这份爱情让我们埋在心里,有来世,我会等你。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样安排——”叶林讲到这里不禁深叹口气。“人类许多美好的爱情都被无情的现实所摧毁,所谓天河其实就是真实的世界,所谓喜鹊架桥那是人们的梦想和希望——天幸上帝重慈,我们都活过来了,我们为梦想牺牲得太多太多!我们接受现实,我们都不小了,不要纠緾过去了,好不好?”

“我不怪你了,当时心情糟到十二分,用那么一句话作开头!”朱丽云用手握着嘴嗯咽道:“可是——现在离婚嫁人——三十岁的离婚女人只能去给别人做继母,你给得再多,别人都认为是你欠他的,帮他再多的忙,他都认为是你该做的。家存疑心,谈何幸福——我与黄家宝婚前有个约定,可以找人养个孩子。我们毕竟还有一份真情,孩子今后的学费,生活费你会负责。现在农民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供孩子读书已成奢望。”

“这样做会毁掉你的一生,我不可能长期陪伴你。”叶林摇头道。

“有个孩子在身边就有希望,人活在希望里就能舒心。至于再嫁——有自己的孩子在身边,有个看得过,信得过的人——”叶林不再拒绝,和朱丽云拥抱在一起默默垂泪。这场经历了八年生死考验的爱情却没有结果,他们感到十分哀伤。

对于叶林与朱丽云的爱火重燃,银河的耽忧完全是多余的。黄学泰虽不是通达之士,但他与乡、镇官员接触频繁,受官员们的影响,遇事总是权衡利弊,门风已经不值钱了。他告诉儿子:“这是件好事,叶林不会娶朱丽云,你能守住一个像样的家庭。朱丽云迟早都要养孩子,没有叶林你就必须拿钱扶养这个孩子,这是一大笔钱!你拥有一个有老婆孩子的家庭,而你不用为他们花钱,这有什么不好?”其实黄学泰还有心里话没有说出来,小儿子黄家玉去年高中毕业一直闲在家里,原想利用自身的条件为他谋点事做,一直找不到机会。要是处理好与朱丽云的关系,拉起叶林这条线未必不是良策。大儿子已经废了,希望全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必须尽力为他谋出路。所以他非但不介意朱丽云勾引叶林,反而让老婆加深加热与朱丽云的感情。黄家宝也认为这是一笔赚钱的买卖,叶林每年在家里呆的时间很短,而且很快将入住城里,今后不会再同这个骚货有来往。这不过是临时借种下蛋而已,而且那个小瘪三今后还得拿钱来供养他的孩子。只是苦了银河,空负着满腹愁绪,最终因这份影子耽忧毁掉了自己。

为偿还朱丽云的情债,偿还自己的心债,同时朱丽云的处女之花,处女之身也为他带来了兴奋和刺激。叶林心里特别依恋朱丽云,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厮守在一起。不过两人都尽力为黄家存体面,行为并不张扬。有时会关门闭户躲在房间里挤在火桶中烤火,一副新婚小夫妻模样相互拍打嬉闹,然后上床取乐。有时会一前一后的晃进山林里牵手踱步,回忆起别后遭遇,感叹着命运的不幸。春节这天晚上朱丽云装作游客模样来到叶林家,进入房间后顺手关上门笑盈盈地向叶林道:“这些天心里很舒展,白天无事随手写了几句话,拿出来给你看,好坏不管,不可以笑话我。”

“你写的东西必是好的,记得当年老师总是拿你的作文当范文讲。惜乎条件限制,否则你未必会输给台湾的陈平。这些年一直都在为生存奔波,日夜被死神追着跑,哪里顾得上书本!你在重负之下仍保留着这副雅兴真不容易。要是我们将来有了孩子,要是孩子有幸具有你这副才情,尽力不负他。”

“你可要多存几个钱供孩子读书哦!让他一直读到博士,让我也做一回太夫人,那就不虚这一生了。

叶林听后不禁笑起来了。“这个愿望不难实现,我们的孩子智商不会太低。现在小孩读书已不像我们当年了,那时候高校少,想读大学要么有权,要么有好成绩。现在到处都是大学,想读书只要有钱就行。”

“一个孩子从小学读到博士应该要很多钱吧?听说有人考上大学父母倾家荡产都供不起嘛。”

“这事不用耽心,只要孩子出世,我会为他打下一份坚实的经济基础,让你轻松舒适地陪着他读完博士。我已经负了你,不会再负他,母子都负,何以为人!”

