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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冉幺姑纵马狂奔,再牵马沿着陡峭的栈道来到鱼木寨门前。两个放哨的土匪持枪拦住喝问谁呀,这么大胆,竟敢骑马闯寨。要不是看见你是女人,早一枪崩了你。冉幺姑大大咧咧地说,快去禀告你们彭爷,就说他侄女拜山来了。小匪不敢怠慢,急忙把她带进大厅去见彭秀才。

彭秀才原是看着幺姑长大的前辈,内心对这姑娘不乏好感,也深知她和手上肉票覃天恕的关系。见她独自前来,父辈竟然未出现,心底有些不悦。冷冷调侃道,嚯,是冉家幺姑吧?果然奇女子,不亚须眉啊。

冉幺姑恭谨得体地笑道秀才叔,过奖了。前辈才是儒林豪士呢。

彭秀才喜欢奉承,得意笑道嗯,会说话,这话老夫爱听。坐下说,看茶。

冉幺姑赶紧说秀才叔,不看茶了,我想看人。前辈不会为难小女子吧。

彭秀才哈哈笑道爽快,像老冉家的大小姐。不过,我倒想问一句——看谁啊?

冉幺姑明知他刁难,依旧不愠不火地说前辈考我啊?那是逼小女不要脸哕?命都不惜,何必顾脸。我来看我的未婚夫覃天恕,前辈是读书人,该要垂怜晚辈了吧?

彭秀才有心考校,道声有趣,姑娘,按老规矩,你还没出阁,是不能探郎的喔。

冉幺姑说老叔,按老规矩,秀才读书也不兴绑人。这不是到了民国,江湖都乱了套么?

彭秀才喝彩说伶牙俐齿,我喜欢。那覃家为富不仁,你这么好的姑娘,何必明珠暗投呢?

冉幺姑反唇相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不是你们秀才的先师定的规矩吗?

彭秀才干笑道好乖巧。这样说来,我要灭了那小子,还真是毁了姑娘你一段姻缘呢。

冉幺姑不卑不亢地央求说,前辈,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老一辈的恩怨是非,你们各自去了。您开得起价,他覃家还得起钱。扯旗放炮是买卖,以钱换人是规矩,见血都不吉祥。您老放他一马,是高抬贵手,我能救他一命,是还前世冤债。前辈您说呢?

彭秀才赞叹好口才,但愿覃家哪天到了少奶奶你手上,能修德积善,重振门风。

冉幺姑一听话锋见转急忙说,这么说,前辈是要成全小女了。那我这就给您磕头了。

彭秀才说老夫就昕不得几句软话。去,带她见见。

我爹随后带钱来,要不来,您把我们一起撕了。冉幺姑无所畏惧地说。

彭秀才笑道这么乖的女儿,我舍得撕吗我?

覃天恕正在后院的囚室打坐,忽然觉得有人进来,抬眼看见冉幺姑,惊起问道呃幺姑,你怎么来了?冉幺姑讽刺他到底是读书人,几家人急得要跳井,你倒还能在这儿坐禅,高人啊。覃天恕感叹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急也没用。又问幺姑是自己跑来的吗?责备她不该来送死,担心彭秀才多勒索一份赎金。

冉幺姑说我不自己跑来,人家还用八抬大轿抬我来不成?你心疼钱了?那我走了啊?覃天恕嘿嘿笑道,既来之,那就陪我坐坐呗。平时也不把正脸给我看看,今儿好歹看清楚了我再上路,也可以瞑目了。覃天恕说着就要牵手,被冉幺姑甩开;只好嘻皮邪脸说,过去是英雄救美人,眼前是美人救英雄啊。

彭秀才听说冉五爸马上要来,知道这单票有人买了,暗自欣然地等着。对于冉爷,他还是要给面子的。未久,彭蛟进来说冉爷来了。彭秀才赶忙哎呀呀迎上去,口称有失远迎,客气地让座。

冉五爸不卑不亢地说,彭先生,您坐。彭秀才坚持起身让座说五爷,惊动您大驾,罪过罪过。冉五爸客气地说先生,搁在前清,您是国家生员,我是江湖弟子,我要和您并坐,那叫非礼啊。还是您坐吧。彭秀才笑道哪里哪里,五爷在码头上行侠仗义,公平处事,在下一向敬重。就在前朝,我也是被夺了青襟的废员,还不得找五爷赏饭?

冉五爸说先生抬举。兄弟那就不见外了——先生和覃家的恩仇,其中过节,一言难尽。这个是非,我断不了。但同处一方,一为姻亲,一为旧友,我不想你们冤冤相报。

过去官府陷你于狱,你已刀下了断。天下事莫过一口气,这气,您出了舒坦,咱们都到此为止。天恕是您晚辈,无关那场旧怨,且是冉家未来的姑爷,所以,这一票,我买了。

先生给我老脸,我就带孩子回去,我还做个中,覃彭两姓从此互不相犯。您看,行吗?

