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太阳，像个早出晚归的勤奋老人，疲惫不堪地偎依着迤逦的鲤鱼山腰，步履蹒跚地下山了。酷爱红太阳的向日葵，仰起鹅颈似的细长脖子，抬起磨盘大的脸蛋儿，恋恋不舍地凝望着鲤鱼山。一阵凉爽的晚风拂过，成群结队的流莹翩翩起舞地飞过来，渲染着盛夏的美丽夜景。
牛栏冲的庄稼人，他们在各自的院子里，燎上青草火堆驱赶蚊虫，净化环境。并在火堆旁摆上一张小桌子，几根小板凳儿，随即端出饭菜来，不慌不忙地吃晚饭。乡下人真聪明！青草燎烟驱蚊不花一分钱；露天用餐远比室内凉爽不用扇电扇。吃罢饭洗个澡冲个凉，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晒场上，摊上一张宽宽大大的凉席，像个“大”字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纳凉吹牛侃大山。东家长，西家短，油盐柴米酱醋茶……都在这段难得的美好时光里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忽然，村东那棵大榕树上，有线广播的高音喇叭“喀喀”地咳嗽两声，像人在说话之前清着嗓子一样。于是人们竖起耳朵来，默不作声地静候着，看有没有值得一听的好消息。梁石丘和钟丽君的家里早就一片沸腾，因为他们下午在焚书的时候儿，冯玉生就向他们透露过他向公社请缨的事情，所以此刻他们异常兴奋。紧接着高音喇叭唱起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这是一首旋律优美振奋人心脍炙人口的好歌曲。有人敲着地板哼，有人拍着巴掌唱，有人敲着碗碟响，有人抑扬顿挫地打口哨……随着歌曲播放完毕，漂亮的播音员叶先群操着焦盐普通话说：“请全体社员同志们主意，下面播放通知。这是乡人民政府以及党委会的决定，请大家认真倾听。”她顿了一下说，“通知：兹因牛栏冲的队长冯尽忠同志年事已高，工作力不从心。经研究决定，撤销其队长职务，任命冯玉生同志担当此任，主持牛栏冲的日常工作。即日生效。特此通知……一石激起千层浪，通知的落款都听不清了，纳凉的人们便欢呼雀跃地沸腾起来——“哦！‘秋风’队长垮台喽，牛栏冲拔开乌云见青天喽！”“冯书记出来当队长喽，牛栏冲的日月要换新天喽！”人们奔走相告。他们吧熏蚊虫的火堆拔旺，并不住地添加柴火。熊熊的篝火将宁静的夜空映得通红。有人跑到代销店买来鞭炮和冲天炮放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冲天炮划空而过，牛栏冲仿佛过年了！不便奔走的老年人也很兴奋。他们七嘴八舌地感谢那个年轻漂亮的播音员叶光群，说是她给他们送来了佳音。说她的哥哥叶光亮参军剿匪，虽然牺牲了，但他给妹妹带来了幸福。义务兵烈士的妹妹参加工作当了播音员，牛栏冲人也沾了她的光，因为好消息总是通过她的嗓子传向四面八方。他们感激播音员，她的话中听……
趁热好打铁，冯玉生胸有成竹，他做好了充分准备，专等这振奋人心的时刻到来。他听完通知就东奔西跑。他把冯净盅的原班人马都请到他的家里来，另外，他请了梁石丘列席，他没叫原记分员小纪，因为他的水平太低。冯玉生特意准备了一盏煤汽灯，挂在堂屋中间，照得宽敞的厅堂如同白昼。他将两张八仙桌并拢，像请客一样摆上糖果、葡萄干、瓜子、花生、茶水和香烟，他要邀请同志们前来开个茶话会，将他的工作蓝图通报同志们，并请同志们献计献策，一切为振兴集体服务。冯玉生伫立在大门口，热情地迎接同志们的到来。人们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冯玉生接任的第一个队委会，与会者都很积极踊跃。他见该来的人都已到齐，他坐拢来像摆龙门阵一样开始了他的座谈会。他说：“同志们！请抽烟，请喝茶！不抽烟的请磕瓜子花生、吃糖！