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虐猫者干的，我看见他了，是个佣兵！和我，不比我要大些年纪的佣兵。”高瘦少年曹洲将属于自己和矮小少年四眼两人的花生小心的放在一个烂了角的木盒子里，转身过来就对炕上的把脉的古月青手舞足蹈起来，“龙哥和强哥也是佣兵，可是虐猫者只是这样三根手指一动，连拔剑都看不到，人就到了近前，然后龙哥就伤了。”
古月青道：“你还能看见手指，说明那佣兵也不怎么样。不过……居然会有人的名字叫虐猫者，这也是贱名好养活的道理？”
曹洲摇了摇道，大声道：“怎么可能呢！最近不只是我们巷子里，还有其他的街上，都有猫被虐杀。虐杀手段十分残忍，简直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要是真能剐一万下，那还的确有些本事。毕竟猫那么小……”
“我不是这个意思，比喻啊比喻，先生，你教过的！”曹洲急道。
古月青眉头微挑，仿佛这便是笑意。他将放在张龙手腕上的两根手指拿了下来，道：“可见平时教的时候没好好听了，这分明是夸张吧！”
曹洲一愣，之后跺脚道：“先生，这不重要！您是故意转移话题的吧！”
古月青转身走了出去，曹洲赶紧跟了上来。古月青问道：“四眼和跟班呢？”
跟班，什么跟班。曹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古月青说的是沈强。不过如果沈强是跟班，按照先生之前讲过语法中的并列关系，那么四眼岂不也是一种外号？可四眼分明是先生取的大名，意思善于发现，比常人还要多了一双眼睛。看吧，先生自己也会犯错，难怪他以前就说自己不是圣人，就是怕自己在这等着他，可自己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曹洲答道：“追兰姐的猫去了。唉，还不如不追回来呢！追回来，吃的比兰姐都要多，这一次先生带来的花生米又要吃光了。”
古月青看了看曹洲，道：“没事，反正你以后不是决定要种整个云洲的花生了么，难道还害怕现在吃少了？”
“那已经是以前的梦想了！”曹洲骄傲的道，“先生你走这两个月，我仔细想了想，我以后也要做佣兵。不是背宽剑的那种，而是封号的那种。”
古月青一怔，只是看着曹洲。曹洲赶紧道：“当然路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我当然还是要先背宽剑的。”
古月青什么也没说，而是出门离开。
“先生，龙哥怎么办啊？今天能不能醒，醒来了喂汤还是喂饭，这种伤有什么有什么忌口？都看不见伤口，这是内伤吧……”
古月青一直走到台阶处，曹洲也就跟到了台阶下。古月青突然转头道：“你之前说你看见了三根手指，你确定是三根吗？”
曹洲点了点头，道：“三根啊，放在剑柄上的，不过现在想想好奇怪哦，明明之前还是背着身后的……”
“好好照顾你带来的人！”古月青道。
“明白！我是个男人，既然接下了事情，就会负责到底的！”曹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故意挺高些。
古月青眉头挑了挑，道：“十二岁的男孩子！”
“非要纠着细节吗？”曹洲怒道，“再说先生你难道比我大了很多，我们还不是一样尊敬你！你可是教过的，有志不在年高！”
古月青想了想，道：“你说的对！”
转月推开台阶上的大门，转身走去，曹洲在背后大喊道：“师傅，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要给我新的故事啊！”
“新小说！”
大门被关上，曹洲回过头，孩子们这才有一些靠近过来，询问曹建在外面见到的事情，尤其是之前的佣兵大战。曹洲得意洋洋的坐在门槛上，添油加醋讲了起来。而另有几个稍小的孩子却围在一旁，轻蔑的看了一眼，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默书。
“小偷，骗子！”
迷雾渐渐浓重，然而却还没过中午，是秋天来了么？不过反正雾都一整年都没有几天炎热起来。所以什么季节，又有什么重要呢？
就和这满城的人一样，有雾没雾，都是一样的活着，又有什么重要呢？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古月青背着长剑，在学院黑塔里的位置上坐下。也许是新开学的缘故，总有一些贪图新鲜的学生来到图书馆里，装模做样的拿着几本拗口的书籍看着，如果他们能认识那上面的文字的话。
