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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这段时间,田樱守着覃天恕住在他姑妈家,日子过得相对平静。这天蒋团长策马来到他们房前,远远地观察。正好田樱先起床,出门来到河边洗漱,觉得有人在背后观察她,回头看见蒋团长,大惊。他神秘一笑说,覃太太早起啊。她手中杯子滑落,在河边石头上砸碎,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蒋团长,预感某种灾难的降临。

她心神不定地说啊,是蒋先生?他干笑着说嘿嘿,许久未见,覃太太眼生了吧。她勉强笑道,嗨,我还以为您早就转战远方了,没想到还能在这山中重逢。他尴尬地说,是啊,我们同时走进这儿,竟然都还没能走出去,这深山老林可真像迷魂阵啊。她苦笑说哎,不该来的来了,该走的却没走。他说河山胜景,足以留客啊。覃太太何以如此感伤?难道这儿不好吗?她说哪里哪里,如果没有人为的兵戈狼烟,这儿确实是世外桃源啊。

他说那依覃太太之见,我这样的国家军人倒是不配来此居留的了。似乎这儿的兵尘战火,皆因在下而起,罪过啊罪过。她平静地说蒋先生误会了,我这也许只是妇人之见,冒犯先生盼地方,尚请海涵。女人向来不懂政治,更厌弃战争。可怜无定河边骨,都是春闺梦里人啊。男人在战争中博取功名,而女人却在战争中牺牲一切。

他知道她话里有话,辩白说夫人言重了。我理解你的善意,我和你一样并不喜欢战争,虽然我选择做了一个军人,但我一向谨记一自古知兵非好战这个道理。问题是我们身处这样一个时代和这样一个国家,战乱频仍,个人的意志并不足以阻挡兵祸的降临,那么身为军人,也就只好慷慨赴难了。

覃天恕听见外面的响动,披衣开门,站在门口冷冷地看过来;他们二人也看见了他。他请蒋团长坐在院子里去喝茶,田樱忙进忙出的,一边倾听着二人的谈话。

蒋团长说天恕兄啊,军部对我们在这儿发起的抵抗和反击十分重视。我也向总部汇报了你的情况,上峰非常欣赏,特派人送来了嘉奖令和给你的委任状。时势造英雄啊,我们可以在这儿把剿匪戡乱的大旗高高树起来了。军部授命我们在这儿成立剿匪戡乱游击纵队,委任你做中校参谋长,编人国军正规战斗序列,武器和军费都将源源不断地送达。天恕兄,你看,这是给你的,你可要不负重望啊。

他接过委任状看,她焦急地驻足观察,他看完一笑,还给蒋团长说抱歉啊,蒋兄。

非常感谢你们的赏识,但是对于这样的重托,我确实不敢当。蒋团长笑道天恕兄过谦了。依我来看,仁兄的文才武略,皆是人中龙凤,举世无多的啊。我们双剑合璧,应该可以在这儿打下一片模山范水的。我们不仅政治理念相同,为人性格也是恩怨分明,在下是非常乐意与阁下并肩战斗的。

他微笑道过奖过奖,我本山中散材,向来无心政治,对于国共两党,我原也没有任何偏见。只是没想到政党的天下之争,也会祸及我们这样的平民之家。,只是因为个人的恩怨,我才误入了冤冤相报的迷途。说实话,对于仕途经济,我是志不在此的。蒋团长打断说,揭竿而起,除暴安良,不一定是政党的责任,每一个有良知的男人都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况乎兄台这样的性。他说蒋兄所言不无道理,但是在下胸无大志,就算是略有天良,也不过局限在快意恩仇而已。对于国家民族,自知鲁钝,向无逐鹿问鼎之心。

蒋团长继续劝进说,即使没有雄霸之心,但是铁肩担道义,你我也是责无旁贷的啊。这是你的故乡,我都无法面对共匪的蹂躏,你怎能对那些暴行熟视无睹呢?电门能够毁灭你的家,有家恨就有国仇,这不是你一人的恩怨啊。

