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佣兵多为少年,其次是青年。但如今的青年也多是以往的少年。佣兵公会招人,并不怎么介意出身,却仿佛很注意年龄。当年蓝池初立公会,云洲穷苦少年少女收了不少,贵族家庭里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也要了不少,便是侯爵伯爵的继承人离家和私奔的也有一些。原本说好公开自愿,然而一入公会,经历过残酷的训练之后,原本许多便是为了怕吃苦而离开的少年少女们,竟然愣是一个没有逃走的。
以至于水神殿很久都在猜测,佣兵公会使用了邪术洗脑了这群涉世未深的少年。但却因为水神殿的这个猜测,当初整座城里的贵族,都在对佣兵公会施压。即便是那位蓝池身后最大的靠山、云中城甚至是南云洲联盟最有权势的贵妇人,都只能视而不见。然而,当初佣兵公会创始人里最不着调却偏偏是首领的那个家伙,竟然霸道的顶住了所有压力。并且恬不知耻的对着少年少女们说道:你们自己抗住,我顶住外面。
然而,那外面的,是一群少年人的家长。
事后,佣兵公会果然臭名昭著!
但也因此,三年过去,佣兵公会有了最为坚实的骨干。即便那几年里,公会规则越订越严。新人越招越少,佣兵公会最为核心的力量却始终坚实。毕竟,那群贵族们,也总不好对着自己的子女过于狠毒。
但,也只是那几年而已。
张龙看着面前的少年,黑发黑瞳,长发用红绳扎成一个马尾,仿佛是因为还没有到平洲习俗里束发的年纪。身上细布白衣,一尘不染色泽明亮,脚上马靴厚底长筒,筒口隐隐可见有金属色泽,应是两只鞋里都藏着短刃。一只手里提着纸袋包着一小袋东西,纸袋的白线就绑在中指上,明明稳稳当当,手指皮肤然而却丝毫看不出来勒紧的痕迹。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只红鞋,赫然是之前张龙因为被撞而落下的。如此装饰,估计又是公会新收的哪家少爷,只是也未免太过年轻。张龙抱拳道:“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竟然已经是封号佣兵,失敬失敬!”
古月青一脸怪异的神色,然而终究是做不出太大的表情,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憋着气一般,让张龙沈强摸不着头脑。
“封号佣兵是什么鬼?”古月青用青洲俗语说随口了一句。
“公会规定,佣兵若是剑气修为破入丹境上境,则免费帮助打造一把本命剑。佣兵得到本命剑后都喜欢取个剑名,而这剑名也会成为之后佣兵的剑客称号,大家就开玩笑说是封号,相应的佣兵也就被大家敬称为封号佣兵了。”张龙答道,竟然同样是青洲语,只不过发音有些怪异。
古月青奇怪的看了张龙一眼,但也没有太过在意,而是把手里的绣花红鞋提递给了张龙,就要离开。
“你之前说不是无意是什么意思?”沈强问道。
张龙有些责怪的看了沈强一眼,觉得实在不该在这种问题上过于纠结。古月青回过头平淡问道:“杀过猫吗?狗也行!”
张龙眉头微皱,沈强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古月青依旧是是那样平淡的语气:“有杀气!”