刚才大伙儿都听到广播通知了，往后咱们队的工作将由我来主持。现在，农村政策已经放宽了，冯尽忠却按兵不动，让乡亲们仍然在唱卧（饿）龙冈。谁不想吃饱饭？谁不想年终分红抱大钱？于是我要站出来，搞上一年半载，如果牛栏冲依然穷得吃贷粮，我冯玉生立马自动下台！”“坚决拥护冯书记的正确领导！”梁石丘带头呼起了口号。“坚决拥护冯队长的正确领导！”“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接着他将上午请缨回来，独自在那段牛栏冲腹地所作的远景规划－一告诉了同志们，大家听了无不欢欣鼓舞。他说：“梁石丘读了初中，我决定让他担任记分员。大家有沒有意见？”众口一词“沒有意见！”鬼见愁沒吭声暗示反对，也沒发表异议。他知道党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他气咻咻地忍了。冯玉生说：“农业社实行评工记分，工分就是社员的命根子。里边有钱有粮还有副产物，千万不能含糊。梁石丘比李小纪文化高，我坚信他能把这项工作干好。”他呷了－口茶招呼大家，“瓜籽儿葡萄干儿都是我从新疆带回来的，请随意！咱们队的情况是人多地少，为了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只有在单位面积上做文章。凭我的关系，无论大春小春都搞良种培育，－亩良种能顶数亩普通粮食的价值。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家多分粮吃饱饭，才能提高劳动价值，年终决算让大家多分钱……”石丘率先鼓起掌来，立时掀起－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冯玉生的讲话以理服人，实事求是，不打官腔，引人入胜。他的讲话犹如促膝谈心。
在煤汽灯雪亮的灯光照耀下，冯玉生站起来打了个请大家安静的手势接着说：“同志们！我打算把三八猪场退回来那几十亩上等地全部放上秋植蔗，狠抓经济作物。到时候儿各家各户有吃有穿有钱花，嘿，你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无论青勾子还是老单身汉儿，都好娶婆姨得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又将他的讲话打断。他从当前的布暑谈到来年的远景规划，每－项措施都切实可行，每一项规划都振奋人心，会场上－派欢腾，就像戏迷为明星喝彩－样。他最后说：“我看到大伙儿如此振奋，证明我的规划不是纸上谈兵！因为时间关系，我还有很多打算就不在这里赘述了。明天的工作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三个班组的劳动力都挖稻茬田。冯净盅种的稻子沒收几颗，咱们赶茬种上茨菇灯草，要把损失的东西夺回来！散会了，请大家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才好战斗！”他开会筒明扼要，同志们芳兴未艾。他告诉大家，“你们回家休息，我打起电筒去铁道边找块轨道接头，也就是鱼尾板，挂到大榕树上，上班敲铛铛。”“我陪你去！”石丘说，“要想吃鱼，大家补网！”
铁道上正在搞大修，拆下来的废接头比比皆是，石丘他们随便捡上－块就走。冯玉生回家找来铁丝，石丘像猴子似地爬上大榕树，给他挂在举手夠得着的桠枝上。冯玉生诙谐地说：“梁石丘，明天我就要正式当和尚了！”
冯玉生坐在床沿上，边抽边卷漠河烟。他怕耽搁同志们的睡眠，还有很多事情沒有提出来。冯大婶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问：“您回来啦？我都睡醒－觉了。”“睡吧，您是无官一身轻！”