他气馁地说,个人其实是无法对抗历史潮流的,但是个人却要面对自己的内心。

我因为自己的心灵需要,我才起兵抗暴。我其实担当不起更多的理想和责任。所以蒋兄要理解我的推卸,我不是谦让的人,我只是感到彻底的绝望,我不敢,也不愿把我更多的亲友,再次带进血海深仇中去。仅此而已。作为个人,我还欠你的情,我也愿意寻机报答,但是对于你们党国的委任,我与他们素无交往,虽然却之不恭,但也只好如此了。愿兄台理解我的选择。小樱,让我和蒋兄小酌两杯吧。

蒋团长失望地将手中的委任状撕碎,撒落一地。

午间,覃天恕和蒋团长开始对酌,田樱端菜倒酒侍候。蒋团长感慨说烽火乱世.能够与阁下青梅煮酒,闲话当世英雄,也可谓难得的机缘啊。他笑道同船过渡,都是前世所修。如果没有这一场巨变奇祸,也许说不定某天是我们刀兵相见呢。蒋团长说愿闻其详。他接着说其实我读书时,反而是被你们政府抓捕和勒令开除学籍的人。时也命也,没想到今天我们却被绑到同一架战车上来了;的确造化弄人啊。

蒋团长干笑道,其实我们党国啊,也是奸佞当道,昏聩难及。像兄台这样的人物。

本该是乘势而起的。可惜啊,世无英雄,反使竖子成名。这都是时代之过。他洒脱地说我自己看得清楚自己,要是在朝啊,顶多算个谏臣,在野呢,那就多半是个刁民。既非国家栋梁,也难得是乡贤缙绅。性格注定了我的命运,成不了什么气候。喝吧。蒋团长说,来,干一杯。不管怎么说,你我还是应该在这儿再干一把,至于你的进退选择,我不能强人所难。他大大咧咧说好啊,你还想怎么干,我还你一个人情。田樱听见这话,手中的盘子一下摔烂在地,忍不住走过来冷冷说道——你们还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田樱的指责突然让他们陷人了尴尬。覃天恕悻悻地说小樱,你怎么这样对客人说话呢?她严正地说天恕,我必须要说几句了。蒋团长,您是贵人,请多包涵。你们男人的事,也许不该我一个女人来插嘴,但是天恕是我的先生,也是我在这儿唯一的亲人和靠山,你们也许不需要我这个女人,但是我却不能没有这个男人。他想打断。她固执地坚持说,天恕,我已经忍了很久,你让我说完。你们似乎是朋友,那么朋友之道应该是互相爱护,互相让对方避害远祸,这才被视为是高谊。可是,蒋团长,我独不解你为何非要把我的先生拉上你的战车呢?

蒋团长干笑嘿嘿道,不能这样说吧。她斥责说你是国家军人,国家在你们手上破败如此,你们不想易手换人,那是你们自己顽固。你们要无视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历史的走向,那也只是你们的痴心和愚忠。我无法阻止你去负隅顽抗,但是我不希望覃天恕去当一文不值的炮灰。我不了解共产党,但我多少知道一些贵党的作风。我们是普通人,只想过一份自己的生活,我们不想去为任何一个腐朽没落的王朝殉葬;请你尊重我们这一点可怜的选择。

蒋团长呵呵笑道,那是那是,我没有强迫谁啊。她说但是你的一再邀请,我已经感觉到某种胁迫。君子相交,爱之以德,道不同不相与谋,这是古训。天恕和你不是一路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暂时的痛苦和愤怒,我不相信你们会有共同的立场。我了解他,他只是暂时被怒火烧红了眼睛,他会恢复光明视觉的。我不想他永远陷身于血火深渊里。你们也许可以为了你们的政党利益抑或政治理想,去牺牲芸芸众生的生命,去把无助的人们带进征战的屠场,但是我不希望你再带走我的爱人,我在这里祈求你了。哎,一个女人没有别的力量可以结束罪恶,只能是哀求于你们。也许言语冒犯,但希望你和天恕都能明白此心。

