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长卿还很小的时候,沈大夫就告诫过她,任何时候都不要哭,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它只会让别人觉得你懦弱无能,让困难以为你被打倒了。
所以从那时起,长卿已经很多年没有掉过眼泪了。
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像已经快要忘记了。
直到此刻,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已经冰冷的身体,长卿又一次尝到那种酸涩。
一点也不好受。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过父亲的脸,就像从前他哄自己入睡那样。然后手指缓缓勾起他颈上的白绫,小心翼翼的把它拿开,生怕扰了老人家的清梦。
可是,就在白绫移开的那一刻,沈安颈上那一道深深的勒痕却让长卿突然一震,一个晴天霹雳让她在那个瞬间意识到了一件更为可怕的事:爹爹不是自杀!他很有可能,几乎可以确定,是被人害死的!
寻常人上吊,受到自身重量的影响,颈上的伤痕必然是沿着下颚向上的,可是爹爹的伤分明是绕着脖子水平的,除非有人紧勒至此,长卿想不出第二种可能。可是,看爹爹现如今的神色,此前并不像是与人打斗挣扎过。
旁人要治你于死地,你便任由其动手?这不符合常理。抑或是说,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怔愣片刻,长卿倏地站起,在屋子里疯狂地寻觅起来。
“小姐……”小唯被这样的长卿吓得不轻,小姐不会是急火攻心,失心疯了罢。
“小唯,快帮我找!”
“找什么啊?”小唯啜泣着。
找证据,找“爹爹”留下的痕迹。
娘亲一直是爹爹心底最珍视的,而她最是见不得爹爹自伤,况且以爹爹的傲骨,自裁这种“丢人”事,绝是不愿让娘亲看到的。就算当真要寻短见,药庐这么大,爹爹选在何处也决计不会是在他们二人拥有最多美好回忆的“雅室”。
而如果是为人所害,那人又伪装成爹爹自尽,则必然会替爹爹留下些什么“遗书”“罪证”,让一切事情更加合情合理。
“果然,”不出长卿所料,一旁的案几之下真的掉落着一封手书。
长卿将它捡起,颤抖着拆开信封。眼前这一行行熟悉又陌生的字迹,这分明是……
长卿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哭,又拼命的摇头。随即两眼一黑,径直晕倒在了地上。
这是“沈大夫”留给长卿的一封家书。那信纸上清晰地写着户部尚书阮介多年贪污受贿的过往,说沈安是不忍看到朝中昏聩,更不想阮尚书一错再错,故忍痛揭发故友,而后悬梁自尽以答其知遇之恩。信上还叮嘱长卿要照顾好自己,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令人不忍卒读。
文辞,做派,都像极了沈安。
然而,只是“像极了”,这信却绝不是出自沈安之手。
朦胧中,长卿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情节将今日发生的一切细密地串联,她越来越肯定自己的感觉,可是就在要触到真相的那一刻,梦醒了。
“小姐……”小唯在床榻边轻声地唤着。
长卿睁开眼,目光迟滞,只是静静地望着屋顶。
“小姐……”小唯抽泣着,又唤了一声。
“如果我说,”缓缓开口,如同一谭死水,没有一点波澜,“爹爹是被人害死的,你信吗?”
“这,怎么可能啊,小姐,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是啊,连你也不信,此时我若出去喊冤,旁人怕是都会将我当作疯子了吧。”
“不是我不相信小姐,只是,那信,你也是看到了的。”
对,信!“信在哪里?”
见到长卿焦急,小唯赶忙去一旁桌上把那封“遗书”取来递给她。“信在这里,小姐,这上面的字迹与沈大夫平日里开的药方上的一模一样,您……”
“就是因为一模一样!”长卿接过信,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我且问你,爹爹平日开药方,用的是哪只手?”
“左手。”
“那他教我写字,给我写生辰贺的时候,用得哪只手?”
“右手……啊,小姐你是说……”
爹爹素日不喜张扬,刻意隐敛锋芒,分明写得一笔好字,却要用左手来开药方,为他人作书信,以此示拙。但是,每每与长卿家书,他老人家还是会用自己的真迹,这一点,只有他们主仆三人知晓。因此,如果是外人模仿父亲笔迹,伪造的信件必然是“左手件”。
“可是,或许事出太急,沈大夫未及思忖,便左手执笔写了呢?”
“不会!倘使爹爹真要自裁,便不必张皇失措到分不清左右手,他应当是从容的,不是吗?更何况且不说那颈上的勒痕不对,爹爹一向爱重娘亲,断不会选在雅室自裁。”
“那,那既是如此,我们赶快出去啊。趁着那些人还没走,问个究竟!”
长卿摇摇头:“我们没有证据。”
“怎么没有证据,这信,你房中的沈大夫亲笔,还有沈大夫脖子上的伤,这不都是证据?”
“这都不是证据,或者说,不算是证据,”长卿解释道,“官兵围府,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如若爹爹当真是为人所害,那么害他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你是说,是府上现有的这些人?难道是阮家人?”
“阮尚书若真想杀了父亲,大可一杀了之,又何必留下书信,为父亲博一个羞愧自尽的仁义声名呢?”
“那便是……”想到这里,小唯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如果真的是门外那些官兵杀害了沈安,那她们此刻出去喊冤不是自投罗网?
“这信看上去是一封家书,实则连同爹爹的性命一道,都不过是杀人的刀,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借爹爹,来坐实阮尚书的罪名!”
小唯上前来,紧紧抓住长卿的胳膊:“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只能保持沉默,”长卿看向她,眼底尽是隐忍,“阮尚书的事究竟是源于党争还是罪名属实我们一无所知,无法干预。而父亲遇害之事更是缺乏有力的证据。外人都只见过父亲左手书写的字迹,又怎么证明我房中那些信件不是我伪造来的呢?置于父亲的尸身,只有仵作可碰,届时还不是由得他们说,我们反而陷入被动。”
无可奈何,别无选择,谁不知道要为心中之道去争取呢?可是这世上究竟有多少身不由己,谁又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