彭秀才假模假样说哟,五爷言重。话说到此,我也无理可挑了。得罪五爷,非我本意,还望宽恕。来人,送少爷小姐下山。冉五爸回身吩咐仆人把银洋卸下,道声彭先生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然后打道回府去了。

覃慕文原来一直希望覃天恕毕业回家,尽快结婚生子,就在家里开始主持全部家务。可是覃天恕却志不在此,一心要到省城去报考军校。乱世不当兵,覃慕文生怕偌大的家产无人继承,但是经此一难,他又觉得还是先让孩子出去避避风头为好,免得在家里给他添乱。

覃太太眼泪滴答地为孩子收拾行李,覃慕文放心不下,毕竟儿子是初次出远门,不免要唠叨一些。说这是给你姑父的信,收好。钱,我已汇到他那里,你每月去领,要学会节省。你脾气浮躁,刚硬易怒,最是让你母和我放心不下。人啊,相争则两伤,为彭家的事,我是有些追悔的。

覃天恕余恨未消,咬牙切齿说早晚会要收拾这个老贼的。覃慕文说有你五爸作保,他也不会再寻衅滋事了。你也无须再衔恨寻仇。我也老了,说不定这一别就是永诀,家里的事,我会托付三先生。这场风波,全靠你五爸。你可不要忘恩负义,对不起幺姑啊。

覃天恕说知道,明天会去辞行拜谢的。覃父感伤连年战乱,担心也许更大的乱世还在后头,口里念叨平安是福啊。

覃天恕带着伴随小厮,牵马来到文沙场向冉五爸辞行。冉五爸虽是江湖草莽,但年轻时却也是闯过大世界的人,自然豪迈超脱。他多少还是希望未来的女婿,不是一个毫无阅历的纨绔子弟,当下鼓励说好,男儿仗剑当远行。出去历练历练,有好处。当年我在外面跑滩时,比你还小。不过,江湖险恶,凡事多加小心。无事不惹事,有事莫怕事。

覃天恕谢过五爸指教出门,看见幺姑在门外等候。

冉幺姑娇嗔讥刺说准备不辞而别吧?

覃天恕笑道我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的,我这是去修长城,以后你还会去送寒衣吧?

冉幺姑讽刺说你呀,军校出来,带兵封将,三妻四妾会抢着送的。

覃天恕笑道嘿嘿,乱说,国家早不兴这个了。

冉幺姑说挺遗憾吧,那国家要允许呢?

覃天恕笑道谁敢跟你争啊?呃,幺姑,家里的事,我拜托你了,安顿好,我就来信。

覃天恕急于上路,冉幺姑掏出一把精致小匕首说这个,你带上吧,路上防身,还可削水果。

覃天恕笑道你呀,好吧。你真是个江湖儿女。我走了,保重。

关勇波是个打小自己拿主意的人,虽然看出父亲的不乐,但还是自己收拾好简单行装,大早告别母亲要出门。父亲蹲在墙角抽闷烟,母亲难免担心,但家无长物,搓着手只能安慰说外面要不好混,就回来。关勇波说在床上放了五个大洋,留着给老人度饥荒。然后忍着伤感就走了,走出去好一阵,父亲又追来,塞给他一袋土豆,说煮过的,扭头就回去了。关勇波怔怔地看着父亲苍凉的背影,眼睛还是感到了一阵胀疼。

一路晓行露宿,爬上凉风垭,眼看就要出施州的地界了。他知道这儿历来是个三不管的匪区,常有过客被抢或失踪的传闻,自然多了一分小心。

没想到怕鬼偏遇鬼,远远就看见垭口上一个虬髯大汉在石头上磨马刀,看那古怪形状,多半是土匪。他歇下担子,抽出扁担上前施礼说这位大哥,正忙啊?那汉子懒洋洋地说不忙,半天没个过路的,闲得慌。衣食父母都不来,讨口饭都难啊。关勇波说我这还有几个土豆,咱们分着吃了如何?

