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古月青是很少会提前离开黑塔,但今天他却不得先回去家里取药。穿过紫色墙壁对面的街道,进入小巷,又穿过几个街道,走进石头房子里,就看见阿素坐在门槛上看书。
依旧是一本自己抄袭的无聊小说。
阿素没有料到古月青这么快就要提前回来,所以奇怪的道:“又被人在学院里堵了?”
古月青摇了摇头,道:“蓝河给我找了麻烦,但与今天提前回来无关。”
阿素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你都快比我高了,不是小孩子了,嘴里还是这么没礼貌。蓝叔叔再怎么样,也是长辈,你怎么可以直呼他的名字?”
古月青平静的神情里,难得憋出了极少的一抹怪异,道:“他是我结义大哥!”
阿素开始莫名奇妙,想了想后脸上便通红起来,道:“他也是个没大没小的。”
“书送出去了吗?”阿素问道。
古月青摇了摇头,心里突然有些隐隐的失落。
原本古月青以为阿素会继续询问,但阿素靠在门前,仿佛又沉浸在了书里。
古月青走进屋子里,进了自己的卧室开了衣柜,半晌出来,便又直接离开,到门口才道:“光线暗。不要看太久,让眼睛歇歇。”
女孩嗯了一声,悄悄把书放低了一眼,古月青便转身离开。
然后便又是一串的小巷,街道。公会,学院,红丝巷。每一个地方来往,都要经过长长的回廊。以至于古月青总有错觉,自己就像呆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从这头到那头,只是在在迷宫里打转,而并非找到了出路。
育贤街,是每一次古月青都必须经过的地方。如果说雾都是一座迷宫,而迷宫的解法是那道四通八达的宽大云中大道。那么对于古月青一直想象中的城中迷宫来说,解法就必然是育贤街,他仿佛怎么都绕不过这条街道。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充满了怒意的稚嫩呐喊,很快被男人们的大笑声淹没。苍白的大地上,一抹猩红渐渐扩大,直至,占满了整个世界。
古月青停了下来。
五年的时间,云中城的石楼和礼堂,渐渐被棚木楼房取代。云中大道的主干也改了它道,骑士开路的马车,越发不可能踏入如今磨平了的青石长路上。然而那一年,蓝河带着他们回到故乡,一切都还截然不同。
那一年,那一天,古月青总结了许多云洲和雾都的事情。有些有意思,有些又没有多少意思。比如,雾都的大雾很有意思;云洲的黑色城墙很有意思;云洲的魔法师很有意思;云洲的议会议长是个女人,这也很有意思。但云洲大雾下,也是蒙昧的百姓,也是麻木的灵魂,也是两只胳膊两只腿的活人……这就很没有意思。
尤其是在自以为做了些事情之后看到这些,就更觉得没意思。
那一天回来,蓝河站在大雾之外看着城墙的三个大门很久,才选择入城。而他入城时,有马车和骑士正在出城。
一前以后,一进一出。他们便这样错过。蓝河没想过等他回来,他梦里的女孩早已经物是人非。更没想到,他梦见的女子今非昔比。
她甚至能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就在云中城的大门前迎接他的到来。
仿佛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合,蓝河在城门看了很久,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情绪。等他终于决定入城时,却偏偏是马车出城的时刻。若早,他们这一行古怪的装束,当被人轻易发现。若晚,他们自能在城门口相遇。
但偏偏这么奇怪,仿佛越是古怪的预言,就越是容易一语成谶。
所以他们终究错过了。
等到蓝河知道有故人相迎,从而又往城门回去的时候。故人也已经知道了他入城的消息,赶回来正好在这条育贤街上相遇。
古月青看着面前的破落街道,想起那一日的重逢,仿佛一切早有预兆。
只是为什么,今天又会想起这些。
古月青朝前走去,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小,却渐渐疯狂。稚嫩的呐喊,因为哭腔而变得无助。但涌现的感情,终究会渐渐平淡,这是古月青无法逃脱的诅咒。
所以,等他再次踏入红丝巷时,一切都仿佛从未出现。
棚木长楼,蹲着的女孩,偶尔进来的客人,背着宽剑的佣兵,与之前仿佛没有任何不同。女孩为古月青开了门,下了楼梯,孩子们都聚集在院子里,而曹洲坐在门槛上,正津津有味的说着故事。
那个故事,似乎是某个佣兵的故事。
还真是奇怪,蓝河禁止佣兵们因为愧疚而做出任何亲近孩子们的行为来,可是孩子们却仿佛很喜欢佣兵,即便他们见过的都是一些背着宽剑,寡言少语的佣兵。
古月青悄悄走进,因为年龄和身高的原因,所以他并没有被人发现。直到有人在另一个屋子门外冷冷的说了一句:“还在胡言乱语,没看见先生来了么?”