又或许，他们只是来嘲笑一番这种落魄。
古月青想起很多年前，他和蓝河争执文字和神灵的一些事情。在很多年前，云洲没有文字，只有一种名为神谕的东西。那是一种通过心灵传输信息的能力，既然是能力，自然便有强弱，于是便有了国王和贵族。而丝毫没有能力的，只能跪在地上，聆听着贵族代传的神谕，因为自己听不到神的声音，所以他们也被称为神弃者。
然而，在有神真实存在的世界，神弃终究让人过于绝望。绝望到了极点，就会发生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于是防止这一点，神弃者成为了落魄，不仅称呼变了，就连身份也发生了改变。他们不再是神灵们唯命是从的奴隶，而成了唯命是从的信徒。神殿墙壁上，那散发着光芒或是流动的诡异图案，便是证明。
蓝河曾经说过，他不否认神语的作用，但神语太多总不是好事。当五年前他再一次穿过沙漠回到了云洲的土地上，当年离去时纷杂的神殿纷纷消失，只剩下了一座供奉着水神的水神殿。
然而人们更加蒙昧了。
“没有神力流动，只是一堆涂鸦而已，毫无价值！”有批判的声音，在图书馆里想起，仿佛每年都是类似，唯独那一年，女孩第一次坐在古月青的身边，怯懦的问了一句：“请问，您能教我认字吗？”
轻微的脚步声想起，是女孩在靠近。镶铁的云洲马靴踏在木板上，可不会如此客气。古月青抬头，看着一个女学生微笑的点头示意之后坐在自己身边，翻开书看了起来。
女学生黑发黑瞳，鼻子偏宽而不高挑，是典型的平洲面孔。而她身上穿着红色锦布织造的院服，带着翻领和驳头，身前三个宽平的四方衣兜，又是典型的云洲风格。如此怪异的配置，本该让人多看几眼。然而，古月青却不禁皱了皱眉。
她又坐在了女孩的位置。
但图书馆里的位置，人人都可以坐，人人都可以选。
古月青将心思沉入手中的书籍中。
魔法初解，是魔法师的入门读物。然而事实上，这本书却并非南柔公所著，而是白房里将根据旧魔法假说构建的魔法体系记录成书后，送给南柔公的。否则，这本书和这些文字，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个世界上。
但，旧魔法假说，已经不适用了。
“首先，魔法是回路，这一点毋庸置疑。我相信世间的规则和道理，是相通的。如果以前的道理现在也能适用，那么规则也一样。所以我一开始把魔法回路，当成电流回路，这的确解释了许多难以解释的问题。而电磁又是相通的，所以我一直以为如果魔法是电，神术就是磁，但现在想想，这个理论明显有很多漏洞……”
“希望蓝河你牺牲那么多换来的，不会是谎言！”古月青看着书籍中那些文字，这座图书馆里，绝大部分书籍都是被用命公会创造的一种名为“落魄文字”的语言书写，但也有很少，是用神殿里那种古怪的符号记录。
而古月青手中的这本魔法初解，正是其中之一。
“力，场，功……我本以为这种本质上的东西，都是共通的，所以无需重述，但似乎并不是这样。会说话不见得会写字，会写字不见的会作文，我需要用魔法的语言，来理解这些……这偏偏是最尴尬的地方，我不是魔法师！”古月青从怀里取出一副眼镜，符号在他眼中缓缓发着光芒。
光！仿佛所有的神灵，所有的魔法，都和光脱不开关系，这依然可以解释：光即是能量，而魔法的效应，就是辐射。
“请问，您能告诉我，这本书该怎么读吗？”女学生的声音突然在古月青耳中回想，让他刹那被打断了思路，这种感觉，很不好。
女孩浅笑着看着古月青，道：“我是个魔法学徒，我很想看一看这本书，可是我不认识字，您能教我吗？”
古月青抬头看了一眼，道：“若您真的想看，书架上有用神殿文字翻译的书籍。”
女孩道：“我知道，可我想看原本。只有原本，才能体会出写书人的真意！”
古月青嘴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一连两天都没有等到的女孩来，因为她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语。
古月青平静道：“那么，你可以去问南柔公自己！”
女孩一愣，随后轻笑，道：“你不能教我吗？”
古月青站起身来，将书缓缓放回书架上，依旧平静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很清楚自己不会有这份耐心，所以希望您也不要强人所难。”
女孩再次笑了起来。
古月青背着黑剑，朝门外走去。
今天，他依旧没有等到人。
