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院子,有些冷清。尤其是古月青来了之后,孩子们纷纷躲在屋子里,只是露个头看着,仿佛这便是他们的常态。
古月青默然无语,心里想着孩子总该活泼些好,就好像曹洲那般。可世事岂能如人意,自己这三年的教习,孩子们眼中的恐惧和怯懦渐渐少了些,然而迷茫却反而多了起来。这仿佛本也是必然,本来自己教的就是半吊子的应试教育,而这个世界连应试都没有,仿佛这样的教育,本就是徒劳的。
但,如果不做这些,又该做什么呢?
佣兵公会,还什么都做不了!
“龙哥,小心点!”
沈强将张龙扶了出来,走到门口,被古月青叫住。
“你和我之间的距离是二十步!”古月青道,“走到我身前来!”
张龙点了点头,沈强怀疑的看了古月青一眼,但还是松手走到一边。
四眼跟着曹建站在院子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讲眼睛又戴了起来。曹洲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古月青,却突然听到,古月青只是让张龙走过去。顿时就有些失望起来。
“没有魔法,剑法也行啊!”曹洲嘟囔道。
张龙双腿颤抖,却勉强能够站立。曹洲小跑几步,想要帮张龙将宽剑系在身后,然而张龙握住剑神,微笑着对曹洲表示感谢,却一把抓住背在身后,腿依旧在抖,身体却崩的越发笔直。
张龙昂头挺胸,背剑之后,他仿佛整个人都平静和稳重了许多。
四眼闭眼,睁开是眉心发光。他眼中的世界再度变换起来,他眼中的人身,都变成了一团团人形的光芒。他小心的避开古月青,而只是看着张龙那边,张龙的人形光芒紊乱不已,然而背剑之后,却仿佛迅速平静,只是偶尔还会有光线朝外波动。
古月青看着张龙的身体和神情,心里明白过来。像他这样的人,身体最终还是服从意志的。所以,他必须趁他还没有自己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提前动手。
古月青将身后黑剑拿在手中,横在身前。剑格倏而动了一分。
张龙全身蓦然绷紧,他差点就将手摸向身后,拔剑出来。四眼眼中,张龙的人形光芒迅速重新紊乱,而且张龙身前,深红色占据了一切,仿佛要将靠近的所有东西吞噬同化。
四眼眉心光芒蓦然又亮了几分,而后突然对着一旁剧烈的呕吐了起来。曹洲赶紧将四眼拉到一旁,拍着他的背,眼睛却转了转,道:“有什么?是有什么吗?”
然而四眼却已经无法说话,只是呕吐,眉心的光芒更是不见。
张龙看着面前的古月青,确切的说,是看着古月青手里的黑剑。黑剑柄,黑剑鞘,等剑格伸出一分,露出里面的剑身都是黑色的。杀气源源不断自剑身而起,而非人身,仿佛剑鞘的存在,便是为了封印剑身和杀气。如果是以前,张龙肯定对这种说法不屑一股,尤其是他在白房的小说里看见过蓝河说过这样一句话“杀人者,兵也,非我也”。
蓝河自然是书中的蓝河,依旧是那个最恶毒的反派。所以张龙一直觉得,即便是如南云海那样的剑客,也依旧是人厉害,而非剑厉害。
可偏偏,古月青就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谁又能相信,这么年轻的人,竟然拿着这么可怕的一把剑!
张龙看着黑剑,又看了看古月青那张冷静的面孔。他仿佛总是面无表情,如果看久了,还有一些冷漠的感觉。无论如何,和他想象里,接连写出白房里“光暗”,“生死”,“阴阳”几篇巨著的那位佚名先生的样子完全不同,甚至刚好相反。
“光暗”里的抗争,“生死”里的叛逆,“阴阳”里的沉重,让张龙一直以为那位自己深深敬仰的佚名先生一定是一位胸怀天下、饱受沧桑的智者和贤者,他应该经历了时光和岁月的沉淀,见证了人间的黑暗和美好,所以才能有那么深的感触。他的文字,总是那么触及灵魂。
那样的先生,怎么会是眼前这般稚嫩的模样?那样的文字,怎么会只是个少年写就?难道自己感受的震撼,只是少年人叛逆灵魂的共鸣?
