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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无论贫富贵贱,活得久了,皆有宿命之感。就像无神论者到了麻将桌上,也要讲手气朝向。中国人一向说富不过三代,穷不到百年;覃慕文家已经富贵十代了,但他还是惴惴不安。虽然十八年前,填房扶正的丫头,终于辛苦生出了一个养命的儿子覃天恕;但似乎一路走来,尽管熬到了抗战胜利,他却依旧感到身处于一个无边无涯的乱世。乱世中的富贵,仿佛是一根危崖上紧绷的钢丝,颤颤巍巍行走其上,好像随时可以变成一个要命的绳套,一个六十多岁的土司后裔,竟然为与生俱来的富贵操碎了心。

他不得不为自己开始设计后事了。覃家庄园屹立在1945年初秋的斜照里,青砖绿瓦似乎在寒阳的回光返照之下,泛滥着最后的荣华和辉煌。覃慕文负手踱步在古老的寨墙上,眯缝着老眼,遥远地张望着对面山腰的一群人——他的管家三先生,正带着施州闻名的风水师朱一尺,在为他踏勘最后的佳城。

三先生是覃家的世仆管家,就是说打祖上开始,便是覃家的包衣奴才。傍着主子营生,也结婚,也生子,但是世世代代打小就要学着经营田产物业,要终身为奴帮东家理财。这样的人虽然学问不高,却是最通时务经济,深谙世道人情。一晃他也到了知天命之年,覃家的田宅即便在乱世,也没从他手上变少,足见他是一个何等精明的乡村世界的人物。老爷好端端的日子,却忽然要他请人择看阴宅,他只好请来朱先生,带着几个仆随在覃家的千亩河山上,镇日晃悠起来。

朱一尺是堪舆世家的传人,他家看风水,却别于其他九流三派——只看阴宅,不看阳宅。真正让他在施州道上暴得大名的是年轻时,他帮来凰县瞿家老爷看一块墓地,竟然看偏了一尺;结果是被陈家的一个寡妇无意中埋去,然后陈家出了个将军,瞿家却日渐衰败下去。他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气之下,挖掉了自己的左眼——就是这一敬业的壮举,顿时令他声名鹊起,赢得了这个亦庄亦谐的雅号——朱一尺。

人世间的贵贱穷通,仿佛真正只是相距一尺,却有灵壤之别。

朱一尺抱着罗盘谨慎地走到一棵枣树前,前后左右打量起来。他神秘忧虑的表情,一如一场决战前的将军,在最后选择突围的缺口;三先生的心顿时也悬了起来。

这块地的自耕农彭孤老正在不远处锄地,他好奇地偷看了一眼,继续埋头锄地,但是耳朵却竖了起来。

朱先生凝重地指着一个荒草土包,问道这所坟是谁的?三先生说早了,彭家的一个老祖宗,原先是我们覃家的一个老仆,死了埋这儿的。朱先生感叹好悬啊,差一点这个龙脉就被他占去了。他气运丹田指点江山说,你看这罗盘,坐艮朝乾,背依罗汉晾脐,面横蟒带缠腰。左有青龙潜海,右有白虎下山。这是真正的龙穴所在啊。可惜他埋偏了十步,否则他家要出王侯呢。

三先生说幸好幸好,先生,他这坟不影响吧。朱先生说无妨,正好护主。来,掰个树枝来,插这儿,做个记号。你们先修个塔占着,待老爷百年后,就在这儿人宫。三先生急忙折下一段枣树,深深插入朱先生指定的圆圈。大伙终于松了一口长气,皮搭嘴歪地随着志得意满的朱先生下山。待一行人走远,彭孤老却悄悄去把树枝往右移动了五步。他颓坐于原来的那个插孔,无声地长笑,笑得老泪纵横。

彭孤老一生穷病,到老无妻,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分薄田,勉强求了个衣食。彭家也算是旧司堡一带的大姓,各房各支也都还人丁兴旺,唯独他这幺房的一支,却是日薄西山,大有朝不保夕之虞。这天他看罢覃家的风水安排,再也无心劳作,急忙赶到族侄彭秀才家中吃饭闲聊。彭秀才是大房的后人,行五,算是彭家这一辈唯一出的一个读书人,参加过光绪末科的考试。虽然未能换得一星半点功名,在乡下,大家依旧还是尊为秀才。

过去的读书人能够科举人仕,谓之正途;人不了士林的,多半也弄不好稼穑,往往只好走医卜两道。秀才学医,笼中捉鸡;秀才卖卦,树大分权——这些老话说的都是容易的意思。可是彭秀才平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愿走冬烘腐儒的退路,偏要:走讼师这一行当;想要凭三寸不烂之舌,在乡间社会出头逞一个公道。他虽然把刑名师爷的祖传家法,弄了个半解粗通,可是人了民国,律法大变,更无朝廷命官来请他人幕。于是只好在乡下半耕半读,帮人写写状子书信,聊以免饥。

