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正是百官入朝述职的日子。
今年中秋节前夕,青州密奏有人将大量私盐藏于胶东所产的花布之中,通过官道,运至各地。这绫纹花布比普通棉布精致,但并不名贵,质地厚实,因此销路颇广,用此夹带私盐,运转量极大,利润丰厚。
都察院派人至山东明察暗访,发现官商与地方流氓团伙勾结,恶意压低市场盐价,以低价收入大量盐巴,再通过官道散出。不卖给他们者,按逃税论处。
百姓辛苦一年,仍入不敷出,铤而走险出渤海做海盗的不胜枚举。地方驻军以剿海盗为由,阳奉阴违,大量捕获不服的良民,罚没其财产,改官奴籍,令他们成为官员私人制盐的免费劳力。
督查史暗访时,山东盐业已成为一地官府的私人产业。
宣政殿,启帝震怒。
“几个地方官员竟有这天大的本事?”
“微臣……”
“有话直说,不妨,孤要看看几人的手笔能做出这泼天大罪。”
“启禀陛下,”督查史跪到殿前,“臣孟宪自前朝光宅十二年至今,已为官三十余载,即将告老还乡之际,得陛下垂怜,前往齐鲁——”
孟宪越说越激动,胸腔积郁悲愤似有喷薄而出之意。
“齐鲁一地本是礼乐之邦,臣向往已久,因此绝不敢妄言。臣在青州、兖州两地,见百姓衣不蔽体、食树根、睡稻草,而州府庭院却别有洞天,臣因是暗访,未能入内,想必那也是奇珍异宝无数。”
随后话锋一转。
“而青州、兖州两地官府正是太子旧部,山东织造乃是太子夫人的堂伯,此人作恶多端,还以‘太子岳父’自居。臣查访一事打草惊蛇,回长安路上遭遇围追堵截,穿行乡间才得以保全性命。臣哪怕是死了,也不足为惜,只求陛下为齐鲁百姓做主啊!”
“父皇!”太子渊立在前排,犹如芒刺在背。“父皇!儿臣……”
“你先闭嘴!河东道、河南道刺史何在?”
“微臣在。”
“微臣在。”
“说说吧,自青州、兖州官道出来,必过你境,总不见得这些盐是倒海里了吧?”
两位大臣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回陛下,臣河南道李侑,任刺史两年,五年前,自太子监国后,本是官方专卖的盐政开始改制,民间煮盐,官家征税,不久又设各州司盐官员专管盐务,司盐署呈报户部,臣作为刺史无权干涉。自臣去河南以来,光洲、徐州盐业恢复生产,市场并无动乱。臣今初闻此事,心中亦是惶恐。”
“回陛下,臣河东道刺史安暨杨,盐政改制一事李大人所言据实,只是这两年夏季黄河泛滥,臣听闻青州数次决堤,大批难民四散,涌入我潞州和太原府的都不在少数,臣……臣以为这难民均是洪水所致,并不曾深究…现在想来,是臣无用,臣有罪啊……”
“父皇!儿臣……请听儿臣解释!”听得接二连三又提起水患、河堤一事,太子更觉惊恐。
启帝表情逐渐凝重,“解释?有人说你了吗?这么气急败坏,想解释什么?”
“父皇,儿臣自监国以来,按父皇所说,战后民不聊生,恢复生计乃是根本,于是首先学了户部、工部章程,这盐政、水务皆是儿臣所管,青州洪水一事儿臣知晓,已经数次命他们加固河堤并开仓放粮,但这洪水要决堤——”
元渊扑通跪下,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搅进这个局里。
“洪水决堤之事,儿臣也控制不住啊!再论盐务,户部呈报数字,看上去皆合情合理,儿臣……儿臣怎地会想到下面的人做了什么腌臢事!可三位大臣……明里暗里地……把水往儿臣身上泼……”
“你闭嘴吧你!为何你所管的盐政、水务纰漏都出自旧封地?好,既是与你无关,那就好好查一查!还你清白!都给我查!吏部和监察院现在就拟一份团的清单,午膳前孤要过目,返京述职的各级盐务官员也不必急着回去了,等监察院消息。从现在开始,各省各部发往山东道的文书信件需呈监察院过目,除兵部文书,其它消息驿站一律停运。余下各位就随孤一起去含元殿用膳吧。”
“父皇!儿臣……”太子还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困住,盐务一事他早已知情,只要正常经营,官员牟利在他眼中是情有可原的,只是他从未听过利用剿匪强抓良民服役一事。
渤海湾外海盗猖獗,至新罗、倭国的商船屡遭劫难,他还曾向皇上禁言,需要操练海军……
还有婉儿的堂伯,这人他在山东见过,畏畏缩缩老实巴交,婉儿父母俱殁,这个伯父照料她长大,于是给他安了个织造闲差,肯定比不上剑南道和江宁府的织造,但生活比从前好上万倍,就这样一个见到太子头都不敢抬的大叔,竟也敢参与这牵连全家的买卖……
还有青州的河堤……怎么每一件他管的事此时都出了乱子,像一串鞭炮,一个接一个炸开,不知道下一个爆点在何处,会不会炸伤自己。
越想越惊慌,从他出生至今,他没有见过真正险恶的世面,父亲立志推翻周朝,也是因为前皇帝李勖暴戾无道,等李可妹夫继位,已然无力回天,他知道他随父亲做的是替天行道的事,打仗杀人从来不会令他害怕。
他想起故太子妃陈氏,金陵世家大族的闺阁小姐,祖父陈详和岳丈陈敦教导门生无数、名满天下,生平从未出任官职,与元家联姻后,陈敦才开始致仕、任吏部尚书,从此一呼百应,恢复九州学子们对科考致仕的信心,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日薄西山。他还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呢?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从他做太子以来从未受过责罚,当初因纳婉儿一事虽令母后不快,但毕竟还是随了他。那这次呢?这一环套一环安插在他身上的事,父皇母后会信吗?
“你就跪在宣政殿思过。”启帝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原本凶狠的眼睛逐渐暗淡下去。
不管太子是不是真的参与此事,身为监国,他连自己的旧封地竟然都管不住,如何能把天下交给他?皇后之前折腾数日,得以查明故太子妃陈氏难产的原因,如果不是杨婉儿此刻有孕在身,早就将她处理了。
政事无能,家事也一言难尽,是个闲散王爷便罢,他可是朕的太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