沈强和张龙皆是一脸困惑,不知道什么意思。
因为有杀气,却又控制不住,难免会有戾气。只是杀气还轻,戾气也不重,所以只是爆发出来也只是带着挑衅,并且随后就清醒了过来……佣兵公会果然还是往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这一切解释有些麻烦,所以古月青回过头离开,只有声音传来:“你们要找猫,不如跟着那孩子。虽然,不一定会是你们要找的那只。但猎人的直觉总是最准的。”
孩子?沈强皱了皱眉,却看见张龙也是一脸沉思的样子。沈强心道:没大没小的人果然让人讨厌啊。
红丝巷早些年里名为丝巷,也是这一两年才加了个红字在前。以前丝巷因丝布得名,而丝布因一位姑娘得名。那位姑娘的名字,早已经在历史中消失,只留下了她改良后的织布机。那是一种能同时织十根线的机器。而在那之前,云洲所有的织布机都只能织一根线。
只是,因为与魔法和神迹都无关联。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少轰动,只是那几年里,丝巷的女孩们因为提高了效率,多挣了平常四五倍的零工钱。后来因为渐渐价格下调和物价变化,又变回了原样。但即便是那几年的恩惠,也让人铭记了很多年。以至于很久之后,古月青第一次来到小巷里,坐在台阶上还能听到这样的故事。
古月青踏上楼梯,看着零星的几个金发佣兵背着宽剑主动侧身而下,眼神看着自己身后的黑剑,却也只是一扫而过。佣兵遇见若不是熟识,既不用行礼,也不用点头。何况又是这种地方。古月青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能背着宽剑来楼上的,大多数无非就是喝口热水聊一会天,所以见面也都能坦然。然而,比起张龙眼里的平淡,古月青却能看见更多。佣兵其实并非毫无动容,只是那微皱的眉头下,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愤怒和无奈。
因为无奈,所以愤怒!
很多人都把古剑术当成魔法和神术之外的异端来提防。但其实对于最早那批佣兵们来说,古剑术其实远远不如魔法和神迹,因为同样是力量,古剑术就只能毁灭。
古月青看着那些握拳离开的佣兵,看着他们的金发蓝瞳,亦或者其他的发色和瞳色,心中仿佛总是存在的怪异敢渐渐地淡了一些。
“小先生,您来了!”楼上蹲着的女孩起先没看见,等看到了古月青之后,眼神里有了几分光彩,然而目光却看着古月青身后的黑剑,又有些畏惧。
古月青随手将剑从身后解下来放在手中,道:“抱歉,出了些问题,为了安全起见我要随身带着!”
近些的女孩摇了摇头,低头小声道:“没关系的!”
女孩带着古月青朝着走道的最左边而去,走到最后一道门前,将门推开,是很长的一道台阶。女孩们大都跟着古月青,只有少数几个留了下来蹲在门口,张望着楼梯会不会有穿着铠甲或是丝绸长褂的成年男子上来。顺着台阶到底,是很窄的一条走廊,走廊到底,是一个怪异模样的四合院。
四合院的中间,是个小院子。小院子中间,是一颗橡树。古月青就站在橡树下,从怀里取出一本小书来。
“先生来了!”
四合院里,各个小门里纷纷响动起来。不多会,之间四方房间的门纷纷打开,响动便更加嘈杂和剧烈,然而却并不混乱。赫然是各家男孩搬着桌子,小些的就抱着凳子,女孩牵着稚童。仿佛因为很熟练了,不一会而就排好了位置。眼巴巴的看着古月青。
古月青环视了一圈,奇怪道:“曹洲呢?”
一个大些的孩子道:“阿洲去拾荒去了。”
拾荒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只是拾荒。古月清心中默然,脸上平淡,点了点头道:“既然曹洲不在,紫玲你晚上给曹洲补补课!”
一个蹲在一旁的麻花辫女孩撇了撇嘴,仿佛很不满道:“阿洲他反正也不喜欢上课,况且他弟弟阿健不是在吗?先生干嘛让我去!”
一个大些的女孩拎过来一桶水,孩子们依次过来洗了手。古月青才将手上缠着的纸包拿起来,平方在最前面的桌子上。
最前的自然是最矮的孩子,年纪也理所应当大不了。所以向来听课就只是听个热闹,但……哪个孩子又不是呢?