彭孤老算是彭秀才族房里的幺叔,家里断顿了往往都来蹭饭。彭秀才虽是中等人家,但是天生豪侠仗义,倒是不嫌这个孤贫的堂叔。彭孤老扒拉完五碗干饭,顿碗叹息说哎,我们彭家百多年没出个人物,说来还是祖坟没埋正啊。

彭秀才眼见这个沉默寡言的幺叔开腔,不解地问,您怎么想起这个话题?彭孤老说我啊,今天看见覃家请了个风水师看地,听他们说,我们五世祖那座坟,埋偏了十步。右边那枣树下,才是龙脉所在,现在他们看中了。

就是关坡那块地么?那是我们的族田,他们又想占啊?民国17年,不是都闹过一次么?原来他们一直贼心未死啊。

他覃家现在势焰熏天,有啥不敢想啊?我啊,把他们做的记号偷偷往东移了五步。我要哪天走了,你记住,一定要把我埋在那枣树前边啊。覃彭两姓也该换风水了。

彭秀才说幺叔,您这好好的,说这早着呢。不过这块地,我们还是要占着的。彭孤老叹息早晚都是要走的,我这一房算是绝了,但还是指望你们那几支人发达啊。你就记着我的话,合族上下都指着你呢。我这就算是交待了。彭秀才说您放心,到那天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彭孤老当夜回到自己的棚屋,收拾停当;次日起了个大早,来到那块地上,独坐在五世祖的孤坟前沉思。他似乎感到整个家族的命运都一下子押在了他这一宝之上,要么祸及当代,要么泽被子孙,他决定拿他这个即将燃尽的老命赌了。如果自己的贱命能够换来家族的世代勋贵,墓前的香纸清供,总比列祖的冷火秋烟要好~他恍惚看见了自己坟头的丈八石碑,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沉着地抽完最后一袋烟,解下腰中的长布带抛挽上树,毅然自悬而逝。

覃慕文对后事的提前关心,应该说不无道理。他是在五十岁上,采用了一个游方道士的偏方,才让这个填房的丫头珠胎暗结的。虽然前面的正室,也生育了四个才撒手而去,却全都是还要陪嫁的姑娘。好不容易老来得子,他自然如获至宝。可是这唤做天恕的独苗,却生性桀骜难驯,惯于惹是生非;十几年来,可真是把他带得风生水起,伤透了脑筋。好歹送进了梨川县立中学,住读拘縻在新式学堂,他这才可以稍微松一口大气。

富家子弟有富家子弟的毛病,但是通常也有其常人难及的一些好处。王子王孙的贵气许多时候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一个没落夺职的土司之后,哪怕寄放在贫寒人家,那也自有许多不与人群的地方;更不要说覃天恕打小就是锦衣玉食,在使仆差奴中长大,遂养成了他任侠仗义敢作敢当的一些脾性。

但是这样的人由于心高气傲,虽然豪爽好施,但是真正可入法眼能进心窝的朋友,却也不可多得。梨川县立中学,算是民国以来,全县唯一的一所国立高中。能到其中就读的,也多是乡绅财主的子弟,如果来自布衣草根门户的,那至少可谓人中龙凤,原是屈指有数的。关勇波正是这样一个中等农家的孩子,但他,却因缘凑泊,不仅成了覃天恕的同室同学,两人还指天咒日,结拜成了心腹弟兄。古话说一富一贫,乃见交情。那关勇波也就一忠厚执拗的青年,偏偏就被覃天恕认做兄台,不仅时时多有接济,还处处显出礼让。男人之间,交道如此,那就可谓是尘世的一段善缘。

问题是男儿结帮,就容易心生坏水,招来风波。眼看两人毕业在即,覃天恕看中了学校图书室一套兵学丛书,鼓动着关勇波一起准备偷来收藏。二人当夜翻窗人室,却被巡夜的校工发现。关勇波掩护覃天恕逃脱,自己却被逮个正着。只好独自担责,被校方除名了事。覃天恕感于高谊,帮关勇波扛着书箱送到大门痛苦话别。关勇波反过来洒脱地劝慰,早晚都是要毕业的,反正也不想读了,正好回去重新想辙。

覃天恕还是有些自责,说也许我真不该多嘴,不过好歹马上都要毕业了,生活总要重新开始的。你有什么打算要告诉我,希望咱们永远是弟兄,这次完全是你帮我担待了。关勇波笑道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还是想出去闯荡闯荡,先回家看看再说吧。

覃天恕感叹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其实我也想出去游历一番,你如果定下要走,我们最好一起走吧。烦人,老爹非要等我毕业就定亲,哎,我还真不想早早被钉死在这儿。

关勇波说也是啊,这种娃娃亲有什么鸡毛意思。我先回去还得帮家里忙活,就两老,也没个帮手。年成又不好,等你定亲完了再说吧;我等你。覃天恕不免伤感,说有啥难处,记得跟我言语。咱们俩,你就别见外了。关勇波无言感动地拥抱覃天恕,毅然独自远去。

