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美好事物,若泛滥成灾,都很可怕。冯夷呆立原地,望着天边压过来的“乌云”,体味彻骨惊恐。
自被罔两从暗夜迷雾中唤醒,穷蝉下令日夜兼程,“尽快离开这鬼地方”。然而丛林无止无休,又走整整十日,才从藤条、落叶间挣脱,幸未再遇怪事。丛林自非戛然而止:树木依旧嚣张,但不再密集。落叶转为青草,处处可人怜。
“终于能睡个好觉!”新雨过后,泥土芬芳,罔两伸个懒腰,仿佛抖落身上棉被般湿重的潮气。
“啊,好清的河!”又过片刻,冯夷欣喜叫道。
丛林中也有河流,但总浑浊不堪,难以亲近。眼前小河清可见底,蜿蜒流淌,在晨光下粼粼闪烁。众人依水择路,又行大半日,河流折转,聚成小湖。丝丝凉意,在征尘满面、汗流浃背的旅人眼中,不啻为上天恩赏、慷慨馈赠。
“洗个澡,洗个澡!”罔两边叫嚷,边往湖中蹿。
穷蝉着急赶路,有心阻止,张张口却没说出话:一则湖水委实诱人,二则罔两先前立了大功,所提要求又不过分。索性从众,脱得精赤条条,跃进水里,凉爽浸透全身,涤荡人心。
罔两痛快高呼:“好舒服!那破林子,简直能把人逼疯!回来时,谁敢再说‘往林子里钻’,老子跟他拼命!”
“是啊。”冯夷摊开双臂,漂在水面,仰望青天,自在浮云,半感慨半留恋地叹息,“如此干净的湖水,不知后半程能否再见……”
罔两立刻两眼放光:“要我说,今晚就不走了。过会儿,冯夷兄弟去打些野味,晚上好好吃它一顿!明天呢,上路前再洗个澡——十多天闷在林子里,好容易透口气,不多享受享受,简直暴殄天物!”
“师兄。”放勋温言劝道,“咱们耽搁太久,既到了平地,还是赶路要紧。”
“要赶你赶!老子累坏了——就算天帝来逼,今天也不走!”
“师弟!”穷蝉斥道。
穷蝉刚洗去浑身泥土,爬上岸边,打算让太阳烤干身体,听罔两这般无赖,不禁眉头紧蹙。罔两却置若罔闻,还起劲向头顶撩水,浑未将斥责放在眼里。穷蝉拿他没办法,叹口气,站起身极目远眺——除去渐渐稀疏的树丛,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似乎颇能追回些脚程。
“好吧,就依罔两。赶路虽要紧,也应有张有弛。今日便不走了,吃饱睡足,后面的路定要加紧,再不能慢了!”
放勋和冯夷点头称是,罔两撇撇嘴,没有说话。
夜晚群星如缀,银河雾气般从头顶荡过。冯夷仰面躺在松软草地上,几分惆怅伴着倦意,游丝般飞扬。纯净如斯的星空,初见是何时?进入天宫后,日日小心,除去修炼法术,还须费心与师兄师姐结交,免遭排挤。随后青春萌动,惑于脂粉香尘,先是姮娥,后是雒嫔……唉,雒嫔……心尖抽搐。俏丽脱俗的面容,何日能再见?她如今身在水字门中,过得可好?是否结识新欢,不再冷若冰霜?
星汉西流夜未央。冯夷重重叹息,仿佛想将思绪吹去。阒无人声的夜晚,天空深邃如海。星星就像浮在海上的珍珠,熠熠生辉。盯得久了,又觉群星仿佛蹁跹舞动,怡然自得地转着圈子,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咦?”冯夷坐起——星星似乎当真在动!有几粒光点闪烁不定,慢悠悠飘落,就在头顶盘旋!
赶忙推搡旁边的放勋:“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你不睡觉了?”放勋翻过身,边打哈欠边说,“先长吁短叹,后动手推人——不就是头顶亮光?我早看到了,是蝴蝶!”
冯夷定睛观看。哦,真是蝴蝶——盘旋半空,身体化作白里透蓝的光斑,飘来荡去,忽明忽暗。夜晚飞翔、燧石生光的蝴蝶委实罕见,冯夷睁大眼睛:约十多只,偶尔飞近,便显出不同颜色,明黄、湖蓝、艳粉、火红,交织成轻柔动听的催眠曲。盯久了,困意便阵阵袭来。冯夷顺从困意,合拢眼睑,任夜风将梦境吹拂……
“起来,快起来!”再睁眼已是清晨,穷蝉声声紧,将众人惊醒。
“吵什么……还困着呢……”罔两不满嘟囔,伸了个大懒腰。
穷蝉依旧接连催促:“快起来!快起来!有些古怪!”