昕她这一番言语,大家陷入沉默,覃天恕埋头喝闷酒;蒋团长只好快快作别而去。

田樱收拾完残席,打来一盆水洗头。覃天恕不断从盆子里用杯子舀水为她冲洗,仿佛在浇灌一盆花朵。他看着这个心爱的女人,牵起无数回想,手悬空停下,走神发呆。她的泡沫还没冲洗干净,等着没有下落,抬头看见他潮湿的眼睛。她静静地接过水杯,自己冲洗干净。嗅隆地说想什么啊?天恕。

他回神过来说啊,你洗完了。我一直以为我在浇花呢。她说天恕,白天的事儿,你不要怪我。我对蒋团长这个人印象不好,我感觉他很阴,我不希望你租他走近。我们带着妈妈赶紧离开这儿吧,我实在呆不下去了。他说我也基本想好了,我们明天去看看妈妈的病情,实在不行,我们还是早早上路吧,有事我再回来。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他狂吻,泪流满面地吻,仿佛要把他吞下似的。

快怏不乐的蒋团长,又来到冉幺姑的院子对坐品茶,他察言观色地挑拨冉幺姑说,呵呵,你的那位表嫂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挺有脾气的啊,可能仗着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难免傲慢。你表哥谁都不服,我看了,还就服她这副酸梅汤。冉幺姑问她怎么对天恕了?凭什么怕她啊?

蒋团长夸张说哎哟,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可学不来。她要你哥马上跟她走,你哥说要等待母亲,她就火了,把盘子碗都给摔了。话很难听,我就不学了。冉幺姑一昕柳眉倒竖,恨恨说道,等待母亲是全孝道,她连这个都不懂吗?不忠不孝,那叫禽兽,那还是人吗?什么宝贝,这么宠着。

蒋团长悻悻地说,人家也是怕她的夫君在这儿又跟别人跑了,所以要催着上路。

女人嘛,倒也能理解。你这个表妹也不去安慰安慰?最近几天他们就要走了,都是不负责任的人啊。她问什么?覃天恕真的就这么扬长而去啊?蒋团长叹气说是啊,我刚从那边过来的啊。怎么了?还要你批准不成。她冷笑嘿嘿,说既然这样,那我还真的就去跟他告个别。哈哈。

田樱高兴地收拾好行装,和覃天恕牵着一匹驴子驮着行李,准备去四姐家告别。

冉幺姑骑着一匹马神情郁闷地迎面而来。他们转过一个弯,在一座单行的石桥上相逢。覃天恕}Ⅱ冉幺姑彼此对望,互不言语。田樱看见这一切,慢慢觉得不对劲,奇怪地注视着他们。他不能对峙下去,牵驴退下桥,稳定情绪招呼道幺姑,你上哪儿去啊?

冉幺姑故意捣乱说天恕,你上哪儿去啊?他面对她的促狭,尴尬说我去看看母亲,你呢?冉幺姑继续坏笑说我来看看表嫂的,呵呵,终于狭路相逢了。他只好J顷着话说小樱,这是幺姑。田樱勉强客气地点头说喔,幺姑,你好。冉幺姑苦笑道你好,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田樱不明就里地说,你是天恕的表妹吗?冉幺姑哈哈笑道,从前不是,现在是了。

田樱疑惑地看着他们,他恼火难言,只能委婉地对幺姑说,说正经的,我去看看母亲,如果能走我们就走了。冉幺姑冷笑着说呵呵,你知道闺阁之上还有高堂啊?那好,我陪你去看看。覃天恕陷入尴尬,几乎乞求说幺姑,我自己去吧,好吗?要是能走的话,我会来辞行的。冉幺姑不依不饶说,要是老太君还是不能成行,敢问兄台如何处之?