关勇波是父母膝下的独子。两老虽有几分自耕田,但主要还是靠佃的牟舵爷的十来亩田土在过活。老两口勤扒苦做,东借西挪,就想把个儿子供出来出人头地,指望改变几辈人的穷命。偏生关勇波被开除回来,两老无奈,只好拖他一起下田打谷。

三人正默默无言割着遭了虫害的稻草,忽有一汉子跑来送信—一说是幺老爷前天走了。为坟地的事,五叔他们和覃家打起来了。现在要所有亲戚都去帮忙,预备和覃家讲理去。

关母懒洋洋抬头,面无表情昕着。关勇波好奇问是哪个覃家啊?汉子说还不是覃土司那家。关勇波心念一动,回头问母亲是哪个五叔。母亲不耐烦地回答说你要叫五舅,远房的,就那秀才,一辈子就爱扯皮讲理。这世道,有什么理可讲。关父牢骚道去个屁,不去。平时也没往来,要械斗打架就想起来了。管那些闲事。

入夜,三人依旧是无言地扒拉完几碗土豆饭。关勇波忍不住说妈,明天我还是到旧司堡去一趟。田里的事儿,反正也收不着几斗谷,你们先忙着。父亲吼道你去干吗?

吃闲饭,操淡心。他说那覃家少爷是我同学,关系很好,明天是他定亲的喜宴。听说这秀才五舅是个爱闹事的主,我估计他会去冲场子。小事扯大了都不好,我还是去两边劝劝吧。

父亲训斥你去找骂啊。争地的事,皇上都断不了,你还摆得平?他说爸,现在乡村贫富矛盾很大,弄得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好歹两边都熟悉,省得两败俱伤对谁都不好。父亲发怒牛打架你都敢去劝。说完将碗猛放在桌上,低头抽起旱烟来。

覃家宅院的上午,一群仆人正在院坝里布置桌椅席面,到处张红挂彩,人来人往,箫鼓喧天。覃慕文正带着少爷覃天恕在大门迎接各方贺客。

覃慕文远远看见妹夫赵爷走来,急忙迎上笑道大热天的,您何必亲自来呢?赵爷说您跟冉五爸打亲家,我敢不来?覃慕文喊儿子过来接姑爹。覃天恕嘻嘻哈哈上前招呼,埋怨说咋个把您也惊动了。我说不兴师动众,老爷子非要搞。赵爷训斥道你糊涂。

人家冉五爸的姑娘,那是街上的明珠。你还想哪天黑灯瞎火就抬进屋啊?不先行聘礼,你就想抱媳妇啊?你要懂你爸的苦心,他都奔七十了,盼着你早栽秧子早打谷啊。

覃天恕扶着姑爹进院,嘴里咕哝道这哪儿说起啊,我还想念书呢。

覃家大院内宅的绣房,覃家几个姐姐正陪着未来的弟媳冉幺姑说笑,幺姑的几个伴随也在。姐姐们边绣花边撩逗幺姑,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长得帅气性格也豪爽的妹妹。

冉幺姑是文沙场镇上袍哥龙头大爷冉五爸的女公子,当年何爷给她赐名日冉飞云。上下无兄弟姊妹,虽说也是庶出的小姐,但从小被冉五爸当嫡传的儿子来带;跟着出入江湖社会,见多识广,天生在妖媚中暗藏一种不让须眉的英气。而且念过几年私塾,又拜过父辈的一些武师,不仅识文断字,通情达理,还弓马娴熟,惯使一些江湖儿女的鞭刀暗器。这样家世和修为的女子,假若放在都市,可能早已头角峥嵘。可惜生在乡下,生母又早逝,闺阁之事无人教导,竟似渐渐长成一个野丫头,不免令世俗男子,既心存仰望,又觉得不堪消受。

流水席就在覃家大宅的院坝内摆开,宾主分主次坐定,女眷另在内室,各自开吃。大家推杯换盏,各自说着一些拜年似的好话。门口忽然传来吵闹声,覃慕文皱眉,三先生跑来低语说彭秀才带着一群族人要进来,怕是来闹场子的,就为那块坟地的事。覃慕文起身对亲家冉五爸说五爷,你陪几位爷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覃慕文随三先生出门,远远看见彭秀才急忙拱手笑道,啊彭先生来了,天上没下雨,你倒是稀客啊。覃某有失远迎,快,屋里请,喝杯淡酒。

彭秀才领着一群披麻带孝的族人,气势汹汹闯来,本意就是要来闹人家的喜宴;

看见覃老爷客气,先压住火气阴阳怪气地说,我这些穷亲戚,只怕您府上放不下哟。

覃慕文不卑不亢地继续客气说,来的都是客,反正是开流水席。你有大肚汉,我有白米饭,你有长箩筐,我有翘扁担。还怕装不下你呀?