古月青朝前走了一步,却是不自觉的一步,所以步入了四眼看见的浓厚的红色里。只是,张龙闻不见气味,也看不见颜色,只是感觉到了沉重。
“道理终归是道理,先生也依旧是先生,即便不是眼前的先生,也是书里的先生!”张龙心里想道。
先生说,鱼和熊掌有取舍;先生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先生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张龙不知道为什么先生能说这么多话,但每一句,自己都很喜欢。
张龙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颤栗,但同时还有更多的感觉从身体里迸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发于全身,汇于眉心。张龙再次凝神看着那把剑,那把被握在手中的剑,而后看向握着剑的人。
剑,是人的从者!人若良善,剑又怎么会可怕?张龙再次看向剑,这一次,古井无波,没有太过奇怪的感觉,于是他缓缓踏前一步。
古月青平静看着张龙眉心处多出来的一点几不可见的光芒,心中却有些奇怪。
“第一道识丝,竟然是红色……难道是我的杀气太弱?怎么也应该是克服恐惧之后的白色识丝才对!又或者是因为已经提前感受过了杀气,更是拔剑面对过,没有那么恐惧,所以才有心情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但为什么是红色?”
古月青看着张龙颤抖的双腿,心中默默道:“也许是因为他心中有执念,所以只要是开启灵池,他的识丝和神火,就一定如此!命运么?屁,所谓命运……算了,也没什么好扯得!不过这样一来,他的腿恐怕是真得走过来才治的好了!”
张龙的目光,却只落在了剑上。古月青心中想了想,杀气更烈了一些。张龙的身体摇晃了起来,然而却没有更多的影响。
“我倒是失策了,本就是不缺少勇气的,何况心里是笃定了我不会杀人!本身又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残酷,所以也有那种对死亡降临的感触!现在只是单纯的识丝对抗吗?那就有些没意思了!”
张龙缓缓朝前踏步,虽然摇摇晃晃,却也很快来了十步距离。张龙每多出一步,他的双腿的颤抖就会少上一分,等到第十步,他的双腿更是完全稳住。他的眉心,缓缓多出一丝光亮起来。
红色,猩红的颜色,带着血气。张龙几乎闻到的一瞬间,就感觉恶心的想吐,最要命的是眼前的颜色,让他仿佛有一种进入了血海的感觉。
“呵!难不成还是个天才!不过这玩意本就是意志力相关,只能说够坚定。不过我好奇的是,他到底用什么启的灵,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识丝,以至于直接连神火都起来了。总不能像我一样,靠着相信科学?”古月青心道,“歪打正着,却还是失策!”
张龙的眼中,完全失去了一切,甚至连剑也不可见,只有最沉重的血气压在身上,甚至比背后的重剑还要重。
二十斤的宽剑,对于任何修习剑气的剑客来说,都不算过于沉重。但,张龙每次背上都觉得沉重,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剑气不够纯正,另一方面,是来源于一种感觉。
一种背负的感觉!
古月青写书,然后却未必多么喜欢看书。至少,不喜欢看自己抄的书。尤其是那些小说。因为抄多以后,他便只在乎那些套路,而看不到里面的深意。然而,张龙却不同,他喜欢看书,而且尤其喜欢看古月青也就是佚名先生写的书,而这些书里,他尤其喜欢小说。然而,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一本佣兵守则。
薄薄的十来页,甚至算不上书。但张龙却不止一次的悄悄背诵,若不是联盟议会不允许,他甚至打算抄下来,贴在床头。
张龙对佣兵守则十分熟悉,以至于他在血海差点窒息的时候,守则中的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就出现在脑海里。
“任何时候,佣兵都要坚持守护!守护雇主,守护自己,守护任务!”
这并不是一句多么有力量的话,然而却给了张龙极大的力量。
守护……责任……佣兵……
佣兵,当然不会太美好,甚至很残酷。张龙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此刻怎么能放弃!
任何时候,都绝对要守护,守护一切,也包括自己!
“啊……”
张龙大喊,蓦然拔出身后的长剑一剑斩下。
血海,血腥,红色,一切都消失起来。
漆黑色的世界蓦然来临,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窥视。
“想要力量吗?想要强大吗?”
“强大,才可以守护你该守护的一切!”
仿佛有这样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唯有不屈的意志,和不朽的信念,才能守护一切!”张龙低声呢喃,却是“黑白”里的一句话。
张龙缓缓倒下,宽剑轰然落地,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声。
沈强第一个跑了过来,将张龙扶了起来。古月青蹲下身子,从身前拿起宽剑,沈强和张龙就在他脚边。
古月青看着手中的黑剑,本是平静的神色里,不知道为什么,多出一丝冰冷的意味来。
“黑渊,你过界了!”
黑剑收回剑鞘,被古月青背在身后。沈强搀扶着张龙,发现张龙身体的确恢复正常,便先对古月青一拱手,道:“多谢先生,但先生,我龙哥怎么了?”
古月青随口道:“放心,没死也没疯!”
沈强脸上顿时浮现怒意,却忍住了没说话。
古月青诧异道:“我还以为,你又要指责我!”
沈强沉声道:“龙哥突然朝你拔剑大喊,又突然倒下,我心里的确想着龙哥是不是疯了!”
古月青嘴角微挑,却是明白了过来,道:“所以,你虽讨厌我的语气,却不觉得我失礼?”