田樱看出幺姑的动机,不快地说,这位幺姑,恕我不知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但我想说,天恕的去留,应该是他自己可以做主的事儿吧。至于孝顺或者忤逆,天人共鉴,我想他自己一定可以承担。你说呢?冉幺姑大笑道,果然是省城来的大户人家的闺秀名嫒,说起话来,细密委婉,绵里藏针0阿。难道在你们的城里,就早已废了纲常伦理吗?

他怕田樱吃亏,赶紧说小樱,你别插话。幺姑,我会处理好所有的恩怨情仇的,你不必担心,容我去去再来了结所有的债务。你应该相信,我不是一个愿意亏欠的人,许多话,我先说到这里为止。这一切与她无关,请你给我留一分情面。我们先走一步,好吗?冉幺姑看见他的真诚无奈,不忍再逼,内心的嫉妒和痛苦以及同情难以言表。

她强撑笑脸含泪说道呵呵,就此别过吧,你和这个世界已经两清了,你不欠任何人的。走吧,老太太那里,也许我可以代你照管。

说完她打马狂奔而去,他感伤地目送她的背影,田樱痛苦地低头不语。春天的原野满树花枝,一片葱茏。冉幺姑纵马花树之间,愤怒和哀伤化做泪水横流。她飞舞长鞭抽打花树,满天落英缤纷,撒满全身。雀鸟惊飞,叽喳如哭。

田野小路上,油菜花已然一片金黄。覃天恕和田樱牵着毛驴默默地行走其间,各自满怀心思。她隐约感觉到幺姑的身份,开始怀疑覃天恕和她的关系,难免醋意横生,独自垂泪。他有难言之隐,注意到了她的痛苦,他折下一枝菜花过去无声地插到她头上。她顺势挽着他的手臂,低头自语般说天恕,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吗?

覃天恕闪烁其词说没有什么。你看,春天来了,哎,不知不觉冬天就过去了。她还是忍不住说.-幺姑不是你的表妹吧。他不想欺骗她,只好说嗯,不是。她仰望他问道,那我知道她是谁了,是吗?他点头说是,就是她。她平静发问,你们一直有联系,从来没有真正地分手,是吗?他说不是,我们现在就像姐弟。我回来才联系的,我有事求助于她。

她说就因为这个,她就可以这样对你说话吗?你欠她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他说我欠她很多,小樱,确实很多,我暂时无法向你说清,等我们走出这大山了,我再告诉你行吗?她忽然悲从中来,抽泣失声地说天恕,我,我觉得,我们,我们走不出这片山野了,走不出了,呜呜,我突然感到一种,一种彻底的绝望,我们会,会死在这儿的,天恕。

她痛哭流涕地坐在田埂上,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过去轻抚她的头发。

回到隐居小院,冉幺姑独自在院里发呆,跛豪忽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起身迎接说哟,跛爷,您可是稀客啊。多久没跟您请安了,还挺想的。您怎么想着来看小女的啊?

跛爷说我啊,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啊。她问跛爷又是看谁不顺眼了,要打谁啊?跛爷笑道除开看着姑娘顺眼,老子谁都想打。再不打,老子饭锅就只能吊着当钟敲了。她说好,谁敢不给跛爷饭吃就打谁。我要先恭喜跛爷荣升司令了。踱爷哈哈笑道,我这叫啥?叫寡妇的裤子——经不住扯。嗨,掌嘴,在闺女面前还是不能讲粗话的。她大笑说,跛爷您还是粗中有细啊。这样也好,您这是改邪归正了。想当年梁山泊造反,不也是要图个招安吗?