那汉子嘿嘿笑道后生,你是在醒我的瞌睡喔。哎,闲着也是闲着,一天不祭刀,太阳不西飘啊。来,看看你的扁担硬还是刀硬?那汉子起身要取关勇波,两人正欲交手,忽然听见山道上又传来马铃声;两边住手,却看见覃天恕主仆忽忽悠悠地赶到。那汉子望见生意突然火了,说穷小子,那个比你肥些,你先走吧。

覃天恕看见关勇波,非常惊喜说勇波,你也才走到这儿啊?这是在干吗?关勇波苦笑说遇到坐垭口的了。覃天恕说难怪眼皮在跳,原来是要遇见贵人。说着就从腰中解下九节鞭走来,仆人也持械上前。

那汉子笑道有趣,真是初生牛犊啊,完全是要欺负我孤寡老人嘛。说着随手打出一支袖箭,一个松鼠被击落,三人面面相觑。关勇波自知不敌,赶紧说我们是几个穷学生,到省里去念书的,前辈放我们一马吧。汉子说学生还有骑马带仆的?那好,到山上住两天,让家里送钱吧。覃天恕生气地说英雄实在不让的话,那就来取吧。你一我三,拼了算尿。

四人正对峙,呼哨声中,林中走出跛豪一伙,三人大惊失色。跛豪居高临下看见这局面,哟哟笑道棒老二,你他妈今天还没搞到口粮啊?棒老二说老大,流年不济呀。

拔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连小屁孩都敢抗捐了,您说我咋办?

覃天恕看出来者是真正的匪首,急忙上前尊一声老前辈,我们是去省城考学的,就一点学费,要不把这牲口送您,放我们一马。跛豪到底是老江湖,听说是学生,说我一辈子就敬重识文断字的。说说,你叫啥名字?覃天恕谦恭地说学生姓覃名天恕,他是我同学,姓关名勇波。家住文沙场旧司堡覃家大院。

跛豪说喔,那你莫非就是覃土司的公子?你小子抓周的时候,老子还去过的。哈哈。一下都这么大了?箅你小子有福气,我要晚来几步,恐怕你们又成了他的下饭菜了。棒老二闻言说老大,我又白忙了么?跛豪说算了,学生,让人家好好读书去,以后当官发财了,要记得回来照顾老家乡亲。别像我们这辈子,就只能祸害百姓了。

覃天恕和关勇波赶忙叩谢而去,半天冷汗才被山风吹干。

三人结伴走了快大半月,终于进了省城。覃天恕本来可以直奔亲戚家,却不忍把关勇波独自丢在那个破烂的客栈。打发走仆人,他拉关勇波到一家老式酒馆对酌闲话。他问关勇波你如此愤世嫉俗,为何不去学法律呢?

关勇波觉得这世道还得有大乱,今天学的这些法律,不定明天又都作废了,到时还得重新学。覃天恕嘲笑他想得太远,至于吗?关勇波说听说日本虽然投降了,国共又要开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覃天恕认为国军有老美撑着,鸟枪换炮,恐怕共军难有胜算。关勇波质疑人心向背呢?就拿咱家乡来说,哪儿不是民怨沸腾?你在深宅大院,你听不到啊。要是当年贺胡子又来走一趟,你看会有多少人响应。

他们借着酒劲胡说八道,却没发现一直有邻座在偷听。等他们酒足饭饱出门准备回去,却被两个便衣侦缉拦下。覃天恕解释说我们是来考学的,两位是?

侦探说,昕着不像是考生啊,刚才好像讨论的是共军如何如何的事情,考题应该不会有这个吧?关勇波杠着吼道我们说啥关你屁事,你敢把老子卵咬一口不成。侦探笑道这你算说对了,咱们侦缉处吧,还就只管点说话放屁的事。走吧,局子里慢慢讲理去。

两人初初进城,竟然先被带到了号子里,算是省城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好在侦缉处是把抓人当生意做,次日就通知覃天恕的姑爹马老板,带钱来把他们保释出来了。

覃天恕原本想考军校,北方开战,军校停招,关勇波还是拉他一起考进了省立高师;关勇波选择了教育系,覃天恕无心书斋,自个去选了国术班。一晃两三年,关勇波读书勤奋,思想越来越倾向左翼;覃天恕依旧是吃喝玩乐,却练成了一身好拳脚。

一日,两个三青团学生向东和李碧发向正在读书的关勇波走来,在其身边坐下。

向东给关勇波递烟,关勇波谢绝说我看两位社会活动挺多的嘛。李碧发说国家乱局未定,你我年轻一辈,还当志存高远,为党国效命,为民生谋福才是啊。我看勇波兄是个理想青年,故拟邀请阁下参加我们的进步组织。

关勇波问什么组织啊?向东说三民主义青年团,你应该知道吧。关勇波说听说过,不就是蓝衣社演变过来的吗?他对特务组织不感兴趣,刚还受过他们欺侮呢。李碧发说误会误会。蓝衣社虽乃前身,但目下我们是以国父提出的三民主义为奋斗目标。

关勇波打断说慢,列强横行,民族何以自立?特务政治,民权何以保证?贪腐满目,民生何以维持?我看不见你们有什么奋斗前途,早晚要歇菜了。

他这样说,向东有些架不住了,你怎么如此攻击党国?我们找你是瞧得起你,你还真蹬着鼻子上脸啦。他拍案而起,另一同学大成闻声急忙过来劝架说,我说两位,人各有志,何苦相强嘛?