“你就吹吧!——如果将来孩子真的能读上博士,我等这些年就不算亏,我们不但有结果,而且结果很漂亮。”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叶林笑道:“你的思维可能还留在书里,现在的下一代不同于从前的下一代了。从前的太夫人在家中是很有权威的,现在的太夫人有钱儿孙们才会给你笑脸,没有钱就得去给他们做保姆。不谈这些了,那都是些看不见的东西,孩子能否读博士,社会将来怎样变化没有人知道。把你写的东西拿出来看看,现在人只知道喝酒划拳,跳舞找情人,难得你还保留着这副雅兴,真是深山红梅不染尘了!”

“喝酒也是一种文化,不能简单的视作粗俗。中国古代名人多能喝酒,不是还有个酒仙嘛!”朱丽云笑着讲完从袋中掏出纸交给叶林,叶林展开纸,只见上面写道:

我不奢求虚假的名份,

鲜血凝聚的生命必须守住。

我不想辜负生命的潜能,

要去做一个拥有幸福的凡人。

我要展示爱情的光辉,

为你开启处女的门扉。

我要为你的生活增添一缕馨香,

让我们的爱情留下如霞的灿烂。

啊!我爱的人儿,

我们不能长期相守!

五岳大神垂泪无语。

愿我们的爱情与天地同在。

两心相守。

叶林看后不禁叹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点希望——”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不去谈它了,过年嘛,快快乐乐的才好。”朱丽云笑道:“你这也称得上是衣锦还乡了,这些天没有去看看三毛吗?”

“没有。”叶林摇头道:“这也不能称为衣锦还乡,不过是穿草鞋的捡了两个钱罢了。过去人的服饰是有等级定位的,不是高官不能穿锦服。——人家结婚都好几年了,再去打扰不好。——丽云,我们的事不能怪三毛,她与我订亲时还不满十三岁!造成悲剧的是两家父母,还有我那些不要脸的亲戚,不是三毛。”

“牛头不对马嘴。”朱丽云笑道:“我没有怪三毛,而且还很欣赏她。三毛特厚道,别看她识字不多,却有大家风骨。贫穷无依,自信不移,很难得的。”

“生于寒家,自小泡在苦海里,习惯了坚忍耐劳。”叶林叹道:“说她有什么风骨,那是书生的话。书生有其长处,引导着人类的文明。荒谬的地方也不少,编个喜鹊架桥,让你去踏天河,无数人淹死在天河里!”

“三毛现在的生活很艰难,吃菜舍不得放油的!”朱丽云叹道:“昨天带女儿去我那里玩,小丫头真是人精,一点儿也不像她父母那样见人低三分。她无论见谁都是一副世家公子的范儿,大模大样的!叶岭村这一代不出人就罢,若出人就出在她身上。困境中的孩子有一份自信必然就少不了她的才华。三毛也很爱惜她,有心无力,孩子身上穿的全是些旧衣服,都是别人给的。三毛自己身上也是补补贴贴,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看着不忍心,塞了两百块钱给小丫头压岁。三毛自尊心很强,另外孩子们将来读书的费用也很多,靠接济不是办法——”

“这些年自顾不睱,从未问过她的事,怎么就困难到那种程度?”

“现在的农村已经不像从前了,农民的开支在大幅上涨,收入在不断减少。叶岭村能变钱的就是那点柴,现在靠山卖柴已是末路了,城里人开始烧煤气,买柴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出的没有进的,越陷越深。丈夫小叫驴子也不争气,一块钱买酒喝,两块钱上赌桌。年前偷砍了点树,卖了三百多块钱,准备用这点钱度年关。超生了一个孩子,钱没焐热就被人拿走了,家里除了五个大活人什么都没有。我让她去找你,怎么说也是兄妹一场,三毛不行,没有女儿大方。很想帮她点忙,看我的面子,把小叫驴子带出去找点钱回来。积点德,别让那小丫头闷死在山沟里。德厚福长,不吃亏的。”

“带去可以,今年公司扩大,需要增添不少人手。但做工——一年节省着花也只能赚两千块钱,家里那样困难,想供三个孩子读书,这点钱只能是杯水车薪。既然你想帮她,就让他去做施工队长吧,手紧一点,一年能赚个五、六千块钱。我打声招呼,给小叫驴子留点零花钱,剩下的钱直接给三毛。喝酒赌钱!没有钱他只能干瞪眼。有这样的收入供三个孩子读书应该相差不多,人前人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这事有点麻烦,我把人事权下放了,现在反而要去求他们。”