跛爷说招安是招安了,可我还没献功啊。否则老子这司令就叫白赚人家的饷银了。咱也得给蒋团长挣个面子嘛。正说着,蒋团长进来了,问跛爷道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啊?跛爷笑道小子,老子在给你说媒呢。她一下子脸红紧张地说跛爷,您老可别开这个玩笑。蒋团长讪讪地说人家幺姑,嘿嘿,咱可够不着。

她转过话头问两位夜访,想必是有大事?说正事吧。蒋团长说对,说正事儿。幺姑,我们准备打个翻身仗了,湘西那边都已经开始反攻了,我们也要配合。你摸的情况如何了?她说马上就是端午节,共军要组队参加龙舟赛,她觉得这是个机会。跛豪一听说好啊,老子也去赛一赛,看谁比老子快。

到了四姐家,老太太和四姐都劝覃天恕带着田樱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田樱默默地看着覃天恕苦闷地抽烟,自己收拾完行李,捆上又打开了。她过来站在其身后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天恕,你去吧。他不解地问去?我去哪里啊?她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还有放不下的事儿,这样就走的话,你的心还是留在了这里,我不要你的空壳。

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他犹豫地说,唉,是还有些事要剪断啊。你不会多心吧,小樱?

她苦笑说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坚强,我也很脆弱。但是你也不用把我想得很阴暗,我要是没有对你的爱和信任,我也不会跟你万水千山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你去吧,如果你实在不愿走了的话,也请你告诉我一声。

他感动地说,我既然把你带来了,我就要陪你回去。许多事情,以后我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在一起慢慢解释。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人要讲良心,我如果是一个不讲良心的人,你也会看不起我。就这样,我去几天,再去看看勇波,上回也没见着,但愿从此一了百了。

她说我也希望你能和勇波面晤一次。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他做了什么,我都相信并非出于你们的本意,我希望你们能够珍惜友谊。我在这儿,就先不见他了,带我问好。

临到真正要走,覃天恕如何能放下冉幺姑。自己对她一负再负,岂能把人拉进祸水里了再一走了之且不辞而别呢。他还是决定去面辞一次,便连夜赶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伤感地敲门。她披着头发来开门,两人对视,默默无语。她转身进门,他跟着进去,自己泡茶,然后叹气说幺姑,我先送她回去。

她使气地说,这与我有关吗?不是早就说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吗?他说我把你拖累了,我放不下你。她苦笑说得了吧,你这么自私的人,还会考虑别人?他说我怎么自私了,幺姑?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她素日压抑的怒火——这还要我说吗?你仅仅为了自己的复仇,就拉拢跛爷蒋团长,发动自己的族人家丁一起卷入暴动。现在你的心情平复了,说走就走,你设想过那些跟你一起浴血抗争的人吗?他们还将要面对无数次的追捕和清洗,你的家是家,人家的家就不是家啊?为了成全你的爱与恨,这个世界都要来为你殉葬吗?我说过,我和你一样深怀仇恨,因此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也无须对我来谈什么责任。你走吧,其实,几年前,我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他说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放不下这些,我会有个了断的。我想去找关勇波,我来承担这一切罪责,只要他放过你,放过所有的人。她一听又怒火中烧,吼道你不要再给我提他了,他的事儿,我要亲手解决,我也要让他尝尝丧父之痛,让他一点一点地死去。

覃天恕问,他怎么了,你如此限他?这正是我不愿看见的,我要化解你们。她杏眼圆睁叫道,他怎么了你还不知道吗?他们污辱了杏儿,逼死了我的杏儿,你知道吗?十八岁的女孩,就这样上吊了,我们一起长大的孤儿啊,多好的孩子。她实在忍不住哭泣起来。他自言自语说真的吗?他,他怎么会呢?会是他吗?不会,不会。她愤怒地说,杏儿的新坟还没长草,你扒开去看看,你竟然还敢说不会,你给我滚出去看看。去看看我父亲给我的老宅,现在竞然被他霸占为兵营,你只要还有眼睛,你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胡话。

他脸色苍白,颓然坐下,茫然失措。半晌,他默默地抽出手枪,打开弹匣,检查子弹,重新装上去把手枪插进腰间,起身要出门。她看着他,问道你要干吗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去找他。她关心问,你要去找死啊?