彭秀才也是刀笔利口的人物,嘴巴上那是从不让人的,也假意客气道,都知道覃爷您家大业大,可您这是喜宴,我们可都是丧客,冲了礼可不好。

覃天恕隐约听见外面的喧嚷,跑来看见一群孝服者就来气。张口就吼道哪儿飞来的一群白毛乌鸦?怎么在这儿叫来了啊?彭秀才认出这是自己当年授塾时教过的学生,也动了肝火,回骂道这不是今儿的喜主吗?记得在你们祠堂的家塾里,我还给你发过蒙。我好像没教你学畜生说话啊?覃慕文急忙接过话说,犬子无教,你是先生,你就别和他攀比了。有话,咱们还得好好说不是?彭秀才依旧气鼓鼓地说,您这喜酒,咱喝不起——没备这份礼。我们那边,有杯丧酒,倒想老爷赏个脸,否则,合族上下这碗饭,都没法吃了。覃慕文装糊涂问此话怎讲?红白喜事都是喜啊,你们咋就不吃饭了?

彭秀才说在下的叔父,前天过世了,孤老一个,合族凑份子,要把他埋进关坡那片祖坟地。您家三先生却不让,现在人还停在堂屋里,人说抬到您这儿来吧,我觉得乡里乡亲又不合适。老爷您倒是给指块地吧。覃慕文装着恍然大悟说喔,这事啊。你们彭家不是有地吗?为啥要埋到我们覃家的祖田来呢?彭秀才更加来气说,您要也这么说,那我们只好把人抬到这门口埋了。

贾天恕大喜之日碰见闹鬼的,不免三焦火旺,接过话头就开骂你要不嫌累,就给扛来。护院的还正缺狗食呢。彭秀才的族侄彭蛟,那也是乡村的猛男,冲上骂着就撕扯起来。关勇波正好赶来,急忙隔在中间劝阻天恕别动手。同时喊五舅,要彭秀才叫他们退下。覃天恕突然看见旧日兄弟出现,十分诧异关勇波还有这样个五舅?只好闭口不计较。彭秀才也不认识关勇波,疑惑地问你谁呀你?旁有汉子插话说这是堂二姑家的儿子。彭秀才说原来是二姐家的公子。你说改日再议,那你幺姥爷就摆着烂吗?

覃天恕正要接嘴,冉五爸闻声出来上前低声吼道你退下,家家都有长辈在,轮得着你们在这说话吗?冉五爸是个不怒而威的人物,声腔不高却顿时把喧闹的场子给压得安安静静。彭秀才平生不怕个恶人,唯独对冉五爸一向心存敬意。看见冉五爸现身,急忙巴结道,知道您五爷在,才敢来的啊。老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您是老江湖,您给评个理吧。

冉五爸谦和说道彭先生您抬举。今儿也算是兄弟的一个喜日,先生能否给个薄面,明日双方再到关坡哥来茶馆吃讲茶,我来捡场。先生您看如何?你们两家这个旧公案,当年我没断了,这回咱们再在一起斟酌斟酌?

彭秀才说五爷,您乃舵爷,仁义礼智信,五堂八口,您都占着。别的不信,秀才信个理。好,就这么说定。覃爷,明儿在下茶馆候着。对不起,打搅了。

覃家内室里面,冉幺姑和几个姐姐女眷正吃饭,也听见了外面的吵闹。四姐疑问,仆人答说好像是彭家带人来扯什么皮,老爷少爷正在应对呢。冉幺姑顿时柳眉倒竖,放下筷子说恐怕这是存心的,我去看看。

大姐急忙拦住幺姑说,你还没过门呢,轮不到你,吃你的吧。四姐笑道人家是怕天恕吃亏呢。冉幺姑娇嗔说他呀?像个吃亏的主儿吗?四姐揪住话头调笑道哟,幺姑,这么说好像我们弟弟已经占了你什么便宜,是吗?

一座皆坏笑。幺姑忽然悟出其中的含义,顿时脸红,放下碗佯装生气动手按住四姐骂道你坏你坏,看我不挠死你。

几分薄地,覃彭两家争了十几年,再次来到哥来茶馆吃讲茶,冉五爸依旧还是摆不平这桩公案。本来冉五爸是想凭着亲家的面子,让覃老爷另外给彭家补偿一块地。

可是彭秀才真正图谋的不是土地,而是那一片决定家族命运的风水,自然绝不相让。

冉五爸无奈,只好请他们赴县上衙,由官府去决断。以他在地面上的威信,至少可以保证暂时制止两姓在眼前的一场械斗。

覃家是当地的望族,世代簪缨之后,历任县长赴任,都是要专程前来拜访的。为了保证不输这场官司,立马委派三先生带着包裹去县城奔波打点,名义嘛,是中秋在即,给父母官送点节仪。孙县长是明白人,感叹覃老爷礼数大,顺便也要问安。三先生趁机叫苦说,旧司堡十几年前就是匪区。贺胡子走了,匪根还在。最近又有人在嚷着,要打我们覃家,要抢占田地,担心孙县长的地界上又要闹红了。

孙县长立即生气,中央正要剿匪戡乱,还有人往枪口上撞?转告你们老爷,乱不了,有大乱必有大治。筷子还撬得起楼板缝?本官不信。唔,法制社会,要讲法嘛。

三先生知道轻重,乐呵呵地揣着对法制社会的信任,打道回府去报安。

彭秀才也带着对法制社会的期望,写好了文白夹杂的状子,带着大群族人,全身缟素,打着白旗白幡,抬棺开始向县城进军。彭家队伍默默地行至县府门口,集体下跪。保安团早已奉命准备,持枪对峙,彭秀才还保持前清的礼数上前,头顶状子喊冤。

孙县长冷冷接过状子阅读完,问道你就是著名的彭秀才?果然刀笔利口。听说当年你还做过匪党的文案?