矮孩子看着纸包,只感觉自己责任重大。屏住了呼吸,将丝线一点点缠开,而后将纸包四个角两两放下,露出里面另一层纸包。而后重复拆解,内里的东西没了着力点,散落开来。是满满的一包花生米。
身后抬着脖子的孩子们倒吸一口气,矮孩子便更觉压力大了起来,小心的将外层的纸包抽了出来,而后一颗一颗的数了起来。
“一颗,两颗……”
矮孩子数的十分仔细,身后的孩子们也几乎不敢发出声音。
女孩们在一旁翘首以盼,双手交叉紧握,,甚至连手上的织的围巾都停了下来,同样屏住了呼吸。
矮孩子数的极慢,有些心急的孩子已经是抓脸挠腮坐立不安,却依旧不发一声,只是听着小声的计数。
一百,一百一,一百二……等数到一百一十的时候,才懊恼起来,想着之前该多说个零,嘴里却不断开念着着一百一十一。
古月青悄悄退后了几步,双手却是放在身后数前握紧了拳头。
如果自己已经不再有感情,为何此刻心里会这么愤懑,会这么……无奈。
古月青想起之前从楼上下去的佣兵,说是坦荡。但其实谁的心里,又不怀着一份歉疚。古月青当然明白,孩子们不喜欢上课,更不喜欢被他强迫听一些根本没有人能听懂的道理。但……
佣兵公会欠他们!
古月青又想起红丝巷这个名字来,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幻想中粘稠的触感仿佛真实一般。古月青心里念道:虽然佣兵公会染上了罪孽,但给丝巷带上了红字的那群人,是真的该死!
“五百四十二个,每个人十二个,还剩下两个……”矮孩子摸了摸自己的头,竟然几息就得出了结果,正想要再放下,却想起自己洗过了手,却没洗过头,放头上的手赫然已经脏了,与时只用另一只手仔细数出十二个,而后将纸包小心翼翼的盖好,放到后面的桌子上。
之后,便是重复这个过程。纸包里的花生渐渐变少,然而双手拖住纸包的神情却仍然认真,直到每个人都分完,一只手紧紧抓着,另一只手取出一粒,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女孩则将两张厚纸收好,放在怀里。
古月青等了等,从身后拿出双手,将之前的小书放在身前。
“今天,我们讲新学期的第一课,论语十则……”
古月青看着眼前不同稚嫩却相同轻轻吸吮的嘴角,用着与本地截然不同的音节平淡开口。
红水郡边境村落,白雪压住了整座高山。高山上二十多年前建立的神殿,如今连神名都不知道。若是当初那些神灵知道自己将来会被遗忘这么彻底,不知道是否对自己当年愚昧世人的行为有所后悔。
也许不会!若是神也懂得变通和改变,神就不再是神了。
一群少年人在神殿外用铲子铲着白雪,在雪地里堆起了雪人,戏耍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并不严实的衣服。灰袍青年上山时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堆个雪人,真是没创意!”
为首的少年顿时怒目相对,他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师弟师妹们要打雪仗的想法,否则今晚又得有几个发起烧来,而自己这师傅非但不知道帮忙管教,反倒是冷嘲热讽。
青年完全没有激怒了弟子的自觉,随手从地上抓起团雪,扔了过去,正好砸在少年的身上。少年正想生气,却看见散开的雪团里,有把短刀漏了出来。
“送给你的!”青年道,“之前的那个故事,我听到后续了!”
一听到这句话,孩子们纷纷靠了过来,显然故事的诱惑力,比玩雪要大的多。
“我们所在这座神殿,切确的说,应该叫神庙,原本住着一个供奉山神的老僧。”
“老僧乐善好施,所以救了之前我们讲过的那个杀手和公主的性命。”
“而后在老僧的见证下,杀手和公主成了亲·······”
“好诶!”孩子们一阵惊呼起来,真诚为有情人走在一起而开心。
“但这份爱情,为神灵和王国所不容,所以······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青年仿佛是故意语焉不详,不想让孩子们留下阴影。即便,那样也许会更容易达到教育的目的。
神灵,王国,自由,爱情。
孩子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的阴暗,只要学会判别善恶,知道思考,就足够了。
然而,这么简短的故事,显然不足以让孩子们满足。青年笑了笑,开始唱起一道歌谣,云洲无文字,但是却有类似诗歌的东西传唱着。而这首歌赫然是唱着这个故事。
突然,少年恍然大悟,道:“师傅,我知道拜台上那刻着符号的意思,那是字!”
青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笑了,字是怎么样子,他已经教过两年了。但突然,青年神情一怔。
云洲有类似于诗歌的东西,当然也会有类似于文字的东西。这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