他冷冷地说我去问他,如果杏儿是他害死的,我就提着他脑袋来见你。如果不是他在作恶,我就把自己交给他,但前提是他不再追究所有人,我愿意一死以谢天下。

她上前很利索地夺过枪说你疯了,你就那么相信他,连我,你都怀疑。现在他到处在追捕你,恐怕你还没见到他,你就死在他部下的手中了。

他被她重新拉回坐下,他疑惑地说幺姑,我不是不相信你,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太复杂了,我们都有可能被流言所误导。应该说,以我对他的了解,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他可能会忠诚于他的组织,忠实于他的信仰,甚至会大义灭亲,这些我都信,就是不信他会太恶太肮脏。所以我要求证这点,甚至这只是对我多年来自己的感觉的求证。如果我找不到答案,无论你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我都会死不瞑目的。

她冷笑道,文沙场这么多的血腥摆在你面前,你竟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么相信他?那我告诉你,你无法从他手中救我,同样你也无法从我手中救出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和他之间必须要有一个死在你的面前,你愿意站在哪边,一切由你。

他动隋地说,幺姑,无论如何,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至于我为何如此要求,以后我会给你解释。我不希望你们彼此再深化这种仇恨了,以血洗血永远也无法澄清真相。

如果他是你说的那样的恶人,不仅你可以严惩他,我也不会放过他。但是眼前,你让我弄清这一点再作决定好吗?否则我良心不安。

她无奈地说,哼,我太迁就你了,最后再迁就你一次。我暂时不动手,但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我无法制止别人,他能否活过五月,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同样,你也必须答应我,你可以去调查他,但你现在还是不要出现,在你没有完全了解你的敌人之时,最好给自己留一个翻本的机会。不要相信你们过去的什么狗屁友谊,在党派政治斗争之中,是没有道义可言的。他说好,我们以及他,都互相再留个机会吧。我会找到答案的,我也相信谁都逃不过最后的审判和惩罚。

覃天恕出门辞行,田樱在家心神不安,不知道又将发生怎样的变故。四姐见她神情恍惚,便带她去铁炉寺烧香,顺便散散心。进得寺里,香烟缭绕之中,她长跪叩头,口中念叨,泪水盈盈。铁笔和尚合眼轻叩铜钵,大殿发出回响。之后她起身往功德箱里投放钱币准备离开,铁笔和尚微睁眼睛看着她,心念一动说道,施主,人事匆匆,何不留步小憩呢?

她回身合十礼敬道阿弥陀佛,师父您好,师父有何指引吗?铁笔和尚指着对面的蒲团说,阿弥陀佛,天下滔滔为情苦,禅房蒲团暗生尘。施主何不稍歇倦足呢?她似乎听出其中的玄机,过去拍拍蒲团的灰尘欲坐。铁笔和尚一笑道,呵呵,座上原无土,是你心中久蒙尘啊。

她惭愧地苦笑坐下说谢谢师父点拨,愿听师父为我开示。和尚捻动佛珠说,施主愁眉深锁,想必是未破情关啊。她被击中心病,顿时关切地问,那敢问师父,如何是好呢?和尚淡然一笑说,前贤说过啊——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施主了犹未了,终归好不是好啊。

她似懂非懂地说,原知不好,却是不知如何能了啊。师父有何妙法吗?和尚苦笑摇头说除却世法无佛法,锄尽心田即福田。眼前道路迷经纬,拈花一笑见南山。妙法只能在施主的心中去求啊。

她若有所悟地说,可是我心乱如麻,飞花迷眼,什么也看不清了,我该怎么办呢?