素来稳重的穷蝉竟如此急迫,冯夷和放勋都觉古怪。两人跳起身,撑开惺忪睡眼,望向手指方向,不禁笑了。
冯夷道:“师兄,这是蝴蝶!”
半空中,鳞羽明艳,款摆翩跹,正如昨夜所见。只是在熹微晨光中,火光不再耀眼,翅上纹路却更加炫目。
“对啊,师兄,是蝴蝶……”放勋揉揉眼睛,突然愣住,“咦,不对!怎这么多?!”
真的。蝴蝶纷乱,早不止昨夜的十数,却已增至数十,乃至上百!盘旋无拘束,梧叶舞秋风。再看远处,蝶影无尽,纷至沓来,天边黝黑,不知道的,还以为阴云压境,阴沉沉涌向这边……
“师兄,我们快走!”放勋见穷蝉兀自举头发呆,跺脚急道。
“对对,快走!赶紧离开这里!”穷蝉如梦方醒,当先带路,向蝴蝶略显稀疏处奔行。罔两也顾不得“再洗个澡”,二话不说,抢在前头,急急如丧家之犬。蝴蝶在身后悠然飘舞,仿若暴雨前朦胧的雾气。
然而无法脱逃。头顶、身边扇动的双翼渐渐密集,几乎能嗅到风中飘浮的粉尘。蝴蝶不即不离,不怀好意,教渐渐高升的日影斑驳晦暗,似要将人留锁噩梦中。
穷蝉给大伙鼓劲:“就是些虫子,无须害怕。”气势却先软了。
冯夷怯生生问:“师兄……我们不去招惹,它们不会主动攻击吧?”
未及穷蝉答话,蝴蝶骤然发难。第一只从天而降,滚石般砸落在冯夷左臂。衣袖上,瞬时青烟缭绕——蝴蝶竟化作火焰,在布纹上跳动!
“哎呀!”冯夷忙用手扑灭,衣袖已被烧破。
仿佛得令,四面八方的蝴蝶突然齐齐涌来,撞向仓皇奔逃者!星星火点张狂无序,乱舞风中,微弱而倔强。
“师兄,当心!”放勋见穷蝉后背燃起火苗,大有愈燃愈烈之势,师兄却毫无觉察,忙扑去压灭。身上破绽立现,被三只蝴蝶撞中肩头,烧了起来,葛布顿时燎破三个大洞。
放勋高声提醒:“这东西落在身上,无知无觉!”
“天杀的,实在太多!顾不过来啊!”罔两边扑打身体,边绝望咒骂。
蝴蝶前赴后继,火焰虽小,若不及时扑灭,却可蔓延成灾。众人有力无处使,拳打脚踢,如何对付一盘散沙?只能不断挥舞双臂,妄图阻断蝴蝶近身。然而蝴蝶多如飞絮,根本挡不住。动作稍慢,便周身各处同时起火,只能就地打滚,解须臾之困。
“师兄,刚才的湖!回湖边去!”冯夷忽然想到。
然而哪还寻得见归路!蝴蝶早已铺天盖地,暴风肆虐般吹过,裹挟身不由己的旅人,踉踉跄跄,迷失在分不辨东西的旷野。
“师兄、师弟,低头!”放勋猛然瞥见身边小树,灵机一动,立刻施用法术。小树当即折腰,树梢、树叶仿佛岔开的巴掌,向张牙舞爪的群蝶挥去。
“别……”穷蝉警告未老,便有几十只蝴蝶同时被小树扫中,散上梢头,明光赫赫。借助风势,火苗又蹿上树干,转瞬将树干变作火柱,熊熊向众人压落!穷蝉站得稍远,有心相救,已然晚了。
“妈呀!”罔两就地打滚,翻到旁边。刚稳住身子,便低飞蝴蝶覆满全身!
冯夷修行尚浅,眼见夺命火树向头顶砸落,呆若木鸡。放勋奋不顾身,扑来将他撞飞,自己却被燎到,登时化作火人,呼喝着就地翻滚。冯夷摔在坚实土坯上,头晕眼花。蝶群抓住机会,流星赶月般射去!
“完了!”穷蝉稍稍愣神,立刻四面遇袭,痛苦倒地,绝望翻滚。狂躁火舌,围堵身前身后,热气灼人,竞向口鼻中探。
魔鬼蝴蝶仍在源源不断飘落……末路已近,大限将至,已为垂死挣扎。冯夷勉力翻滚,头昏脑涨,天旋地转,几欲呕吐。心知若停止翻滚,星星之火便会张开巨口,将自己吞噬!唉,此刻,多希望身非木字门弟子,若为水字门……哪怕土字门也好!总不至如此束手无策,落个死无全尸!蝴蝶密如天上繁星,纵使接连扑灭,仍有疲惫无力时——只能束手待毙,痛苦死去……
眼前模糊混沌。恍惚中,大哥、弟弟、亲母的面庞在头脑中乱转,仿佛勾魂使者。要死了……冯夷挣扎抬眼,想再看看明净清澈的天空,却见“亲母”立在头顶,不屑、嘲弄充斥双眼。
“起来吧,瞎扑腾什么?!”