要把一个烂摊子整治好，冯玉生深知责任大担子重。他抽着烟，把他明天要告诉大家的事情重新梳理了一下，以便明天在整田时顺便向大伙交待。他把闹铃拨在四点半。为了集体，他呕心沥血，枕戈待旦。他倒下床就打起了呼噜，好疲倦！
睡梦中的社员们被“铛铛”的钟声惊醒，揉揉惺忪的眼睛，窗外已现鱼肚白。只听冯玉生洪声朗气地喊道：“请大家注意了！全体动员，都到牛栏冲来整田喽！”
催人奋进的钟声很神圣，就像军营的军令。军令如山倒，人们趋之若鹜地奔向牛栏冲。他们在杂草重生的稻茬田里，热火朝天地战斗着。婦女儿童在拔草，主劳在挖田，－片笑语欢歌。丽君拼命拔着草，忽然－根大黄鳝窜出来，吓得她哇哇大叫。石丘一个箭步蹿过去，扬起老虎钳般的大手对准黄鳝插下去，叫一声着！那条大黄鳝被他钳住腰身，拼命缠着他的手腕，在朝陽的映照下闪着金光。“嘿嘿！你家财万贯，当不得我火烧黄鳝！”石丘洋洋得意地高喊着，他顺手在田塍上拔了根大大的狗尾巴草将黄鳝的腮巴穿起来想递给丽君，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爪就被丽娟抓去了，逗得人们哄堂大笑！吴二嫂揶揄说：“沒什么沒什么，肥水不落外人田！”
冯玉生爬上田坎，开始了他别开生面的讲话：“同志们，加油干啊！看见了吗？田里头有呷酒莱！咱们上午整好田，下午就购回灯草种和茨菇种来种上。这两宗作物都在下年生长，这就充分利用了地力。开春抠罢茨菇割罢灯草恰好插秧。茨菇和灯草都是经济作物，咱们这样可就钱粮双收喽！”婦女队長夏桑菊拍手称道：“冯书记想得好周到！”冯玉生接着说：“咱们把这片冬闲田种完之后，把冯净盅那些癞毛儿甘蔗全部砍下来，把猪场退回那片上等地放上秋植蔗，我会向公社请示，暂行免交今年的甘蔗任务。咱们明年甘蔗大增产，－定给他把今年的任务弥补上！今年的小春，我向种子公司购良种。小麦“八一杠五”植株粗壮抗倒伏，穗大穗齐产量高。豌胡豆也用良种。特别是明年的大春生产，咱们更要搞育种。大搞水稻杂交玉米杂交。杂交过的良种交上去一比五抵公粮！我可以拍着胸膛向同志们打包票，从今往后，不再端着金饭碗儿讨饭吃贷粮！”他的话极具鼓动性，只见社员们个个喜笑颜开，只见银鋤鸡啄米似地此起彼伏。他接着讲，“明年粮食豐收了，咱们要办面坊开粉坊，既赚钱又赚麦麸粉渣养猪。养猪不赚钱，肥了屋后－坡田！请大家说，有了肥料，咱们能不能搞好生产？”“能！”异口同声，在巍峨的鲤鱼山上荡起婉啭悠扬的回声。他说，“咱们家门口儿有条沱江大河，咱们不能让它白白流过。咱们买几棵大树，造艘大船搞运输，给糖厂运甘蔗。菱角滩水流湍急，也要叫它为咱们服务，买艘水磨船让它给咱们磨灰面！咱们还有一口石质坚硬的採石场，可採条石卖给磷肥厂……啊，到处都是门路，到处都是钱！咱们牛栏冲得天独厚，完全不用为吃穿而犯愁！最后请大家回答我，愿意不愿意跟着我冯玉生共同奋斗？！”“愿意！”“有沒有决心？”“有！”他见人们一呼百应异常兴奋。他等群山平静后说，“同志们！我得马上出街採购茨菇种和灯草种，－会儿该下班了请各班班长安排－下！”廖班长爽快答道：“明白！”于是他扭头就走。
冯玉生的话犹如兴奋剂，田间－派欢声笑语。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冯玉生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茨菇种和灯草种，他托人捎信回来叫班长派人去弄。七月秋風渐渐凉。人们经过短暂午休即便下地。他们像插秧－样插茨菇，像种藕那样种灯草，因为灯草分蘖力极強。冯玉生两腿稀泥地爬上田塍说：“我告诉大家－个好消息，上面有规定，田边地角可以划给社员种满山青，还给社员划竹林地自留地。明天咱们就动手。还有‘三八’猪场那座大院子，上面也指示划给缺房户居住。”他大声说，“梁石丘！你回家告诉你爹，叫他不用再打草鞋了，叫你娘也别再当饲养员了，饲养员由保管员吴铁锁担任。她老人家这副重担据说早就有人取代，她沒干几天就撂挑子了，于是这副重担又甩给了她，现在我让她坚决不干了！