和尚举起手中的念珠问施主,你看这是什么?她迷茫答道是念珠啊。和尚一把扯断,满地散珠,手上只剩一根丝绳,问道施主还见到什么?她答一根断丝。和尚紧逼问道念珠呢?她答道没了。和尚喝道——斩断一丝,方元一念。串珠成泪,断丝留线。一念既无,山水重现。山高水长,一丝不绊啊。施主还没明白吗?

她如闻棒喝,懵懂中似悟非悟,只是喃喃说好啊,谢谢师父开解。和尚送她出门,她合十谢道,听师父一席话,受教良多。谢谢了,师父请回吧。和尚拱手为礼说阿弥陀佛,老衲看施主还是早日离开这儿的好。她问这儿山清水秀,为何离开的好呢?和尚感叹说,施主本身水木太旺,需要火土中和。这儿对你而言,不合久住,早早抽身吧,以免不祥。

四姐和她默默回去,四姐看出了她的郁闷,问那位师父跟你说啥呢?看你心事重重的。她说他的话玄妙神秘,我也莫测高深。好像是要我赶陕离开这儿,以免杀身之祸。四姐说那你们还是赶快走吧,这师父据说可是高人。她说确实像一个高僧大德,他是哪儿云游来此的?四姐答道听说是前几年才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这一带的老百姓对他都很尊敬。原来这寺院都快垮了的,是他来后又发愿重新修葺的,现在香火叉开始旺起来了。她叹道,我看见旁边的尼庵,真想就在这儿落发出家算了。

黄昏,关勇波找来黄世杰,进办公室掩上门。黄世杰从他严肃的神情中感觉到有事情,关勇波皱眉想想说,我觉得我们身边有内鬼。黄世杰惊异地问,您说我们政府里吗?他说是,敌人安插在我们身边的,应该就在我们这个院子里。

黄世杰问那您怀疑是谁呢?我来收拾他狗日的。他说我现在还不能准确判断,也不能告诉你,暂时我还不想把他挖出来。黄世杰说那您是什么意思?他说我还要利用这根线索来钓大鱼;只是眼前还没明确到底是谁。黄世杰问那您看我能做点什么?

他低声说,我要你先在整个我们的队伍中秘密排查,记住,我说的是整个。毕竟我们刚刚建立的政权,还没有来得及调查清楚每个人的家庭背景及来历,你都给我暗访一遍,看看谁的简历中有假话。这件事你只能秘密进行,不能有丝毫暴露,不能伤害我们自己同志的感情。而且所有的情况,你只能向我汇报,明白吗?

黄世杰点头说明白,队长您放心。他说你是本地人,很多时候你要回到你原来的身份中去展开秘查,注意安全。

冉幺姑送覃天恕出门,将手枪还是还给了他。他一边插枪一边说也许再也用不上了;手有利器,易生杀机啊。她说虎无伤人意,但是人有杀虎心啊。带着吧,防身还是需要的。他再次恳求幺姑,把关勇波的问题留给他来处理。虽然他对关勇波所参与的组织深怀仇恨,但是他迄今还不敢相信他已经变得如此邪恶。如果一切如她所说.那他也会割袍断交,亲手惩罚这个败类。他要求给他一点时间,他要弄清了再走。

话到这里,她不免动情地说,我看你还是走吧。我骂归骂,但是心底还是希望你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你再不走,估计就难了。他问为什么呢?她说蒋团长和跛爷正在筹备端午节的大暴动,如果得手,共产党肯定要封锁这一地区进行围剿;到时恐怕就难以成行了。他大惊,问他们准备在龙舟赛的时候动手吗?我劝你别参加,我了解关勇波,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人。她笑道我看他这回恐怕在劫难逃了。我不会正面参加的,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你就少操这些心了,赶紧走你的吧。那天得罪令爱之处,请多包涵。

他苦笑道,别说了,我理解你。我左想右想还是放不下,你和关勇波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都不愿看到。事由我起,我必须设法来化解。就这样,你等着吧。另外我求你,无论如何不要对关的家人下手。我了解,一对老好人。她恨恨地说我常常恨得牙痒,难道你我的父亲不是好人吗?杏儿不是好人吗?算了,不说这些,我先答应你;你走吧。