“啊!”冯夷惊觉火苗皆已熄灭,蝴蝶虎视眈眈,悬在半空,却止住攻势。那人面庞也非亲母,而是个陌生女人。旁边穷蝉、放勋和罔两各自支撑,上下打量眼前人,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女人一袭青衣,在热风中飘舞,皮肤洁白胜雪,犹似仙女。然而面容却颇丑陋:髡首、尖鼻、吊眉、细眼,颈上暗褐色伤疤清晰可见。蝴蝶围在女人身侧,仿若彩云追月魄,群星参北斗。
穷蝉首先反应过来,强忍痛楚爬起身,衣服千疮百孔,又是尴尬、又是恼怒。
“什么人?为何暗下毒手?!”
“暗下毒手?”女人轻蔑反诘,“我这蝴蝶在你头顶整夜飞,自己没觉察异样,还怪我暗下毒手?何‘暗’之有?”
穷蝉语塞。
“再说,区区蝴蝶,也能算‘毒手’?我若真下‘毒手’,你等早已尸骨无存,还能腆着脸,在此狺狺狂吠?”
“这……”
放勋见穷蝉口拙,忙挣扎上前。他被火烧得更为厉害,几乎衣不掩体,只能用手扯住。形象狼狈,口中却朗朗响亮:“前辈,你法术高妙,我等不及——但你既未索命,想必另有所图。索性直接说出!若能做到,必感念你不杀之恩;若做不到,也好死个明白!何必尽作讥讽语,平白给人难堪?”
女人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却颇有分量,不觉多看几眼:“你是何人?”
“在下高辛帝子,放勋。”
女人点点头:“如此说来,你倒应该叫我声‘太奶奶’!”
“太奶奶?”
“不错,老娘便是女魃。”
四人齐声惊呼。
自重黎返回天宫,将雷泽怪事讲出,“女魃”这名号在天宫无人不晓。穷蝉等都知她法术高强,亦正亦邪,不料竟在半路遭逢,心底登时凉下半截:若传言属实,那么方才蝴蝶引燃的星星之火,在她不过雕虫小技,难怪不屑!
放勋下意识后撤半步:“你在此拦截,却是何故?”心情激动,便将牵住破衣烂衫的手忘在脑后,衣襟立刻垂落,露出被烫得姹紫嫣红的胸膛。放勋惊觉胸前凉风,忙重新扯住,脸不禁红了。
女魃心头酸楚,想起那日在雷泽之畔与应龙久别重逢,神情同样尴尬失措……那日过后,应哥哥处处躲避,自己跑遍山南水北,总与他失之交臂。就连老头子吩咐的事,应哥哥也不再找她搭档,宁愿去求那眼高于顶的九天玄女……如今,自己举目无亲——雷泽之畔坏了老头子大计,鬼道倏忽无法投奔,神道又将自己认作敌人。唉,天大地大,竟无可以亲近之人!想到此节,心中百感交集,女魃垂首而立,身边蝴蝶顿时失魂落魄,飞得有气无力。
放勋见她神情恍惚,似得转机,忙语作平和,追问道:“前辈,你将我等拦下,想必不单是为戏耍,定当另有深意?”
女魃凄然问道:“你就不愿叫我声‘太奶奶’么?”
放勋摇头:“前辈,你虽为先师之女,但与天宫久无来往——所作所为又莫测高深,敌友难辨,晚辈不敢贸然相认。还请前辈见谅。”
女魃齿冷:“敌友难辨?早知如此,前几日在林中,就不该对你等施以援手!”
“林中?”放勋奇道,随即恍然大悟,“那火鸟幻象,是你所破!”
“不!那是你等有造化,自己破解。”
“此话怎讲?”
女魃并未直接回答,转而伸手,指向罔两:“我那冢魄,怎会在你身上?!”
罔两诧异:“什么冢魄?”
“便是你袖中那块白玉。旁人不知,我可认得——那是我受托,赠与雷泽遗孤的!冢魄有灵性,十日前在林中,我就觉察到了……”
此言既出,穷蝉等人都望向罔两。只见他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显是被突然问到,无言以对。
穷蝉莫名其妙:“师弟,怎么回事?冢魄是什么东西?”