先生两个字仿佛有着莫名的威力,一瞬间所有的孩子都跑的精光,只有曹建坐在门槛上,毫不在意。古月青一瞬间想起当年在课堂上,老师进门的场景,听话的学生都立刻沉默,而调皮的则继续说话。
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那个让人畏惧的老师。
“看吧,先生,我可是把龙哥保护的很好,没让一个人进去打扰他休息!”曹洲得意洋洋的道,“说话不算,反正龙哥自己也在里面说着话!”
古月青眉头挑了挑,道:“照你这么说,他一定是在自言自语了。”
曹洲脸色微微一红,小声道:“我让强哥和四眼进去了。”
等古月青进门之后,曹洲立刻将门关上,房间里顿时阴暗起来。只依稀看见一饿瘦小的身影坐在床上,面朝着另一端的床上,一个高大的青年伫立一边。曹洲咬了咬牙,大声道:“四眼,把我们那支珍藏的蜡烛点上!先生要给客人治病,不能太小气了!”
四眼有些犹豫,但还是听话着去点上了蜡烛放在中间的木桌上。木桌摇晃了几下,四眼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拿出眼睛戴上,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努力做些什么。
微弱的光芒浮现,而后渐渐明亮,才让人看见那节蜡烛的样子,歪歪扭扭的,还是一节一节的串起,仿佛某种畸形的白色节肢动物。因为第一节最为薄弱的缘故,光芒才起立刻就渐渐微弱了下来。
张龙道:“不用麻烦了,我只是坐着说会话,用不着光亮!四眼小弟还是把蜡烛熄了吧。”
曹洲愤愤不平,大声道:“迟早把后面的楼都拆了,一点光都见不着!”
古月青看了曹洲一眼,曹洲立马开口道:“当然拆完房子之后,还要再建一个更好的,不挡任何人的光,自己还亮堂!损己利人的事情,那是小人所为!”
看小说看傻了吧!古月青无语。
“听四眼小弟说,是先生替我把的脉,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张龙坐在床上,嘴唇苍白,双腿颤抖,仿佛大伤之后又大病了一场的样子,这让古月青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把脉不是治伤,所以救你的人不是我!相反,如果不是我暗示你,你根本不会追过去被人打伤。”古月青坐在床边,平淡开口。
微弱的光芒下,张龙和沈强这才看清,古月青赫然便是之前相遇过的那个少年封号佣兵。沈强顿时心里就有些怒气,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张龙却摇了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
张龙顿了顿,突然脸色有些发红,古月青开始还以为张龙的病症突然发作。但随后他听开口道:“我在公会的黑房里曾经看过一个叫做‘光暗’的故事……”
原来是道理讲了一半,却自己接不下去了吗?古月青想了想道:“是那个双男主,一正一邪的故事?”
张龙奇怪看了古月青一眼,道:“应该不是吧……是个守护正义的故事,我尤其喜欢其中第八章。”
古月青道:“蓝河杀周川?”
蓝河和周川,都是故事里的人物,同时也是佣兵会长和第一佣兵的名字。这两个名字的恶趣味,曾经让蓝河很长一段时间受人白眼。
“倒的确是这两个名字!”
张龙苦笑,沈强却没什么好脸色,道:“你也是佣兵,会长和周团长的名字,也是你直接叫的?”
