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洪武二十一年的事,那一年九月老国师殡天,师父携着我和师兄奉命进京。
连续赶了一个月的路,总算在中秋节那完进了京。中秋节之夜,这长安城贵为京都也是着实热闹,人声鼎沸,灯火阑珊,只不过我方从马车里探出个脑袋就被师兄硬是给拽了回去。
“长安热闹,也鱼龙混杂,莫要只被这浮华迷住了眼。”他道。
师父总是这样,爱捋着他的三缕胡须和我讲高深莫测的话。实际上他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只是喜欢装高深而已。
“我们此行是要干大事的,和儿你这野性子要收敛收敛。不过……”师父握住师兄的手,莞尔道“也用不着绷着,随心吧,万事有为师。”说罢挑了挑眉。
虽然还是从前那个样儿,但是我总感觉师父和师兄自打上路来就好像心里就多了好多事儿一样。
说不透,说不透。
明明是过节,明明是繁华的长安。可那天晚上,我却过得很是惨淡。是夜,只在驿馆里草草的吃了些馒头,师父便叫我们早些睡下。
呔!官家人也真真是吝啬,抠门!
好在师父说明日要带我们见见世面。凭这句话,乖巧的我本还是打算再安安分分的睡一晚上,可是到三更的时候,真真是饿的紧了,我看着窗外夜深人静那样儿,毅然决然果断便利索地上了厨房拐了些杏仁酥。
这事吧,本该是顺顺利利的,可谁知我折返时恰巧遇到一众人急匆匆地闯进了驿馆,情急之下,我躲到了旁边的柱子后面。
枯黄的灯光下,师父急忙地赶了出来,但听他们说些“入宫”“皇帝失心疯”“事出紧急”之类的,为首的那胖子还神神秘秘的附到师父耳边说了些什么。总之不管说什么,师父是跟着他们又匆匆赶了出去,翌日,我们也搬进了皇宫。
清玄馆,便是我们新的居所。
说来也巧,我原先住的那家道馆叫玄清馆,师父的玄清馆是蜀地最最最好的道馆,而这清玄馆是全长安最好的道馆。我暗自嘀咕,给师兄听去了,他像是笑了。
我用肘子戳了戳他,他却又板起脸来叫我安分,扔了个扫帚给我,叫我扫道馆,自己清理事务去了。
呔,真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不提了,扫就扫吧。时逢九月,序数三秋。满庭火枫,如彩霞遍地。这景美,扫着也吃力。
抬手擦汗间,我望见西边俨然屹立着一座阁楼。三层,华而不浮,大气又精致,建的甚是用心,不过破旧了些,大概也荒废了不少年。
这光景,倒叫我想起了蜀地的一首民谣。
“山涧兮,乐逍遥。望天际兮,思夫君。一朝入阁楼,百叹长咄嗟。落红飘飞流水逝,岁岁年年旧阁空。”
这歌讲的是本朝开国皇帝和一位蜀中美人的故事,凄凉,华美。
我正假意悲叹呢,蓦地身后有人一句“你再唱一遍!”着实吓了我一跳。
一个中年男人咬牙切齿的瞪着我,黄袍加身,体态雍容,大富大贵之相只是面色发黑了些。他右边站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公子,左边是一位太监头头,身后有三四个太监。
“你再唱一遍!”他重复道。
这宫里的人当真奇怪,我应他的要求,刚开口崩了两个字出来,他又一声怒喝竟叫我跪下。
教唱的是他,唱了又发怒,莫名其妙。
虽然这男人气场蛮强,但我云和长这么大除了师父,可就没跪过其他人,遂,我仅仅向后退了一步,还是很淡定的站住了脚。
“没听见朕在说什么吗?!”黄衣男人道,“李福贵,给我把她拖下去打五十大板,逐出宫外!”
朕?!我醍醐灌顶,一下跪在了地上。
眼拙眼拙,实在不知九五至尊出行时这么磕掺。说好的乘坐辇舆,华盖雉尾,千百人随,前呼后拥呢?!看来书中的东西还真不能全信。
噫嘘嚱,这可惨了!不过千钧一发之际,好在我亲爱的师父出来地及时。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我一眼,挡在了我身前。
不知是师父说的话有分量,还是师父那“血气会冲撞龙气”让那皇帝顾忌了,总之他也放过我了,只是现在整个后宫的路我都得扫了。
这皇帝……简直……昏庸无度,不可理喻!噶没品位的,我就哼了首小曲儿,居然还要震怒……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我满腹怨诽地沿着红宫墙扫路,旁边的一个人却“噗嗤”笑了,侧目看去,是引我进宫的那个小太监。
我板着脸:“笑什么?!何……凝,是吧。扫地很好玩吗?干嘛要笑!”
他收敛住面部表情:“是何茗。女道士,我同你说哦,皇上可不能乱诽谤。”
“行行,看你那狗腿样儿。”我道,“不是我说,你们这皇帝的,怪喜怒无常的。我就哼个小曲他还龙颜大怒,我若敲锣打鼓,他还不得毁天灭地啊!”
何茗一脸无奈:“祖宗啊,这就是你的问题了,谁叫你唱什么不好,非唱蜀地民谣,唱哪首民谣不好,还偏偏唱那首禁曲”
“禁曲?!”
“也对,你来长安不久,估计也不知道”他说,“你刚唱的那首谣原先从蜀地传入了长安,还依照词被改成了戏,可谓风靡一时,可是吧,前些年陛下把这些都禁了,所有的蜀地民谣,尤其是这首都被禁了。”
“为什么?”我不禁惑道。
何茗意味深长地砸了咂嘴,眼里是无尽叹惜。
看来一定有故事!定是个辛密!我揪住他的袖子不放。
“快说快说。”
何茗摇了摇头,又向红墙之外努嘴。顺势望去,我看到了那栋旧楼。再要问时,何茗已经晃晃袖子走开了,我硬是追了他一个下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师父师父!”我踏碎一路斜阳,急匆匆跑回道馆,到了师父房门口反而刹住了脚步。
“贫道看来,这妖啊,不可怕,扮猪吃虎,狐假虎威,关键在他身后的那位。”
这是师父的声音,难得听见他老人家这么严肃地说话。
我趴在门上继续听,下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大概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吧。
“如你所说的那般简单到也好。”
“后面那位就当真看不到?”
“皇家,最不要的就是真相。知道的越多,这命……”
声音戛然而止,我又向那棕木门上贴了贴,倏尔,门被一股强大的冲劲给破开,我被这股力冲到了墙上,待我回过神来,雪白的剑刃搭在了我的脖颈旁。
那是一个身着蓝色锦衣的少年,面熟的很——这不是先前那皇帝右边的人吗!
“这命就会越薄啊。”
他嘴角一勾,补完了之前未说完的话,又挑着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大有“怎么又是你的”感觉。
我软在地上,不知所措,一时牙疼腰疼脖子疼头疼,竟傻得向他咧嘴笑了笑。
而后面师父亦一脸微笑的走了出来。煞是……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