云洲有一条大江，名为阴江。此名不详，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数百年里，阴江两岸的各郡，极少能得到安宁。
神殿骑士团红甲红马，踏江逆流而上，如履平地。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涛汹涌，在马蹄之前，都必定会平静。虽未结冰，却仿佛比土地还要结实。
骑士团长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厚重的盔甲之内，只有连个眼睛透过头盔中的洞口往外看去。远方的天空一片苍白，有寒冷的气流从上方而来，很快让甲变得冰冷。
“预言师大人，到位置了！”骑士团长沉声道。
骑士团长的红甲突然扭曲了起来。
一个老人看着面前铜盘内的水面上，正倒映着骑士们的身影。
铜盘内的水，突然变深了一些，仿佛倒了些红墨进去一般。
老人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水面却蓦然波动，将图像扭曲了起来。
老人抬手，按住了铜盘。铜盘内的水再次平静，再次映出了图像。然而这次的图像，却只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仿佛因为即将要进入雪地而特意换上了一件棉衣，用的是云中郡特有的细布，当年也曾昂贵无比，然而这些年因为绸布的冲击而渐渐变得不值钱了起来。
中年男子双手拢袖，抬头看来，仿佛穿透了空间，对着老人微笑点头。
“哐······”
铜盘被打翻在地，水流了一地。老年预言师捂着胸口，突然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
“救······救命！”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稚嫩的读书声从破落的神庙里传来，即便再怎么听，也无法觉得朗朗上口起来。也许是因为奇怪舌音的缘故，有些不伦不类。
灰袍青年斜躺在一棵杨树枝上，时不时从树上洒落一些雪在身上，青年也丝毫不在意。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青年低声开口，却是字正圆腔。
“先生啊先生，您还真是喜欢给我出难题！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您还真是说的轻巧！”青年想起前些日子在酒馆里听到的歌谣，朗朗上口，很有种先生说过的诗歌的味道。青年本想把它记下，然而用文字翻译之后，却索然无味起来。
“仔细想想，也许神殿也没有那么不堪！即便再不情愿，他们总归是发展出了能适合云洲使用的符号！先生虽然不愿意说，但那显然便是文字的前身了！也许按照先生的神殿自亡论，云洲的文字迟早会出现的。尤其是两年前被公会建立的现象冲击之后！可惜神殿消失的太快也太彻底，毕竟除了名为神殿的建筑，神灵近乎一无所有，二十年里连以前的信徒都遗忘了当年的故事。难怪先生说诸神的乱象比封建时代的政府反而要更好处理一些······”
“亦或者武德家那两个不死，活着祁云还活着，也许还有办法从当年的蛛丝马迹里，推演出来······”
青年看着树缝里露出的苍白天空，突然想起当年先生说的衍射和栅栏的原理来。还有那个笑话，叫什么阿松斑点的。
先生说，这个世界，不是他看见和以为的那个样子。
可惜青年却都不懂，他只顾着练剑，一听先生讲课就昏昏欲睡。即便到了他这种境界，早已经失去了睡眠的必要。
“知识改变命运！我越发明白起这句话的意义来，也越发明白，先生你曾经所做努力的意义！所以，即便自己都放弃了，我也会一直走下去！”
青年笑了笑，道：“我还真是不适合说这种话呢！更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成为你们说的灯塔！我本想做先生故事里的主角，纵情声色，快意恩仇！但现在看来，我反而更像是反派了！”
“但怎么样都好，都无所谓了！”
青年转头看向破落神庙，里面的孩子，将来成为有魔法师，成为剑客，亦或者成为刺客，和落魄的普通人。
但他们都将会明白，自己生而为人，而不是其他！
青年突然坐直了身体，看向远处。
“神殿骑士么？来的好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