彭秀才急忙解释那是小的被迫所致,实与本案无关。草民畏法,何敢滋事。只是物有不平则鸣,人有奇冤难负。诉之公堂,仰乞明鉴。大人乃国家委员,朝廷命官,还当明察秋毫,秉公断案,为民伸冤。

孙县长劝诫你身为前朝秀才,也算是孔孟门生,岂不知戒怒息讼之理。留下状子,限你马上率众退回,不许为祸乡邻。

彭秀才估计大人已被覃家买断,只好耍横表示如无公断,小民宁肯在此坐毙。孙县长岂肯受他胁迫,当下喝令左右给我拿下。族人蜂拥欲乱,士兵鸣枪示警。孙县长高吼,谁敢暴动,就地正法,格杀无论。好端端一个彭秀才,自己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了县里的监号。

彭秀才之所以敢和覃家叫板,也是因为彭姓在这一方世居几百年,子孙繁衍,族人众多,不是一般可以欺负的人家。尤其他的两个族侄,彭蛟和彭龙这一对孪生兄弟,自幼习武,无论单劈群殴,都是地面上一等一的刀客枪手。因为两弟兄随时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看来和气敦厚,一旦结仇,却是笑里藏刀的牛头马面,于是江湖上戏称为——笑面双煞。

七叔彭秀才无端被抓,彭蛟彭龙知道喊冤实在不是办法。他们是不读诗书,自然也不受礼法约束的人物。回家大眼跟小眼一瞪,立马神秘阴冷地笑了起来。没两天,二人便约好了本族的一干亡命青年,连夜向县城监狱摸来。

彭蛟暗自带人去行刺孙县长。彭龙则带队摸到监狱铁门外,向里扔了块石头,一狱卒闻声出来和他接头。狱卒也是彭家的后裔,早已联络停当,自谓巳将其他狱卒灌醉,要彭二哥捆起来算了,别杀他们。彭龙说我们要枪呢。狱卒央求说都是当差的,几年关系处得不错。别把事儿做绝了。彭龙觉得在理,点头答应。

彭龙在监舍将彭秀才摇醒,其他犯人也惊醒起来。彭秀才懵懂半醒,还以为没判就要带他上路。等到认出彭龙,他更加惊出一身冷汗——你们来劫狱啊?你胆子超过了体重喔。彭龙笑道再不反,只怕您老过不到年了。彭秀才也是敢作敢为的辣手书生,顿时也恶向胆边生,大喊那就反了吧。官逼民反,走,都跟老子走。囚徒大笑,都起来跟着跑了。

彭蛟那边也已得手,过来会合。百十号人扛着自家的火铳和抢来的快枪行进在返乡的路上。彭秀才看见事已至此,不如索性做大,一洗冤仇,干脆号令大家去围攻覃家大院。

覃家堡向来都是门户紧闭,家丁巡夜;凌晨枪声大作,训练有素的族人都纷纷上墙。覃慕文紧急穿衣起床,命令三先生指挥抵抗。一边派心腹从地道后门出去,到县里报案求援。三先生多次率领抵抗兵匪侵扰,安慰老爷别急,自信对手一时半刻打不进来。覃慕文生怕有失,要三先生去跟大家说,所有参战的,每家二十个大洋——跟老子争坟山,老子活埋你。

冉五爸家凌晨也得到覃家被围的消息。冉幺姑招来几个袍哥兄弟打探情况,证实彭家确实反了。冉幺姑担心覃天恕安危,吩咐二黑去把礼字堂的兄弟多叫几个,带上家伙,跟她走一趟。二黑有苦难言说我的姑奶奶,你还真要跑场啊。幸好冉五爸进来看见,当下训斥幺姑多事。并要二黑滚出去转告各个堂口,不许多管闲事。冉幺姑委屈质问五爸,覃家的事你真的不管?

冉五爸说你懂个啥?我们袍哥讲的是江湖道义,在地面上才能服众。你去拉偏架,也不避个嫌,岂不让道上人笑话?再说他彭家这可不是械斗,这回他恐怕是要拉杆子了.你去结这个仇干嘛?更何况覃家那寨子,当年闹红时都没打下,要你操那份心?