古月青道:“若不是为了称呼,名字又有何用?再说,这书里的角色,又不是我取的。”
事实上,这自然是句谎话。
佣兵公会黑房里的书,一大半出自白房。而白房出来的小说和故事,则全部是古月青编写,也许编写并不准确,他是抄袭之后略有改编,大致就同南柔公和魔法初解一样。只不过,他不用自己的名字冠名罢了。古月青抄过的所有小说,主角和反派都叫周川蓝河。
张龙点了点头道:“说的是小说而已,阿强你不要太较真。”
蹲在一边的曹建却突然插嘴道:“话不能这么说,先生你和我一般大,我见了先生可从不直呼名字,是因为我心里敬重先生。先生既是佣兵,若是敬重会长和前辈,也不该直呼名字的。”
古月青假装没有听见。张龙便接着说道:“我很喜欢里面的一段对话:也许我没有力量,我也不懂什么长远布局和必须的牺牲,我只知道对错和道理……”
古月青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公会用来给第一期弟子洗脑用的。当时弟子们听了之后,十分崇敬周川而厌恶蓝河,以至于蓝河回来后每个人都想要拦着要挑战他,反倒忽略了小说的本意。”
“洗脑,不会啊,我觉得说的挺好的啊!和先生你讲的故事挺像的啊!”曹建大声道。
张龙脸色有些尴尬,有些气馁起来。沈强也是无言,自己这个大哥好为人师,可每次却都或是被人带着跑题,或是根本讲不清道理。
“不过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你是觉得能有机会尽力守护自己的正义,即便身体受伤,心里也很开心。所以,你还要感谢我给你了这个机会?”
张龙愣了愣,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就为了只猫?”
张龙正色道:“为了弱小的生命!”
古月青眉头一挑,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名字叫‘虐猫者’的……”
“不是名字,是外号,外号啦……”曹洲大声分辨道。
“不要在乎这些细节。”古月青道,“他是一位一期佣兵的徒弟,所以你们知道了他的丑事得罪了他,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不要跟我说正义还是别的什么,你应该明白,大部分佣兵其实都先是个剑客,而剑客的心眼大都很小!”
张龙沉默了起来,然而却没有沉默多久,便抬头道:“但求无愧于心!”
古月青嘴角也挑了起来,道:“也是小说里的?”
张龙点了点头,道:“‘光暗’第十二章,光与暗的倒数第二段的最后一句!”
记得真清楚!
古月青眉头嘴角皆挑,某种情绪自心里升起,仿佛因为那个诅咒的原因,迅速的就要淡薄。古月青道:“你……真的是佣兵吗?”
即便早有准备,但当事情来临的时候,还是慌乱起来。
当年的那些日子,青年只会用剑也只想着用剑。所以,与剑无关的任何事情,他都毫无经验。即便这两年建立了刺客联盟,成为名义上的首领,但事实上,他一天没有管过事务,都交给了次席孙洋。
青年看着神庙里的孩子中最年长的那个,学着当年先生的样子,压沉了声音道:“长兄如父,你是所有人的大师兄,所以是所有人的父亲······”
“·······”孩子半是惊讶半是懵懂的看着青年,一方面他们从心里认可老师说的都是对的,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接受青年的话语。
为首的孩子更是直接鄙夷道:“你这什么禽兽发言!”
青年无语,心道成语这种东西最是麻烦,不解释无法听懂,解释了又实在粗俗。
“你无非就是不想嫌我们拖后腿,不想带我们一起,谁还不知道你!自从两年前遇到你,哪一次你不是打着断后的名义把麻烦都推给我!”
为首的孩子看起来比所有孩子都大一些,十五六岁的年纪,神态里不似其他的孩子一般对青年半是畏惧半是敬仰,而是全然不做伪的鄙视,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
青年叹道:“阿理啊,你知道为什么我让其他人都叫我老师,唯独你叫我师傅吗?”
阿理神色更加鄙夷了起来,道:“无非是老师要以德育人,师傅则严师出高徒。我若是也叫你老师,你为保持体面,就不能体罚我!而师傅则可以打着检查功课的名义,多稀奇的事!”
青年无语,道:“我记得我应该没有体罚过你吧!”
青年越是说话声音就越小,说来就好气,当年在先生面前,自己讲理就老师占不着便宜。现在收了个徒弟,本以为否极泰来,结果还是如此。
阿理拉着几个孩子的手,理都不理青年,率先朝着雪山走去,片刻后回头道:“早些回来!”
青年挑了挑眉,道:“回来就收拾你!”
话音刚落,青年就眉头皱了起来。
远处,有火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