李碧发嘿嘿尴尬地说,各怀异志,果然高人啊。对不起,叨扰了。走,我们多事了。

关勇波还在生气,大成怕关勇波吃亏,拉他在校园小径去散步闲谈。大成有些惊异他的愤世嫉俗,关勇波说我来自山里,那边还不是沦陷地区,按说日子应该好过一些吧,但现在百姓生活却是更加水深火热,政府却忙于内战。

大成说我们也在思考这些问题,你有兴趣来参与我们的一些讨论吗?也是一批同学和青年教师,搞了个读书会,每周在首义路聚会一次,交流一些读书心得和时事看法,挺有意思的。关勇波一昕还有这样的好去处,高兴地说行啊,你再去叫上我。

关勇波从此周末就开始跟着大成去参加这个读书会,思想日趋进步,认识的男男女女也多了起来。这天是一个青年学者主讲《国家与革命》,他说国家是一个历史范畴,它不是从来就有,也不会永世长存。国家随着阶级的产生而产生,也必将随着阶级的消灭而消亡。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的一切东西,包括国家,都将丧失作用,逐步地也将自行消亡。

他听着这些奇怪的理论甚觉新鲜,但是也有些怀疑。这时却看见低年级的女同学田樱举手要求发言,学者点了一下她,她站起来柔柔地说请问先生,没有国家那是不是意昧着社会也就没有了制度法律,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那样的社会会大乱吗?

关勇波注视着田樱的美丽大方,有点忘神,竟然没记住学者的回答。

覃天恕原来和关勇波几乎成天是形影不离,最近却经常看不见他了,有些奇怪。这天他犯了酒瘾,直接来关勇波的课堂外守着,终于堵住了他,拉着就往校外的酒馆拖。

关勇波拦着他乱点菜,他坚持好久没开荤了,哥俩要好好喝一壶。关勇波责怪他一天这么花天酒地的,还得做点正事。覃天恕正好问他天天在忙什么正事啊?关勇波说正想找他去参加了一个读书会,感觉很不错,也交了一些优秀的朋友。

覃天恕一听读书会,立刻就问有漂亮女孩吗?关勇波骂他成天就想这些,警告他是定过亲的,别学陈世美啊。覃天恕呵呵解释我是为你操心呢。怕你憋着了。真的,有没有嘛?带给兄弟看看如何。

关勇波正经地说,我现在哪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过有个女孩确实不错,叫田樱,改天我介绍你也认识一下。人家也是大家闺秀,可不像你这么纨绔。

田樱是省城民福纱厂老板的独生女,长得秀气典雅,浑身散发出的都是一种高贵。她那种美不是修饰装扮得出来的那种,仿佛天人,即便粗衣布服放在人群中,她还是能够跳得出来。更吸引人的是她的教养,言谈举止都恰到好处,既有身份感和分寸得体,还处处不显矫揉造作。她是学历史的,关勇波和她在读书会一来二往,也就认识且成为可以倾心交流的朋友了。

关勇波是布衣阶层里的尊者,谦和之中暗藏傲骨,以他的贫寒窘迫,原是不可能和这样的贵族小姐走得太近的——他虽然志在高山,但是内心却不愿高攀任何显贵。田樱的聪明就在于,她非常懂得体谅这种草根男人的自尊,她在交往中处处不显差异,让你自然纯粹得十分舒服,就是这样一种舒服,使得关勇波能够和她轻松平易地交往。

这天黄昏,她主动来约关勇波散步闲话。她似乎还对那位学者的话心存怀疑,她问师兄,你觉得人类真的可以进入一个没有阶级没有国家的社会吗?关勇波是凭直觉生活的人,并不精通理论,只能坦率说,他现在也不知道。但他相信,人类应该要有一个理想。因为现实社会确实不美好,不,应该说还很丑恶。他不认为存在就是合理的,他至少相信通过他们自身的努力,可以重建一个相对美好的社会。

田樱质疑,你说的努力也是指的革命吗?革命是不是意味着就要战争,杀戮,有没有不流血的革命?毕竟大地之上,生命是最需要尊重的。关勇波说革命是两个阶级的矛盾到了不可调和之时才爆发的极端行动,世界上似乎还没有不流血的革命。生命固然重要,但时代的进步,总是需要生命作为牺牲被奉上祭坛的。