沈强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以直取意的家伙么?”
古月青将黑剑一伸,便将沈强身体弹开,一把将张龙的身体抓住。
张龙看着沈强道:“轮到你了!”
沈强道:“我没事!”
“由不得你!”
古月青拿起黑剑,却没有露出剑身。依然是杀气,依然是压迫,沈强依然是不敢动弹。
沈强看着古月青手里的张龙,心里蓦然涌现出一股屈辱来,尤其是想起之前张龙为自己拔剑的场景,自己仿佛从小就一直只能拖龙哥的后退。
沈强越发觉得羞辱,一时怒气上涌,从身后拔出剑来,用力斩下。
剑气笔直而来,古月青将黑剑一送一点,剑气顿消。沈强大喝,朝前飞奔而来,拿起大剑砍在黑剑之上。
轰然一声,沈强倒退落地,撞在门槛上。木头门槛断开。
“这才正常!”古月青心道,“我就说应该是克服恐惧的!”
曹洲兴冲冲的跑到古月青身前,道:“先生,到我了!”
古月青却将黑剑背负身后,扶着张龙走向屋子里。沈强站起身来,揉着肩膀,对古月青怒目而视。
“我还以为龙哥嘴里的先生,不会仗着剑气欺人!”沈强冷声道。
古月青对着沈强行了拱手礼,道:“我道歉!”
沈强冷哼一声,从古月青手里接过张龙,放到了屋里床上。
神,神殿。一字一词,是佣兵公会学会的最早的字词之一。因为当蓝河第一次重新踏上云洲大地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的敌人将会是这些。但谁能想到,他曾经刻苦修行所求的一切,早已经不复存在。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用来毁灭的敌人力量,反倒用来保护。
少女佣兵看着面前高大的老人祭司,沉声道:“把人聚集,明天之前,全部撤出镇子。北方有神殿骑士,如今只能先朝着东方走了!”
老人祭司道:“火神大人没有喻示之前,我等不可远行!”
少女佣兵有些失望起来:“我本以为,火神殿之所以能够留下传承,是因为您比其他的神殿祭司更有智慧!”
老人神情里隐隐有些愤怒:“我的智慧来源于火神的神谕,你侮辱我,也是在侮辱火神!”
“我只是实话实说!”少女佣兵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两件事!第一,佣兵公会没有正面对抗骑士和魔法师的力量!第二,小看议会联盟和水神殿是最愚蠢的事情!”
老人哼了一声,道:“我们可从来没有请求过佣兵的保护!”
即便是一直以来都知道神殿的顽固和冷漠,少女佣兵还是忍不住心里有些愤怒起来。为了掩护火神信徒的撤退,这一路上,也不知道多少佣兵倒在了神殿骑士和祭司的追杀之下。而且因为公会和议会的暧昧关系,他们甚至不得不卸下了身后的宽剑战斗至死。可是却非但连一声感谢都得不到,反倒被嘲笑自作多情。
一刹那间,少女佣兵便想背着剑离开,再也不管这里信徒的死活。
然而,少女却忍住了这样的想法。如果现在放弃,那些死去的佣兵算什么。
少女沉声开口道:“说句冒犯的话,神殿和神是怎么回事,我心知肚明!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点,神灵的力量来自信仰,只要信徒在,信仰就在,神就不会消亡!但你们冒充佣兵传教的行为,远比独自传教更会极大地触怒议会联盟。议会绝不会允许公会涉及神力,所以这里的事情一旦被发现了,神殿骑士团和联盟魔法师都会同时调动!到时候,你们留在这里,不仅信徒会死,更会害了这里的无辜百姓!你们的神会更虚弱······”
“够了!”老人声若洪钟,怒气冲冲打断了少女的话语,摆手道,“不用你管!”
少女只能苦笑,却想起师傅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不自救,何以救人!
她的剑法,也许能杀死那些前来剿杀的骑士和祭司,可却无法让这里的人活下来。逃避这也许是最蠢的办法,但却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何况信徒和传教,在哪里不都一样呢?
少女不再试图说服,而是沉声说道:“既然如此,我只说最后一句:明日天亮之时,我会启程往东走!在那之前,你们改变了主意可以去镇外的路口找我,若是天亮没有人来!我自会离去!”
老人大怒道:“你们佣兵就是这么做事的么?我们可是付了佣金的!”
少女心里更加失望起来,即便人心从来不值得期待,但她本以为,那些死去的人和做过的事总会带来一些改变。
而事实上,只有利益!
“你们付了佣金,但也签了契约。遵守契约,我们才有履行的义务!但你们一路的所作所为,和对我们公会的冒犯······”少女转身推开门,冷声道,“雇佣关系早就不存在了!”
少女头也不回的离开,走出了巷子,而后走出了小镇,盘坐在路口前,等待着天亮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