两家断断续续打到中午,依旧分不出胜负。覃慕文登墙巡视鼓励家丁,顺便也想看看外面到底是哪些人马。三先生对外喊话别放枪了,我们老爷有话讲。乡下人械斗还略存古风,真的都立刻停火了。覃慕文自信地高喊,外面兄弟打饿了没有?我们给你们准备了午饭,大家吃完了再接着玩好不好?

彭秀才起身骂道覃老爷,您没想到我秀才又回来了吧?害人终害己呀。覃老爷,我来说您两句——老话说啊,欺山莫欺水,欺老莫欺小。您家大业大,何必踩我们穿草鞋的。古人说:匹夫一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干屎不臭,您这叫挑起来臭啊。覃慕文尴尬笑道,你到底是读书人,套套都是理啊。我这儿礼数也尽到了,你玩,我先歇着了。

院墙太高太厚,彭家少壮不知从哪里拖来一门土炮,开始填药。炮手对着那笨重的木门点炮,却一下打到墙角去了,只掀起一阵尘灰。彭蛟下令又射,却炸了膛,几个炮手反而受伤,满身熏黑像刚从煤窑出来的。彭秀才骂道这是他妈哪年的炮啊?彭蛟说听说还是李闯王当年留下的。彭秀才吼道那怎么还能用?回头请张铁匠重新打几门。彭蛟笑道嘿嘿,五叔,张铁匠的炮——打他老婆还行。

关勇波大早听见旧司堡方向的枪炮声,知道准是覃家出了问题。他焦急地守在官道边,不时张望县城方向。他知道覃天恕在城里,没准会带着保安团回来打援。果然太阳过午,就看见覃天恕骑马带着一队军人赶来,关勇波急忙拉住覃天恕的马缰说天恕,借一步说话。覃天恕下马解释这事怪不得他,他得赶回去救急。

关勇波说我不拦你。那天我都说了,我不会为谁说话。我只恳求你,万万不可伤及无辜,现在社会充满危机,你千万不要引发更大的冲突。

覃天恕也是钟情重义的人,要关勇波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救自己家人。你那位远房舅舅反了政府,自有国法治他,你要救也救不了。现在他围攻我家,我不能袖手。抱歉我走了。关勇波对着他背影,忧虑地喊道天恕,你自己也要小心,别犯险啊。

彭家的探报早已来报说保安团正往这儿赶。彭蛟对彭秀才说,我们先去占了鱼木寨吧,那边的亲戚都安排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彭秀才知道那是晚明农民造反时遗下的一个古寨,确实可以凭险扼守,当即带着人马朝鱼木寨开去。

一个秀才,终于为了几分田土,揭竿造反,当起了山大王。

覃彭两姓的械斗,总算告一段落,冉五爸悬起的心,暂时搁平下来。一天午后,父女闲来无事,在院子里对弈,一个长期往来的客商,随牟舵爷可怜兮兮进门。客商见面就喊冉爷,这事还得劳驾您了。说是他从冉五爸这儿进的那五担鸦片,昨天骡队才走到凉风垭,就被山匪给劫了。这地界上的事,他还得回头求冉爷摆平才是。

冉五爸一听凉风垭,就知道那是跛豪的地面。心想这个老残废,每年都给他们打点过,同门不同堂,也不能乱规矩啊。肯定是兵荒马乱,过路客商少了,他叉开始雁过拔毛。他安慰客商少安毋躁,等他去会会跛豪再说。

冉幺姑好奇问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踱子魔头,要五爸带她去见见。冉五爸想想觉得也行吧。倒也该让这孩子见见世面,长点见识了。

次日,冉家父女骑马行走在山道上,前后跟着两个小厮。冉幺姑心里嘀咕,跛豪是匪,五爸是商,找他好说话吗?冉五爸给她讲解袍哥的历史,声称天下袍哥是一家。

跛豪是礼字堂的舵把子,自己是义字堂的,算平辈,过去有交道,他应该要买个薄面吧。冉幺姑质疑他要万一不买呢?冉五爸说匪也是人做的,礼到人隋到。匪做大了就是官,官做小了就像匪。官有官规,匪有匪道。谁要乱来,在道上就混不下去。

冉幺姑说您这赤手空拳去与匪论道,不会是与虎谋皮吧?冉五爸要她记住.天下事占了礼和理两字,片舌胜百剑,片言夺千枪。江湖上做龙头的,家里供礼器不供兵器,因为刀兵沾凶气,不吉祥啊。冉幺姑还是怀疑——这种杀人越货的营生,还兴讲理呀?冉五爸只好给她讲解盗亦有道的一些道理,说土匪强盗也是有祖师爷的,早先也都立得有山规,唤做什么七不抢五不杀的,现在是江湖一把散——坏了规矩哕。

冉五爸讲到这里,流露出许多无力回天的无奈;他似乎看见了他所寄生和深爱的江湖,正在一步步走向没落。

星斗山跛豪营寨门前,两个小匪拦住冉氏父女盘查。小匪调侃问他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冉五爸是那种天生稳如泰山的人,自带一种身份感,冷冷吩咐小匪去禀告跛爷,就说文沙场的冉五爷来拜山了。