“就是块白色石头,没什么稀奇!”罔两回过神来,立刻从袖子里拽出,“我在路上捡的……”玉石温润,摇曳五彩绳索上。
冯夷脱口而出:“哎?这不是女丑拿给小羿的石头吗?怎会掉在路上……”
“胡说!”罔两怒目而视,冯夷再不敢多言。
女魃冷笑:“这宝贝我当初亲手交给小羿,如今落在你手,怕是偷来的吧?”
“你……血口喷人!”
“偷来也好,捡来也罢,我老人家都不关心。不过这冢魄确是个好东西,谁拿到,便可‘增其质,益其形’。冢魄在手,假以时日,修为突飞猛进不说,更有诸般奇妙用益——在丛林中,你法术虽弱,却不为九天玄女亲传的厉害幻术所惑,实乃冢魄之功!”
罔两听闻,喜上眉梢:“这东西果真是宝贝?”
“你若不知是宝,又何必去偷?”
“我就觉得挺好看……哎呀,不是说了么,路上捡的!”
“师弟!”穷蝉怒喝。他见罔两先极力否认,欲盖弥彰,后听闻“诸般奇妙用益”,又如获至宝,便断定来路不正。穷蝉平日性格随和,但是非关节却颇分明,故此怒喝自带威严,罔两竟不敢造次。
“师兄,这事现在不必忙追究。”放勋劝道,又转向女魃,“既然林中幻象乃我等自己破解,前辈为何又说‘施以援手’?”
“幻术被破,玄女手下那些耗子,岂肯善罢甘休?若非我及时赶到,缠住他们,你等怎能平安无事走出丛林?唉,本以为经此磨难,你们理应知难而退,谁料依旧一意孤行——不想自己有多大本事,敢去钟山探访?不怕白白送死?!”
“钟山?”穷蝉和放勋同声惊问,立时将罔两偷盗之事放下,“那边有何异样?”
放勋更追问道:“你怎知我等要去钟山?”
“些小天宫动态,哪有我不知的。”女魃伸手,便有蝴蝶落于指间,乖巧无害,“花花草草,皆作隔墙之耳。至于钟山么,那里是烛九阴休养疗伤之地,你说有何异样!”
“烛九阴?”穷蝉和放勋面面相觑,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女魃嘿嘿一笑:“小辈孤陋寡闻。两百年前神道混战,你等可曾听过?”
两人再次同时摇头,迷惘羞愧相杂糅。
“罢了。这等忘恩负义的丑事,建木天宫自不会流传,小辈没听说过,也在情理之中……两百年前,烛九阴被黄帝重伤,逃入钟山隐遁。休养两百余载,元气渐复,随后秘密召集神道反叛,欲振兴正道。是以钟山乃正道圣地,怎能轻易接近?”
“正道?”放勋疑惑。心道:女魃语称“黄帝”,既无“先师”、又无“家父”,可见所言不虚,确实积怨极深。
“正道便是天宫口中的‘鬼道’。”女魃轻描淡写,全然不顾众人冷气倒抽,“若非烛九阴之功,当年被排挤在外的神道弟子,如我这般,终是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
“烛九阴到底是何身份,竟有如此大能,统领鬼道?”
“烛九阴乃万化之所出,元神列祖!不说正道——黄帝在他面前都算小辈之小辈!只是如今,神道坐镇天宫,元神列祖反而鲜有人知!想当初,神道虽得黄帝之治,日益壮大,于元神列祖眼中,却不值一哂——天地之秘、万物之道只得半解,怎敢妄称‘神道’!谁料后来,黄帝用卑劣手段,突然发难夺权,竟害得烛九阴元气大伤,这才躲入钟山,以避祸患……”
“前辈,此情隐秘,为何对我等言明?”放勋见她越说越不成话,终于戒备追问。
“哈哈!”女魃却笑了,笑声苍凉,如北风阵阵,“我若不坏他大事,他岂能出面与我相见!”声音陡然高亢,似要教天上无拘无束的浮云听到。
众人见她突然张狂,皆面面相觑。
放勋仍拟再问,张口却吃尽尘埃——疾风卷地袭来,伴随女魃阵阵狂笑。随风满地石乱走,漫天彩蝶倏忽殒命,无影无踪。
放勋忙遮住口鼻,顶住烈烈狂风,高声喝问:“前辈,先师鼎胡飞升,真相究竟如何?”
女魃神采奕奕,半仰着头,两行清泪滑落双颊。绿色衣裙在风中撕扯,翻滚搅动,犹似痛苦狂躁的哀嚎。
“应哥哥,你终于来了!”女魃张开双臂,飘风入胸怀。
“若有胆量,就当面问他去吧!”狂飙压不住笑声凄厉,“但若想活命,现在就跑!兴许还来得及!”
头顶阴云密布,浪涛滚滚。雷电交加,在云层中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