但是血流进土地,却再也收不回来,而我们还将在这块土地上继续生活啊。田樱说,我是学历史的,相信暴力只会带来新的暴力,法国大革命的结果,常常使我不寒而栗。关勇波说当然,你的忧虑也会是我的忧虑。但相比起今天我们身处的黑暗来说,我更愿意寄望于明天升起的太阳。不破不立,否则我们就会永远听任这种黑暗不公的存在。也许你们所处的阶级,不会让你们真正痛感这种遮天蔽日的黑。

田樱微笑否认,你最后一点我不同意。我们虽然出身的家庭有别,但人性中的善良和悲悯都是与生俱来的,我并不比你缺少。家父虽然是资本家,我也享受着他所剥削而来的剩余价值。但我并不认为这个时代完美,我也深知劳动大众的悲苦无告。我认为真正的革命者并非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而是他超越于阶级之上,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就像你我之间,也许阶级不同,但这妨碍我们拥有共同的理想吗?

关勇波笑道我们?当然我们是可以有共同理想的。也正是基于此,我才特别那个喜欢和你们相处啊。改天我再给你引介一位我的兄弟吧,他就是一个浑浑噩噩但有趣的好人。

覃天恕有趣且友好,这点关勇波没看错,但是对他的浑浑噩噩,他还是看走了眼——其实覃天恕内心清醒着,只是他一向养尊处优惯了,他懒得去面对那些日益复杂和剧烈的社会问题。这天他排队打饭,遇见三青团的李碧发,李碧发也认出他——有次向东寻衅挑战关勇波,被覃天恕收拾,是李碧发来拉开的。二人边吃边走,李碧发追上覃天恕喊道喂,哥们儿,还记得我吗?

覃天恕故意装麻说你?谁呀?我老眼昏花,还真想不起来了。你是?李碧发笑道那天你们打架,忘了吗?覃天恕喔喔说,想起来了,你不会是来约着再玩一把的吧?李碧发赶紧说哪里哪里,不打不相识。我挺喜欢你这种性格的。我是学校三青团支部的,想请你也来参加一些我们的活动。你好像是国术系的吧?

覃天恕依旧调侃道,三青团?属于袍哥还是洪门啊?要招打手是吗?李碧发嘿嘿说你爱开玩笑,我们是国家培养的先锋青年,以后求职都会得到重用一些。覃天恕低声神秘地说好事啊,那进去管不管饷吗?呵呵,我就是一俗人,没钱的活儿不干。你们以后聚餐喝酒,就把我捎上。李碧发只好嘿嘿骂道你呀,倒也挺他妈好玩的,好,喝酒找你也行。

说喝酒,还是覃天恕点完菜,依约等着关勇波带那位田樱来。听关勇波把个女人夸得花儿似的,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一会儿关勇波果然带来一个清水芙蓉般的人儿,覃天恕顿时装作眼睛都直了,打趣说,哟,我的哥哥啊,你不会变成董永了吧?如今天上还下派这样的妹妹啊。

关勇波怕他乱开玩笑伤着田樱,急忙解释说我这兄弟呀,就爱开玩笑。来,我介绍一下,这是田樱,是低一届的师妹。这是覃天恕,国术系的,我的老乡,兄弟。

田樱礼貌真诚道声师兄你好。覃天恕赶紧接过那主动伸出的纤纤五指握住,故作疑惑地说耶?仙女也有体温啊?敢问如今银河那边的姐姐们都还好吧?好久未见,还挺想念的。是初来人间吧?还过得惯吗?

田樱打小就没见过这样嘻皮邪脸的坏种,感到新奇好玩,嘻嘻嘻嘻笑得花枝乱颤.也跟着他的话回道,姐姐们都好,常念叨,你乍就还不去探亲呢?关勇波担心覃天恕言语过分,赶紧劝道,你别跟他贫,他贫起来咱饭都不能吃了。快坐。

覃天恕兴致来了,不依不饶地继续侃下去,我的哥哥喂,都认识多久了,不许这样藏藏掖掖的啊。这世界就这么几个顺眼的,还都被你窝藏着,还让人活不活啊。好歹给我们也留点希望吧。我说妹妹,是叫田、田樱吧?我可要警告你啊,现在虽说到了民国,人间还乱着呢,别到处乱走,小心被抢到中央党部里去了,那可比在天上还惨啊。

关勇波忍不住骂道狗东西有完没完啊?来,菜都凉了,边吃边聊。大家又大笑,开吃。

关勇波结怨三青团,还是被他们暗中搞了一下。他从大成处借来的一些进步书籍,被舍监带着特务来抄走了,还被叫到训导处挨批,给了一个处分。他从训导处沮丧地出来,覃天恕急忙过来问候。