“你干吗要把权力下放呢?自己抓着不好吗?自古以来只有抓权的,没有放权的。”朱丽云不解地道。

“有些事你不懂,公司经理与乡、镇长不同。乡、镇长可以坐在那里等着拿钱,天翻地覆,水干鱼死与他们不相干。经理不行,你必须到时发工资给人家,你只能利用别人的潜能去赚取利润。施工队长由我任命,工区经理没有任免权工作不好做,很容易引起混乱。”叶林讲到这里不禁有些得意地笑道:“我要是不放权,就会把自己变成一堆臭狗屎,整天到晚被一群绿头苍蝇叮着,二十四小时都别想睡觉。还有那些不要脸的亲戚!他们都想做施工队长,我烦透了他们。不是他们出馊主意将我赶出家门,留校复读一年,我考上大学哪有后来的悲剧?他们毁掉了我们!现在居然还有脸跟我端亲戚的架子。——小叫驴子的事其实没麻烦,不过是拐个弯,摆摆样子罢子。你给点钱三毛,让她买点菜,请我和银河过去吃饭,你也去一个。到时你直接跟银河讲,让他安排小叫驴子做施工队长。不过是讲句话而已,给他一点面子,算不上求他。他同意更好,不同意不用理他,我跟小龙打声招呼就行。”

“有你坐在那里,银河不会拒绝,那么一个精明人,哪会干这种蠢事!”

“你长期躲在深闺里,心里装着书,脑子里想着书,有些事你不懂。”叶林笑道:“我一说你就明白,别小瞧了施工队长,与乡长相比就是住得差一点,收入要好很多。公司处于发展期,施工队长很有前途,攀上工区经理比镇长都要好。想当施工队长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有人为争银河到家里吃饭还打起来了。想做施工队长不拿钱肯定不行,拿三千块钱买这个位置都划得来,要不了一年就能收回成本。只要干得好想撤他不容易,因为公司会保他。不过叶岭村目前能拿出三千块钱的恐怕没有,有人情的千把块钱,没有人情的两千块钱,上下应该是这样子。你一句话让人家丢掉两千块钱!利令智昏,你不知道吗?”

“这句话我知道,只是没有亲眼见过,这次倒要看看。”

“你们都认为银河精明,我认为他远远不及小龙。公司在高速发展,应该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他是师叔,技术很到位,人望也有,我自然会器重他。——在我的眼皮底下搞那么大的声势!施工队长付钱是一次性的,而且要冒丢掉工作的风险——”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朱丽云笑道:“先替三毛谢谢你,有你这棵大树靠着她可以歇下凉,喘口气了。”

“我有点不解,你和三毛怎么这样好?”

“三毛特厚道,你一接触就知道了。厚道是社会的基本,承载着人类的希望,不要辜负厚道,辜负厚道不祥。”

初十这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低着头来到叶家,冲叶林呲牙一笑,喊他“表叔!”。叶林有点发楞,呆着眼看他。三十多岁,上身一件黑棉袄,没有罩衣,也没有衬衫。下身一条破长裤子,好几处黑肉都露在外面。脚上一双破解放鞋,烂得不成模样,两根大脚趾露在鞋外面。由于寒冷,两只手插在袖笼里,勾着腰,缩着脑袋,鼻子一吸一吸的。浑身上下的皮肤就像炭窑中的火工一样,黑得发亮。看到这副尊容,叶林一脸的僵笑,开口不得。后来还是他父亲作了介绍,说是三毛的丈夫小叫驴子。小叫驴子说话倒还滑溜,邀他与银河到家里吃饭。叶林啼笑皆非,光看这副形像就够饱的了,还要吃个什么饭!可现在反悔就等于公开削朱丽云的面子。叶林深悔自己失口乱言,现在却要陪同这样一个人吃饭,还得让他去干施工队长!可那些臭屁全是自己放的,叶林恨不得抽自己一顿嘴巴才好。虽然满肚子不情愿,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让他先去请银河。小叫驴子去了半天,结果还是一个人回来了,说:“银河不去,家里有事走不开。”叶林听后闷在那里,好半天才皱着眉头,阴着脸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也去,我在家里等他!”小叫驴子站在那里很是磨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出去了。果然时间不长银河就来了,叶林心里很不高兴,没理银河,看到他自己拔脚先走。银河从后面追上来,递了根烟给他,帮他点上火,这才甩了根给小叫驴子。叶林抽着烟,刚才的不快就消散了,问起银河一些人力安排问题,一路扯着来到三毛家。