他们年事已高，又是老太爷老太婆，我要让他们享两天清福了！”鬼见愁撑起蚂蝗腰干吼道；“啊＿＿在这当中！你不讲阶级斗争啦？！在这当中？你一上台就不讲路线，啊＿＿在这当中！＂你就可以解放他们啦？在这当中，你就认为他们改造好了吗？！”冯玉生心平气和地说：“凡事都要一分为二酌情处理，绝不可－概而论。”他挥了挥手，打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日后天塌下来，我顶着！”鬼见愁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这些天牛栏冲特别忙。冯玉生叫石丘帮着会计朱任重写写算算，叫他们利用早晚去完成他以上布置的工作，石丘欣然答应。冯玉生直起腰来环顾一周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啊！你们看，这么大－冲田半天就摆平了。如果沒有人安排，大伙儿混又是一天混又过－天，这片田还不就这么让它荒着。不长钱不打紧，来年该种大春了还得垦荒，得不偿失啊！咱们这样种上一茬冬闲作物，今年创收，明年省工，－举两得。你们看啊，开春抠茨菇卖就把田抠绒了；割罢灯草蔸子腐烂也泡田，这片田不必耕便可插秧，道理很筒单。”“嗨！冯书记尽干事半功倍一举两得之事儿！”人们纷纷议论，干劲儿倍增。
冯玉生跳下田催促石丘：“喂！把你手上的茨菇儿苗给我，你该给社员们记工天了。”“好吧，给！”石丘起坎洗脚，拿起记工簿逐一给大伙儿记起工天来。冯玉生飞快地插拢田边，他站在最高的田塍上喊着：“同志们，辛苦了！”他利用这段时光又要为大家打气了。他说，“明天请三个班组的犁耙匠老胡老江和老楊，你们去把猪场退还那片地‘牵’出甘蔗行子来，主要劳动力用薅锄理净松土便可播放蔗种。秋植蔗犹如宿蔸蔗，产量相当高！现在己经过了白露了，咱们把那些戳棒甘蔗全部挖下作种，让它们明年为咱们多作贡献吧！”人们手上忙活着耳边萦绕着他的鼓动，眨眼工夫人们都上岸了。他又说，“谚语说‘十年早九年好’，秋分－过咱们就开始种小春。往后大伙儿有了满山青、自留地，我主张像工人－样八点钟上班，一天工作八小时，早晚可搞自留地，咱们也来个‘公私兼顾’！”“好得很啊，咱们坚决拥护！”“我还主张男女同工同酬！”丽君带头回应：“男同志能干的事咱们也能干！”冯玉生鼓掌说：“历史上有花木兰穆桂英，新中国也有成千上万花木兰穆桂英！我相信你行，我要调动一切积极性！”一阵暴風雨般的掌声！各家都有女人，冯玉生不歧视婦女，人们－片欢腾。他不主张坐下来开大会。他说那样既误工又乏味。他爱利用人员集中的场合把心中的话像摆龙门阵一样对大家交待，他的会议别开生面。他说：“今天大家努力了辛苦了收个早班！明早晨给－班划满山青，我会带上会计和记工员来找你们。三个班用三个早晨来完成。”回家路上，人们载歌载舞，好高兴好高兴！
旭陽照着小草上的露珠闪闪发光，路人匆匆赶早场。石丘手持标杆在山坡上为－班社员作仗量，年轻的朱会计在仔细地记帐。社员们在笑容可掬地埋设界桩……
大榕树上的铛铛响了。各就各位，鲤鱼山下一派繁忙。犁耙匠的口哨婉啭悠扬。薅锄理土声喀喀作响。女人们背着甘蔗种节几过来下种了。丽君姐妹儿都要争着放石丘理的行沟，她们撵得石丘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石丘拿起－把甘蔗种教她们要放三个头，说是“八寸河沟三个头，多苗保豐收”。姐妹俩笑容可掬，频频颌首。她们你追我赶，干完一行又一行。他们干得比谁都快，他们的笑声歌声比谁都嘹亮。
这是一个逢集的日子，－拨一拨赶集的人在地边驻足观望。他们纷纷议论：“牛栏冲睡醒啦？－夜之间变大样！”“嗨！他们换了队长啦，发誓要打翻身仗！”“……”石丘直起腰来告诉他们：“各位大爷大娘，咱们的冯书记毛遂自荐当队长，请你们仔细瞧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