关勇波苦笑说肯定是上次你打的那小子告的密。覃天恕劝道我说你呀,也少跟那些激进分子往来。我看他们那套理论啊,也不见得能救国,说不定也是虎去狼来的变数,你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有那闲心闹革命,还不如谈谈恋爱。我看那田樱不错,你还是赶快出手吧,这儿可是狼多肉少啊。肥水莫流外人田。你要再不追,别怪兄弟我横刀夺爱啊。

关勇波一本正经地提醒,人家那是好姑娘,你可别祸害人就行。你呀,也别成天吃喝玩乐的,万贯家财都有尽头的。现在老百姓都在挨饿呢,马上就会爆发反饥饿反内战运动,别让人嫉恨你。

覃天恕一听有些来气,我怎么了我?老子吃喝又不是偷的抢的,凭什么眼红我?

合着你们那套革命主义就是望人穷啊。那他妈跛豪就该当你们领袖了。别说这个,我不爱听。但愿你我之间,某天不会为什么狗屁政治反目就好。他说罢扬长而去,关勇波怅然目送。对于这样脾气的朋友,他总是恨不起来的。

校园的空气似乎确实紧张起来,但是覃天恕依旧在草地上晒太阳。他突然看见田樱看着书走过,故意逗她,喂,那个同学,你什么东西掉了?田樱急忙回头四处看,什么也没发现,覃天恕看她没注意他,继续玩笑说就那,地上,你的影子啊。田樱抬头认出说,原来是你这个坏蛋。真讨厌,吓我一跳。

覃天恕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圣人说,一个不珍惜秋天阳光的人,到了冬天她就再难找回温暖了。何不在此烤烤太阳呢?

田樱对这个油腔滑调的新朋友并不反感,走过来蹲下说谁是孩子啊?装大。又在胡编,哪个圣人这样说的?覃天恕还是故作高深地说据我考证啊,是苏格拉底他外婆说的。我怕你不懂古希腊语,只好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了,便于理解而已。嘿嘿。

田樱笑道你还知道苏格拉底?你也太神了吧。看来你们国术系还是读书的嘛。覃天恕装着一本正经特无耻的样子感慨,嗨,也就我博学一点,没办法,学问大了人就容易孤独,特别想给芸芸众生传道解惑。不然非把我憋死不可。田樱哈哈大笑,你平时也这么无耻啊?

大成通知关勇波马上开始学运,准备罢课,要他去联络女生。他找来田樱在夜色中密谈,明天参加反内战反饥饿全市大游行,你们女生那边没问题吧?我估计会与军警发生冲突,你要保护好自己啊,我怕我没工夫来保护你。田樱有些动情说,我知道。

我们都准备好了,你在前面更要注意点,只要他们不开枪就好。你去吧,多保重。

早晨,无数学生游走在门口,舍监和校警紧张地把守着大门。覃天恕在人群中穿梭寻找关勇波,不时向人打听,终于看见了他,拉到一边说话,警告他不要去,他听说,如果形势失控,军警会开枪镇压。关勇波说现在咱们不说这些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突然人群中炸响鞭炮,所有的学生忽然自觉地集合排成纵队,从怀里拿出标语横幅打出来。关勇波匆匆告别覃天恕,冲向队伍前列,队伍朝大门冲去,阻拦的校警很快被冲散。覃天恕也被人群裹挟而前,田樱也在女队带头喊口号,大街上市民欢呼着学生队伍的到来,不断有人加入队伍。

各路学生队伍游行来到市政府门口聚会,人山人海,口号震天,有人在演讲,集体在高歌《马赛曲》。有人在指挥冲击市政府,守卫的军警列队持枪警戒,军官在高声警告,士兵在命令下拉动枪栓。队伍朝士兵扔石头鞋子,现场一片混乱,双方开始对冲开打,互有受伤流血者,激动的学生有的开始抢枪。突然有军警开枪,顿时有学生倒下,人群大哗,四散而逃,关勇波在乱军中抢救伤员。田樱惊惶失措地看得目瞪口呆。

学联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游行罢课和罢市,大成通知关勇波叫上田樱在老地方秘密会议。覃天恕依然置身事外,独自在冷清的操场上玩双杠,李碧发看见他,走过来套瓷说哥们儿,你好清闲啊。

覃天恕大大咧咧说都不上课了,好玩,就这样玩到毕业算了。李碧发说你想得美,马上就会复课了。覃天恕警觉地问此话怎讲?有什么内部消息?李碧发神秘地说警署今天开始下手了,现正往他们秘密集会的地方赶呢。覃天恕担心关勇波的安危,一把抓住李碧发问谁说的?可靠吗?往哪儿赶啊?李碧发神秘地对他耳语,然后叮嘱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待李碧发得意走远,覃天恕顿时撒腿飞跑而去。