覃天恕夜里赶回到四姐家,看见田樱正在帮四姐烧火做饭,用竹筒吹火。他疲惫地进来坐在她的身边抱着她。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内心充满感激,把头靠过来依偎在他肩上,他为她轻轻地掸去身上的柴灰。

晚饭后,他们很快回屋洗漱完,早早就上床了。自从回山后,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加上心情不好,久无亲呢了。当她此刻真切感到行期在即时,欲望终于如岩浆喷薄。

她在黑暗中翻滚撕咬他每一个角落,像一个母兽般叼着她重新夺回的猎物要一口吞下。他们的呻吟在暗室压抑而惨烈,决斗一般的血肉模糊。一向文静的她突然变得野蛮而放荡,把他像气球一般吹得几乎要爆炸了,才一把抓住猛然吞噬。她龇牙咧嘴地变做一个暴烈的骑手,扬鞭驱赶着他狂奔在密林深处,仿佛今夜必须跑出这一片黑暗,否则就将被命运淹没一样。

他们就这样生命不息地再三狂奔,依旧还是无法跑过长夜。安静之后他用火柴点亮油灯,斜靠在床头吸烟。她惶恐而幸福地靠在他的怀里,默默看着他充满爱意。

半晌,她轻轻问,你见着勇波了吗?他叹气,摇了摇头说没,见着。

她哿隆地问为什么?他难道还不好找?覃天恕苦笑说不是。是我害怕见他。她不解道,你怎么会怕他呢?他难道真的会对你不利?他皱眉说是怕我自己冲动,一下杀了他。她吃惊地坐了起来问,你,你,你为什么啊?他,他怎么了?

覃天恕说我不敢相信,但是人们都在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竟然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侮辱逼死了,我认识那个女孩,现在确实埋进了土里。她捂脸摇头,惊慌地说我,我不信,不信,你也不要,不要相信,他不会这样的,你要相信你自己对他的认识。

他闭眼苦恼地说,我正是因为不信,才没有马上去找他;我想侧面了解之后再说。她说你可以直接问他啊。覃天恕说时代也可能改变人的啊,要万一他说是他干的,我该怎么办?亲手杀了他?她接近崩溃地叫道,不,不,我不要你再管这些闲事了,我们走吧,我们不去见他了,我不要你去面对这些,我们远远地离开这些邪恶的东西,好吗,天恕,带我回家吧。

眼看端午节在即,关勇波胡队长一起去冉家,看驻扎在那的杨天喜小队的准备情况。他们正在一起谈话,忽然听见屋外传来瓦碎裂的声音,急忙奔出去查看。杨天喜看见一个人影蹿房越脊而去,也迅速跳上墙头,掏枪射击。

关勇波喝问谁?不要开枪。他迅速冲出门外,拔枪沿街追赶,但黑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他回来和胡队长会合,杨天喜骂骂咧咧地跳下墙头说,我应该可以一枪把他撩下来的,狗东西还敢来翻我的门槛;他妈的。

关勇波说我们要活的,万一是个小偷呢?开枪惊扰了群众也不好。天喜,这个屋主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你们住在这里要多留点心眼9阿,这儿说不准还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同时也要提防敌人的报复。你现在占着的可是文沙场哥老会的堂口啊,可不要小觑了,这个女人据说是这一方的龙头大哥。

四姐在厨房包粽子,已经扎好一大堆,覃天恕走进来问四姐,妈的身体看着像好多了呢,你觉得呢?

四姐边包边说你头回抓的那几服药,看来还管用。我看过了端午,你们说不定就可以带妈上路了。

覃天恕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再等几天,你就对妈说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处理,免得她老又发脾气。

四姐感叹说天恕,我看你也该走了,把人家小樱给急的。趁最近这儿还挺平静,早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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