小匪也是见过江湖世面的人,对冉五爸的名声,想必有所耳闻,急忙进去通报跛爷。只听一阵笑骂声中,跛豪一拐一拐快步出来喊道嚯嚯嚯,冉五,你狗日还没死啊。

快,快请进。去,叫膳房备酒。

冉幺姑打小就是见识过各方英雄的女子,向来不陌生怯场。她立马乖巧地甜甜上前叫道跛爷,给您请安了。跛豪笑道这是闺女吧?好人材。看不出五爷这老树圪蔸还开得出奇花。回头又故意发问,你这坐码头的怎么想到来看我啊?你不会是来我营盘里招亲的吧?那我这些歪瓜裂枣可没有配得上闺女的。

冉五爸笑着骂说你少给老子打撮牌,老油条你就装吧,酒喝好了再跟你吃讲茶。

跛豪还是有情有义的前辈豪杰,赶紧让小匪整了一桌山珍与冉氏父女对酌。几碗下去,冉五爸无话找话说,你也快过花甲了,还不准备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跛豪感叹江湖是个壶,好进不好出啊。骑在虎背上,下来就是死,那还不如多骑一会儿。冉幺姑插话说我爹不过也是望您老有个善终。

跛豪笑道闺女,我跟你说——江湖儿女江湖死,没一个功德圆满的。冉五爸笑骂说你这个老狐狸,一辈子趁混水摸鱼,还没摸够啊?该积点阴德了。踱豪装着可怜地辩解,我一不打县城,怕招惹国军,二不打乡邻,怕得罪江湖。我这百十号人也要活啊。现在连过路客商都少了,老子都被逼得开荒种地了,还要怎样?

冉五爸见缝插针,正好揪住话头说,说起客商,正好有一事相商。前几天在凉风垭,你的兄弟取了五担黑货,那是我的个老主顾。也算是下江的一个同袍,早年我跑滩时,也全靠他们接应。这个忙,老哥你得帮。

跛豪假模假样说有这事?你别说了,我来查一下,哪能祸害你冉爷啊。

跛豪离席找二当家棒老二,劈头就骂他做活不干净。棒老二埋怨货只剩四担了,不如干脆把他们也黑了算了。跛豪显得大义凛然地骂他放屁,谴责说如果坏了袍哥道义,三刀六洞,天下同门与你为敌,你扛得起吗?还是退了好,省得以后吃竹枝屙篾席——多的都去了。

黄昏时分,宾主酒足饭饱,跛豪送冉氏父女出门,马上驮着要回的烟土。冉五爸似乎知恩感义地多谢跛爷给老夫薄面,叮嘱手紧了言语。彼此频频揖别而去。冉幺姑感慨,觉得这跛爷的性格还挺好玩,不像江湖中传说的那么六亲不认。

冉五爸叹气指教她,江湖中人,没有看着那么简单。说不定今天咱爷俩是逃过了一劫。冉幺姑惊异,不是很顺利吗?连吃带拿的。冉五爸说生死善恶一念间,江湖上,没有永久的朋友,还是以利相交啊。这一方做烟土的,就咱一号。他手下抢的谁的,他还不清楚?我不来,他就销了,来了,他就该明白。出去查查,那叫装麻。进来那眼神,我就看明白了。还好,他还算略存古风。江湖啊,往往眨眼之间,就是刀光血火。万幸万幸。

冉幺姑疑问,既然如此危险,我们何必来讨呢?冉五爸说他这是试探我啊。我要默认了,我就栽了,这一方谁还认我啊?那他不更加肆无忌惮了。入了道,赌的就是个胆气和豪气,你要不怕,他就该服了你。

冉幺姑若有所思,经此一事,她忽然觉得自己竟然爱上了江湖社会;快意恩仇之中,她领略到了某种豪赌人生的乐趣和刺激。

老语说白屋出公卿。历史上也确有许多非凡的子弟,生于草根,起于垄亩,打小就心怀异志,最后果然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关勇波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你很难从他父母身上,看出他血脉遗传的痕迹。父母老实巴交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却奇怪地生出这样一个天生反骨的孩子;这种现象,也可以说是某种遗传进化的异数。

关勇波虽然肄业回家,天天也在田地里帮父母农活,满身泥污却总也难掩他身上已然具备的书卷气,更有一种清贵的气质,在他眼中隐隐闪现。而这,却是父母都没能觉察的。

这天白日,牟舵爷来催佃粮,父母说尽了好话,牟舵爷依然准备强行牵走耕牛去抵债——这等于是要了一个农家的老命。关勇波忍无可忍,说了一些狠话,和牟爷顶撞之后,反而赢得了牟爷的几分尊重,答应延缓再说。夜里,一家三口在灯下啃土豆。关父满脸愁容地说我啊,托你乡长表叔给你谋了个差,你这书也不能白念了,总得找个事情做。黄保长年纪大,要下了,你去接。好歹每年有几担谷。

关勇波自有一番打算,自然无意于保长这样的低层差事。他岂能为了几担谷,天天去人家里抓丁抢粮,那缺德啊。关父说条条蛇都咬人,天下没有好吃的饭,当土匪还要挨得起刀棒呢。关勇波坚持无论多苦,也不能去干良心有愧的事情。靠天吃饭完粮再还债,下辈子也还不清。既然到了这一步,还不如索性再往前赌一脚。关父质问你想学你那不成器的五舅,上山坐垭口打闷棍啊?