大成正在组织关勇波等一批骨干召开会议,一个在楼顶瞭望的学生发现特务队,急忙下楼到室内报警。大成赶紧命令大家分头跑,说出去就不承认。关勇波拉起田樱穿到后院翻墙,把田樱先举了上去说你先跑,不要等我们,老地方等我。

田樱正在小巷中惊慌地疾步走着,两个特务发现怀疑了她,喊她站住。田樱扭头就跑,她想引开特务,特务追赶,巷子弯道很多,眼看就要追上,田樱一拐弯,和赶来的覃天恕迎面相撞。覃天恕一把抱住田樱,假装情侣亲热,低语别紧张,只是伪装,如果被发现,我掩护你先跑,我来对付,记住,千万别管我。田樱只好依偎在他怀里。

两个特务追来,发现拥抱着的他们,停下怀疑地查问喂喂,大白天,干吗呢?覃天恕抬头说怎么了,没见过啊,回去看你爹妈去。特务说喔呵,小子,还挺油的。放手,让我们看看这位新娘子吧。

覃天恕对田樱低语你先走。回头对特务说怎么了,你们还想耍流氓?特务上来要拉扯,覃天恕动手开打,和两人纠缠一处,田樱趁机跑走,赶来的军警一起将覃天恕制服。被打伤的特务悻悻骂道带回去审查,像一伙的。他娘的,拳脚还不错。

脱险的田樱在老地方终于等到关勇波疲惫地走来,顿时哭泣道,是天恕救了我,他,他可能被特务带走了。关勇渡安慰说你快回家求你父母找关系出面去保他。他问题不大,特务肯定要到学校去调查,他平时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他会一口咬定的,不会有大事。

覃天恕显然挨过打,坐在椅子上,手被反铐着。原来抓过他们的那个侦探走进来审讯,一眼认出他来说,哟,小子,怎么又是你啊?覃天恕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下回你就是我亲舅舅了。侦探晦气地说嗨,你还这么油啊。说实话,我都不爱再见你小子了。

少跟我攀亲,说说,这回又是怎么进来的啊?

覃天恕找他要了一个烟屁股猛吸几口说过瘾。我跟你说啊,这个社会,好人做不得。话说我今儿上街吧,原是想去买本三民主义学习材料的——我可也是要求进步的委员长的好学生啊。

侦探骂道少他妈绕弯。现在学生都改名了——叫动乱分子,知道不?覃天恕说喔喔.我好好走着,却看见两个大男人在追一美女,这可是大白天啊,小巷深处,那叫生扑啊。中华民国,朗朗乾坤,岂容流氓横行。好歹我也受政府教育多年,见义勇为的美德我也有几分,顿时我怒向胆边生,大喝一声——住手!

侦探哈哈大笑说,这个故事编得好。说说,那女生是谁?你们什么关系?覃天恕一脸无辜地说,嗨,我还正想找你们打听那妞儿呢,虽然我才晃了一眼,我告你——那真叫漂亮。难怪人见人追。我要认识,哪还轮得到你们?

田樱回家就在沙发上哭泣,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陪着劝慰。其父从外进来,看见心肝宝贝伤心欲绝的样子就问,又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母亲束手无策地说,一回来就哭。说是她男朋友被侦缉处抓了。

男朋友?你啥时谈的?我怎么不知道啊。父亲感到十分奇怪。哭什么哭,说,怎么回事啊?田樱抽泣说,他是我同学,我在街上被两个流氓调戏,他上去把人打伤,就被抓了。

父亲一听就知道是瞎说,就算是打架伤人,也该是治安处管,怎么也轮不到侦缉处啊。你们是不是卷进了学潮,你要跟我说实话。田樱矢口否认,说人家一向都是不问政治的。父亲一脸怀疑地说,他是个什么人啊?瞧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的。现在时局不稳,你可要少给我添乱。不要去听那些共党宣传。我叫人去找找王处长,少不了花钱的。嗨。

侦探两人来到学校调查覃天恕和其他几个被抓捕的学生的平时表现情况,校方有人接待介绍说其他几个人吧,平时都算是政治活跃分子,害群之马,你们怎么处理我们没啥好说。但覃天恕这个学生嘛,顶多算个坏学生,整天吃喝玩乐,不思进取,毫无政治倾向。要以动乱罪定他,恐怕会闹笑话。

