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颐在长安没有朋友,常来寻阿音,或拜访穆恣意。
阿音虽对她和云熙的过往耿耿于怀,但想到对方并不知道自己和云熙的事,烦闷也无处抒发。
这天同约去香积寺拜佛。冬日干燥,马车驶到山门时,许是山中植被常青,天立刻阴凉下来。
幼时,骆宾华曾安排她和小圆子寄名此处,因此与僧众颇为熟络。
刚进厢房饮茶,不想天就开始落雨,雨点打在松树和青瓦顶上,发出犹如敲打瓮坛的声音。雨停,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树林,树叶上的雨珠折射清冽的光芒,阳光也照在佛塔上,方形的舍利塔,层层塔檐,勾勒出几何状的阴影,亦明亦暗。
周景颐所处之江南,此刻还不像长安这般,有情境交融的风流去处,一时沉醉。
众人正欲离开,庑廊上突然遇到一个熟悉身影。
“王爷!”阿音惊呼,容止的父亲,广陵王言轼。
“咦,可巧郡主也在。”
“我带家中姐姐前来,不知王叔入长安了?”
“此番有事要办,现下办完,便约了朝中旧友来这里讨口茶喝。”
阿音打量几眼,见皆是朝中官员,便笑了笑,“王叔对茶也有研究?”
“香积寺的茶素来闻名,本王也是垂涎已久,趁此机会品尝一二。”
“原来如此,那阿音先告辞了。”
说完便离去,回程路上仍然和姐姐、妹妹笑着,可心中似有阴霾,不知因何而起,又始终挥散不去。
许是周表姐在家做客,云熙接连几日都未曾露面,阿音让桐琴从府库找来各种乐器,又命府中擅长的婢女弹给她听,却越听越躁。
“我想学唢呐,怎么样?”
“唢呐?那要去寻粟特师父来吧?”
“小五姐姐下葬那日,听唢呐在旷野上的声音,如一把利刃直插天空,又如泣如咽,好似悲鸣,感觉还不错,改明儿问问阿意好不好学。”
“郡主怎地突然想学唢呐?”
“你家郡主一不能抚琴,二不会写诗,三不知作画,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是不是很丢人啊?”
桐琴摇头,“咱家郡主有钱啊。”
快别说了——
“郡主,有人拜会。”听得桑瑟通报。
“云熙吗?”阿音突然喜上眉梢。
桑瑟摇头,“周表姐。”
“阿音妹妹,这次除夕宫中宴席,命妇参加,姨妈欲带我同行。我家小门小户,知你熟悉宫中礼节,能不能教我些?”
“哦,原是为了这事。不难的,我教你。”
阿音带周景颐到房内榻上,屋里烘着炭,阿音又塞了一个暖炉到她手上,并与她细细讲过宫中位分,见何人该行何礼,宴会流程,一般会备的吃食,见她仍是忐忑,又将皇城内各宫殿情形一一说明。
“你看啊,萧娘娘喜欢着朱红裙,所以大家不与她冲撞,在这种不算完全正式的宫宴,咱们既不着礼服,也尽量不穿红色的裙,但你要喜欢,带着梅红又或者海棠红地的帔子倒也不打紧。”
“哦,竟还有这等说法,谢谢妹妹提点。”
“这些呢都是小事,在宫里听多了就知道。”
“阿音妹妹常常能见到这些宫中贵人?”
“从前住宫里的时候见得多。”
“那皇帝陛下呢?”
“小叔他太忙了,也是像这样,逢年过节,或者祭祀典礼的时候,才回宫里见得到。”
“原来如此。前几日,表弟带我上街,长安城可真是繁华极了。”
“云熙带你逛的啊?”
“嗯,他陪我买了许多东西,特别是波斯来的好货,江南少见,我便一口气买了许多,日后回去送给亲朋。”
“是。”
周景颐笑,“我喜欢长安,这里热闹。”
“表姐可曾想过嫁到长安来?”
周景颐脸颊顿时绯红,阿音见她面色犹如洁白荷花尖尖上泛出一丝红来,只觉美得惊心动魄,可是又很生气。
“对了,我见你房中都是乐器,阿音妹妹可是也想学琴呢?”
阿音挠了挠头,“可惜我一个乐器都不会。对了,周姐姐不是擅长抚琴,能弹给我听听嘛?”
“这有何难,嗯……”周景颐看架子上隔着各式乐器,螺钿镶面的琵琶,红漆描金的古琴,又有匏笙、笛、箫若干,便伸手捡了琵琶。“这琵琶好像相当名贵。”
“小时候说要学,祖母就赏我,谁知光沾灰了。”
“那我给阿音抚一曲十面埋伏。”
“好啊好啊。”
周表姐指如葱根,指甲刚被凤仙花染过,琵琶面上嵌的是三朵并蒂牡丹,她的指尖就如蝴蝶,于花瓣上翻飞,至连转急促之处,手指拨动琴弦,又似操着金戈利剑,声动天地,令人心惊胆寒,尾声骤停,差点让阿音没上喘气。
“其实云熙弟弟抚筝也是一绝,你可听过?”
阿音摇头。
“郡主,穆公子来了。”
阿音握拳深吸一口气,表姐才来半天,就巴巴也跑来我府上。
“阿音!”
“见过表弟。”
“表姐也在?”