这句话却一下子点醒了关勇波,他暗自决定去找这个远房舅舅试试运气。

次日,他只身闯进鱼木寨,被放哨的小匪蒙眼带进了彭秀才的大营。彭秀才挥手让把罩子摘了,认出是那天在覃家出现过的堂二姐的儿子。戏谑道你还敢认我这个土匪舅舅,不怕连坐啊?难道你这学生也要来上山入伙么?

关勇波说上有高堂,不敢。只是有事相求长辈。彭秀才责怪他碰到灾年才想起深山有远亲。关勇波忍气吞声地解释想到省城考学,家里一贫如洗,只好来求长辈借点盘缠。彭秀才问他如此乱世,读书意在何为?关勇波说谋个职业,修身齐家而已。

彭秀才说寨子里正缺个文堂师爷,你来坐吧。关勇波急忙推辞说父母在,不敢落草。彭秀才有意为难说,那老话讲父母在,不远游,又作何理解?关勇波只好打岔说,听说五舅当年也是心雄万夫的人,现在啸聚山林,恐怕也并非本意吧?

彭秀才听出他的微讽之意,笑道小子,天下有道,君子则现。天下无道,君子则隐。庙堂为官,谓之朝隐。草野为盗,谓之林隐。盗有侠盗,贼有义贼。你还别瞧不起我们这一行。

关勇波喃喃低语说毕竟刀头舔血,兴兵扰民,总不是善事吧。彭秀才勃然大怒说,你也读了几天书,梁山泊不叫匪人传,叫忠义水浒,叫替天行道。这个你懂吗?

关勇波见他变色,只好气馁地说,人都有潦倒失意时,你当年考举时也还不是求助族戚。晚辈来求助,长辈愿帮则帮,入伙非我所愿。晚辈告辞了。

彭秀才看他还有几分骨气,悻悻地说川资不借,但你得挑一担谷回去。这是还你娘盼隋。讨饭上路,是你的事。另外,给你那覃家同学带句话——父债子还,覃彭两姓的事还没了。

关勇波本不想要,念及家里的灾年,只好挑着谷子下山。刚经过文沙场,却遇见覃天恕毕业回家。覃天恕看出关勇波疲惫寒酸的样子,内心生疼,急忙拉他到一家小酒馆吃饭。听说关勇波去找彭秀才的事儿,覃天恕顿时生气,说好有事找我,你怎么会去找他呢?

关勇波感叹人穷志短,也是病急乱投医而已。覃天恕立马拿出二十个大洋塞给他,说你先上路去省城,我回头就来,来了一切你就无须发愁了。关勇波有心推拒,但看见覃天恕瞪圆的眼睛,只好收下,连客气的话都不敢说,生怕一说便俗。

二人饭罢依依不舍地别过,覃天恕独行在回家路上,忽然听见林子里有异响,顿时警觉。忽然有俩黑影从竹林中扑向他,覃天恕身手敏捷,彼此正打斗,彭蛟自后闪出用枪抵住了他的脑袋,低声说覃少爷,别折腾了,小心我食指一多心,走火伤着了你。

覃天恕意识到对方不要他命,赶紧请问哪路朋友?有何指教?彭蛟笑道老朋友,指教不敢,委屈你走一趟。覃天恕听出彭蛟口音,骂道原来是你,明的不行来暗的,你不地道啊。彭蛟也不废话,喝令手下把他捆起来,连夜带上了鱼木寨。

大清早覃慕文得到儿子被绑的消息,赶紧带着三先生和仆从来文沙场拜见冉氏父女。冉五爸安慰亲家公别急,说这事他责无旁贷,一定争取保证令郎全身而归。覃慕文还在忧心忡忡担心闪失,冉五爸已经传来牟舵爷,要他带一驮土,飞马赶去星斗山,请跛爷出马给彭秀才说个情,刀下先留人。另外,号令所有的袍哥,把彭家的三亲六戚全给看住,但不许声张。冉五爸回头问赎金备了多少?覃慕文说一大早,现大洋备不齐,只凑了两万。

冉五爸说我去柜上取,先不跟他讨价,齐了我亲自去,谅他不敢胡来。冉幺姑在一边听见夫婿有难,暗自着急,插嘴说爹,您去备钱,我先去救人。覃慕文急忙阻拦说你就别凑热闹了,回头还得救你。冉幺姑说您放心,爹,我必须去,他不会拿我怎么着的,反正您随后就到。冉五爸沉吟说好吧,说话记得礼理二字。

冉幺姑点头说记得,我先走一步了。出门上马,火急火燎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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