三毛的家叶林很熟悉,还是很小的时候表叔、表婶就对他另眼相看,有意无意间拿他作自家的孩子一样待,有好吃的东西会留他一份。表叔一家的女孩子,很喜欢叶林这个小萝卜头,大家混在一起关系很亲密。他十五岁,三毛十三岁那年两家父母为他们订下了婚事。当时还没有恋爱自由的说法,婚姻都是父母做主。少年人都爱幻想,他在梦中是抱过三毛的。这桩婚姻给过他满足,给过他自豪,三毛虽然小,却知道很多东西。偷偷地看他,偷偷地跟他讲话,满山遍野寻找可吃的东西偷偷塞给他。洗衣服,叠被子,清理房间她都闷着头干,干得很认真!那时候叶林对这位未婚妻是很满足的,直到进入了高中后心里才逐渐发生了变化。学校离家三十多里路,这段路需要步行,挑柴挑米到学校,暴雨天同山洪搏击,这些事需要同朱丽云合作。两人经常牵手,自然牵心,到高二下学期叶林就看不上三毛了。那时候人们看重勤劳节俭,女孩子稍微穿得俏一点便会招来非议。长期霜冻劳作的三毛脸上红朴朴地,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拖着,大襟褂子粗腰裤,一身黑色。这些往事真翻起来一页不缺,叶林遥视远方,不再往下想。

三毛现在的住房仍是叶林见过的那三间矮墩墩的土坯草房,但再也没有从前好看了。墙壁呈黑色,四分五裂的,前面有两根带着丫叉的松木撑着,活像两根拐杖支撑着这位不倒翁。它实在是太老,太衰迈了!仍能站立已是奇迹。进门第一间俗称堂屋,是主人家接待高官佳客的大堂。堂屋右边摆有一张硬木方桌,虽经认真擦洗过,逢隙中仍藏有明显的污垢。叶林记得小时候还在这张桌上拉过屎,考其年代,当属清末古玩。桌子一方靠墙,另外三方摆有三条长板凳,其中一条因在抗日战争中负了伤,当时没有医治好,到现在依然是拐子。三毛的堂屋是多功能的,里面还设有厨房和餐厅。锅灶在后壁,台面上的石灰由于年深日久,饱纳污垢,已变成黑色。由于长期的烟熏火燎,四壁黑迹斑斑。叶林进门后伸头两边看了看,家俱比他记忆中的要少很多。一个装粮食的大铺柜做了床,两个破箱子用土坯垫着,那个最漂亮的梳妆台现在少了一个角。堂屋中间放有一个木盆,三毛蹲在盆边,手中拿着一只刚杀的鸡在大把的扯毛。三个孩子围蹲在木盆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盆中的鸡。由于朱丽云很看重那个小女孩,叶林不由多看了她几眼。那是一个营养不良,瘦骨伶仃,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让人感到喜爱的是她脚上除穿有自己的小鞋外还套有一双肥大的烂棉鞋,展示着她对生活的从容和智慧。目下她右手食指直指盆中的鸡,乱乱地头发掩盖着的小脸上发出了灿烂的笑容。五岁的孩子还没有城里四岁孩子大,叶林认为朱丽云有些言过其实,这孩子并无出奇之处。然而二十年后这个当时很少有人注意,小名二丫头,后由朱丽云取名黄娅妮的小姑娘轻取世界最著名学府的愽士学位。她在长岭乡获得了多个第一、第一位愽士,第一位留洋博士,第一位进入联合国工作的博士。叶林看到这些心中深为不忍,三毛经营这样一个屋面漏雨,四壁漏风的家庭何其艰难啊!

朱丽云见他们入门,堆上满脸的笑,满腔热情地请佳客入坐,利索地沏好茶躬腰奉上。三毛也住了手,从里屋拿出一包“大重九”香烟,撕开封口每人敬上一支。招呼过“银河大叔,四表叔!”将烟丢到桌上又忙她的去了。茶杯洗得很干净,茶叶也很好,不问可知三毛为迎接他们费了不少心力。叶林喝过几口茶,朝朱丽云使个眼色,起身晃到门外,朱丽云也跟在他后面出来了。“丽云,不是不给你面子,这顿饭真的很难吃,也难怪银河不愿来。原来你说她难,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难到这种程度!我给你两千块钱,待我走后你交给三毛。我没有跟你讲清楚,小叫驴子那副形像做施工队长绝对不行。施工队长需要同甲方人员打交道,要点形像,要点气质,要点能力。让他从里到外制些衣服,把形像改变一下,剩下的事我来安排。告诉三毛,把生活过好一点,孩子们的身体很重要,不要饿伤了孩子。小叫驴子的事你现在就去跟银河讲,等你们讲好了我把他带走。”