侦探说我们看着也不像,这家伙确实油头滑脑,也不是个好东西。这回不仅破坏了我们的抓捕行动,还打伤了我们两个弟兄。这样吧,我们交保释放,你们把他开除。

校方点头说好的好的。这对他倒也不冤,我们毕竟还是法治社会嘛。

侦缉处门外,关勇波和田樱看见覃天恕出来,急忙扑上去互相拥抱。关勇波歉意地说天恕,又是我们连累你了。全靠田樱的父亲出面,总算把你保出来了。覃天恕说谢谢,谢谢,花的钱回头我还你。

田樱责怪他,你说什么啊?你可是为我受的罪。她抚摸覃天恕脸上的伤痕。欲泪且温柔地问还疼吗?天恕。覃天恕笑道没事,我从小就是被打出来的,这点就算按摩了。

关勇波说学校把你开除了,天恕,你看怎么办好?覃天恕有点惊异,还是尽量平静地说,开除了?好。反正老子也不想读了,正好学着操社会呗,或者当兵去。

田樱恳切地说,我给我爸说了,你先到我们家厂子里去吧。我爸也正好缺个襄理。覃天恕婉谢说这,不大妥吧,我这个人9阿,怕拘束。关勇波劝道你别想那么多。先去试试,不满意再说。听我的,天恕。覃天恕沉吟道容我想想,想想。

架不住三扯两劝,覃天恕还是被田樱拉到了她父亲的纱厂干事。田父看这孩子长得英俊顺眼,谈吐也不俗,问起家世,知道也是山中的贵族之后,心里便基本认可女儿的初步选择了。他让覃天恕跟他做襄理,开始学着打理厂里的一些事务。

经此一劫,覃天恕似乎变了一个人,开始稳重起来,说话也不再那么油滑了。田樱时常放学回来看他,也经常拉他到家里聚餐说话,一家人对他渐渐熟悉且好感起来。田樱起初说他是男朋友,还只是想父亲出力搭救,她内心是出于隗疚。但是一来二往,她竟然变得喜欢上他了,内心开始把他当真的男友对待,不时给他买些衣服打扮起来。

这天覃天恕下班出来,田樱在门口等他,两人一见,分外亲热。田樱关切问候天恕,难得你穿这样的服装,感觉变了个人似的。怎么样,还适应吧?覃天恕自然嗯嗯说还好,很好。就是觉得令尊………田樱知道父亲待人严格,急忙问我爸怎么了?他,他没难为你吧?覃天恕赶紧解释不不,他对我很好。我怎么觉得就不像对部属职员似的,我挺不好意思的。

田樱恍然大悟,窃喜说喔,我跟他说,你是我男朋友。这么说,你过了他这关了?

覃天恕大惊说你,你怎么这样说呢?田樱逼视覃天恕,委屈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告诉我,我不能这样说吗?说着她就要流泪,一副雨打梨花的娇柔,格外楚楚可怜。

覃天恕虽然喜欢田樱,但一直没敢往这方面想过,突然知道她原来还爱他,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不免沉吟犹豫说我不要你感恩。虽然我很喜欢你,但……田樱见他话有转折,打断嚷道,谁说我是感恩啦?我不是。如果喜欢,就没有但是。覃天恕还是忐忑不安说小樱,你听我说,我和勇波是生死之交。

田樱又插话声明,你明明知道,我和他仅仅是好朋友,我和你一样把他视为大哥,我和他没有恋爱,他会为我们高兴的。覃天恕还是犹豫说哎,你不懂男人,当然我也相信勇波。可是,田樱干脆质问你不喜欢我,你自己不想要我,是吗?她说着泪水就下来了。

覃天恕左右为难地说不是,他吞吞吐吐地告诉田樱——他在山里时,家里已经给他定过亲事了。田樱呜呜哭泣,任性地说我不管,我就要跟定你。除非你不要我。呜呜,都什么时代了,你一个大学生,还相信封建包办婚姻。我,我……覃天恕无奈地为她拭泪,田樱顺势扑进覃天恕的怀抱放声大哭,覃天恕一脸茫然。

夜里,覃天恕独自回到寝室,抽烟思考,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爱上了这个女孩,而且他也爱上了这种都市生活和他现在的这份工作。他想他肯定是不愿也不会再回那个遥远的深山了,尽管他也喜欢冉幺姑,但是,他已经不属于那里。他只能作出选择,于是万分隗疚地给父亲和冉幺姑写信退婚。

次日,覃天恕来到高师,一脸愧疚地叫人喊出关勇波。关勇波见他表情不乐,关心问道怎么了,不顺心吗?覃天恕说不是,开薪了,想请你喝酒。

关勇波说好啊,与田家好相处吧?覃天恕惭愧地说好相处。勇波,我正想告诉你——我和田樱,恋爱了。

关勇波止步,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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