“你不知你表姐来吗?”
云熙摇头。
“我来找阿音学宫中礼仪。”
“找她?”云熙笑着望向阿音,“她可能是整个大兴宫最不讲礼仪的人。”
周景颐笑,“哪有,阿音妹妹教了我许多呢。”
“你来干什么?”
“今日朝会散得早,也没堆积公文,我便告假出来了。”
阿音看看云熙又看看周景颐,果然周围都黯淡下去,只剩两人在发光。
“你怎么了?我这些天忙,可是好不容易告假出来的。”云熙见她不为所动,反而有点失望。
阿音想起周景颐方才所讲逛街一事,更觉不安。
“是不是我今天叨扰太久,郡主累了?”
“你累了?”
阿音点头。
“那我们先回去吧,改日再来看你?”
“要不要找医官看看?”
阿音摇头,“不打紧,可能是入冬变天的缘故。”
“好,那你好了我再来。”
阿音目送马车远去,心里委屈极了,咚咚咚跺着脚往府里走。
“裴斐!骑马!”
沿着渭水骑好久,终于身心舒坦,阿音想起从前,元素和容止在她面前时,也并不会如此。对着周景颐和穆云熙,却是,心里万般说法,都通通发泄不出来。
“郡主和穆公子闹别扭了?”
“裴斐,要是有个人,浑身上下都比我好,云熙转头去喜欢她,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处处埋雷。
“穆公子变心了?”
“倒应该还没有,可是,他和表姐从前做过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现在,他也是优先带表姐去逛街,没来找我。我想问,可又觉得问了丢脸,因为周表姐真的什么都好,处处比我好,我……不想问了……”
待天擦黑两人才缓缓回城,阿音听闻晚膳还未好,就干脆留在马房陪枣芽,给她喂草。
“枣芽,等开春也要跟你找夫君,一说你的种马我就生气,你是不是,也想要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你不是不舒服吗?”
阿音回头,看的是穆云熙,心中又喜又涩。
“怎地还去骑马?”
阿音听不得他平静质问的声音,便不愿开口回答。
“干嘛不理我?”
“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担心你,刚把表姐送到府上便又回来,结果桐琴说你去骑马了。你不想见我?”
阿音仍是犟着不开口。
“你既没事,那我回去了。”
阿音回头,见他果然转身往门外走,便往前两步,拽住他的袖子。
云熙转过身,抬起手见袖子上还钓着她的爪子,一时气消,“想干嘛?”
“我从来都是有话就说的人。”阿音又顿了顿,“周姐姐生得好看,你娘好像也有意替你们做媒,我本想问问你的。反正我俩,八字都没一撇,也没报给宫里——”
云熙牵住她还拽着袖子的手,“谁说没一撇的?”
“周姐姐生得好看,多看两眼谁都会喜欢,我喜欢,桐琴也喜欢。而且,你们小时候不是还一块抚琴、读诗吗?你从不跟我这样。”
云熙笑,“都说是小时候的事了,那时不明事理,觉得弹琴、念诗可厉害,但后来就慢慢不喜欢了,怎么说来着,‘为赋新词强说愁’,当时只觉得琴声直通人意,诗句可表所思,看月亮看竹子看花看草,都在诗里,现在偶尔也会想起,但心境完全不同,看农田,看桑树,看百姓流离,不是几句话就说明的。”
“你真是这样想?”
“若你想要我陪你抚琴作诗也行。”
“我倒也做不来……”
“嗯嗯嗯,这我倒是清楚极了。不过有一说一,这世上,我可不曾见过比你生得更好看的人。”
阿音听完,心里一动,低头笑,“太假了。”
“原来一连两次对我不睬,都是因为吃醋。”
“可不是嘛,你说你忙,却带着姐姐去逛街,也不来看我。”
“那是被娘逼着去的,况且想着你刚乔迁,还未送你礼物,就顺便借这个机会上街看了看。”
“礼物呢?”
云熙牵着她走出马房,到院中亭子,“看,替你找人铸了把短剑。”
阿音一看到铁剑,欢喜极了,握在手中细细打量,只见剑柄上镶嵌黄铜色的棱形花纹,又有条形绿松石间隔并列,既精致又大气。
“这个好,这个我喜欢。”
“刚刚谁还生气来着?”
“云熙,”阿音把剑放好,握住他的手,深呼吸才缓缓说道,“不是我小气,我不曾跟你说过,我是祖母带大的,她和祖父此生都只有彼此。所以我心意定了,便也只会喜欢一人,矢志不渝。我的夫君,也只能有我一人。不仅不能有周姐姐,以后李姐姐张妹妹,都不能有。”
云熙沉默。
“你若做不到——”
“我只是想,这家里亲戚中可还有李姐姐、张妹妹——”
“你又逗我!”
“阿音,我自学堂见到你那日起,就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人,也不想有其他人。”
阿音抬头看着他笑,“等小叔回来,我去求亲。”
“等下,为什么是你?我让我娘——”
“祖母、小五姐姐都不在了,这事我不愿别人插手,我要亲自去。”
两人一起用过晚膳,云熙便把近日在户部所得一五一十说与阿音,眼见粮仓漏洞越来越大,几乎动摇国本,俱是十分心急。阿音想来想去,决定趁早把此事告知景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