“可三毛菜已买了,鸡也杀了,你现在又要走——”

“丽云,吃饭不就是为了办事嘛!事情办成了不就行了嘛。那点菜留给那几个孩子吧,天气严寒,就有剩余的明天也是一样吃。我们来过了,事情办妥了,我们还有别的事。”

朱丽云想想这话也有理,点点头伸手从叶林袋中摸出一包“红塔山”烟两人一道进门。朱丽云递过一支烟给银河后笑道:“银河大哥,实不相瞒,三毛家里不是很宽裕。她很想把这房子拆掉重盖,另外孩子们也不小了,总得让他们念点书。求你帮帮忙,让小叫驴子跟在你后面去搞个什么——施工队长!这样他收入高点,家里活泛点。房子盖起来了当然不会忘记你的情,孩子将来有出息了自然会报答你。”银河听后瞪大了眼睛,他原以为小叫驴子请客不过是想做份工,得便时照顾点轻松活儿,再也料不到朱丽云一张口就要施工队长。施工队长哪有那么好做的,且不说朱丽云这是空手套白狼,对施工队长的要求也很严格。有技术,能看懂图纸。有能力,要安排管理好三十多人的工作。小叫驴子能干什么呢?从未走出过大山里,楼房都没见过。出外的人都很调皮,猴子一般的小叫驴子能管住他们吗?要是叶林直接下通知他不会反对,公司是叶林的。让他来承担责任,他承担不了。银河不敢拒绝,也不敢应承,叶林见他一味躲闪,猛咳一声,银河见他满面阴沉只好答应下来。“困难确实有,我尽量想办法安排。”叶林见事已办妥,起身对三毛道:“三毛,我回去还有个会要开,过两天再来看看孩子们。你有时间也过去晃晃。亲戚嘛,走动才是亲戚,不走动就不是亲戚了,知道么?”小叫驴子很想拉住他,可两手乌黑,怕弄脏了他的衣服反惹他不高兴,瞪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三毛泼辣,手也不洗,满手的鸡毛,往叶林面前一站。“怎么着,再穷饭也得管一顿啊!”一语未了,双手使劲一推,叶林没防备,被她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你现在是贵人不踏贱地,不来我们请不动你,既来了稀饭咸菜总得喝一碗,不会让你空着肚子走。”

三毛这话明显有扯前账的味道,叶林一脸尴尬,生活中有些事只能心知不能言传。叶林站稳后,用手挠着头,好半天才干笑着文不对题的道:“想不到表妹这样厉害,跟我掉起了文袋。”

“我掉不起文袋!老实人说结实话,你来了是你看得起我,来了又走我就有点削面子。别人怎样做我无所谓,生活是各过各家的,你这样子做我就有点伤心。”三毛说着说着不禁嗯咽,泪水淋个不停。叶林心知拉动了她的旧伤,如果不是空等自己五年,她的丈夫不可能是小叫驴子,生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艰难。叶林不敢再提走,挠着头干笑道:“还是表妹说得是,亲戚嘛,喝碗稀饭暖暖心。”午饭结束后叶林为尽力缓解三毛心中的愁怨,拉抬一下他在叶岭村的人气,花了很长时间同他叙旧,临走前给了她明确保证,三年之内能盖几间砖瓦房,孩子们今后肯定有书读。这幅鲜明的蓝图把三毛逗乐了,禁不住抱起女儿发出了欢笑声。这位朴实的村妇并无奢望,有房子住,孩子有书读就是她的梦想。

回家途中,银河笑着请示叶林道:“丽云今天给我出了道难题,小叫驴子这个施工队长怎么安排呢?”

叶林早已知道这件事很荒唐,但三毛困境如此,必须拉她,再说他也不愿在银河面前承认错误。“既然你已答应了就只能想办法安排,在工地上照看一下,盯紧一点。今年的任务比去年要大很多,短期内未必能招到那么多瓦工,适量的招些小工。瓦工让他们干细活,主要粗活让小工们干。人力能调剂,工效能提高。同小龙他们商量一下,组织几个施工队专门用来挖基础,搞搬运,修路这些事。将整个工区交给你们,你们自己要有个计划,不能再像去年那样,我说什么你们干什么,那我要工区领导人干什么?”

晚上叶林笑向朱丽云道:“三毛在我的记忆中不太爱说话,极有耐心的。想不到现在变得这样厉害,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的。”

“三毛心里有委屈,当年她母亲为急于找个男人回家干重活,草草地让她与小叫驴子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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