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一天,韩璐正在团里排练,外面有人找。
她走出楼门,看见一群人站在门口,穿着很朴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以前也有看过演出的观众来找韩璐,送东西给她。这次她也没多想,笑着问:“你们好,找我么?我是韩璐。”
一个女人从人群里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脸孔扭曲,涕泪横流,“韩老师!毛毛在哪儿?求你把毛毛还给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后来韩璐回想那一刻的时候,都觉得很不真切。突然有人冒出来,索要你的孩子,索要你心爱的视若珍宝的孩子,多么可笑。
然而那只是开始。女人拽着韩璐哭得几度昏厥,一群亲属围在乐团楼门口大叫大嚷,保安赶都赶不走。
韩璐抖着手拨通贺承电话。
没几分钟贺承就到了。他冷着脸从警车里走出来的一刻,在她眼中宛如天神。
贺承把韩璐拉到自己身后,皱着眉语气冷淡,“有什么事和我说。”
女人的丈夫走出来,有些瑟缩,“当年我妈瞒着我们俩把孩子扔到演出团门口,也是没办法……孩子眼睛有病,想着大城市的人有钱,说不定能给治好……我们俩到处找了两年,我妈临死才说了实话……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人,这几年养孩子的钱我们可以出,但是孩子必须得还给我们……”
贺承淡淡点点头,“好。出生证明,亲子鉴定,法院解除收养关系的裁定,孩子两年来的生活费学费医疗费,都拿来我们再谈。”
男人傻了眼。
贺承揽着韩璐往车里走。女人在身后噗通一声跪下来,额头在地上碰得声声闷响,“韩老师!孩子出生就有白内障,左腿膝盖上有红色胎记,右耳朵上有个仓眼,热着了大腿根容易长湿疹……韩老师,我求求你,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子宫都切了……生他时候我差点命都没了,这几年眼睛都要哭瞎……”
韩璐很希望她失聪了,这样就听不见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可她偏偏每句话都听得真真切切。
这个女人的确是天天的生母。
韩璐失魂落魄地和贺承回到家,看着一无所知的天天一阵阵地发愣。
那个母亲的确很可怜,可是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啊。她认认真真办了收养手续,顶着无数非议和猜疑,把病怏怏像小猫一样的孩子养到今天健健康康的样子。为了给他治眼睛,把城里几家眼科医院跑得像自己家一样熟,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医院里陪床,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在住院楼里来来回回地走。
她学早教,学做辅食,学小儿推拿……为了让天天能够进入最好的幼儿园,她交了天价的赞助费。甚至为了以后入学方便,她早早把大房子换成逼仄的学区房。
她是真的把天天当成心尖子去疼爱的,她是真的想要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的。
可是现在,有人理直气壮地来要回他了。
凭什么呢,韩璐想不通。她又一次当一只鸵鸟,假装一切没发生,照旧接送天天,带他去吃必胜客,给他买乐高。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总有一个女人,怯怯地,固执地跟在她们附近,渴望地看着天天,眼泪流了满脸。
终于一个星期以后,天天拉一拉韩璐的手,抬起头,“妈妈,那个阿姨为什么老是看着我哭?我们拿了她的东西吗?”
韩璐再无法逃避。她的怔忡鼓励了那位忍耐的母亲,于是她只能呆呆地站着,看着女人抱紧懵懂的天天嚎啕,颤抖着双手抚摸天天的身体,眼睛贪婪地逡巡着孩子的脸。
贺承结束任务回到家,天天已经睡了。韩璐坐在客厅里,啤酒罐散落一地。
贺承走过去,拿过她手里的酒,和地上的一起收到袋子里。
“贺承……我应该把孩子给她吗?”韩璐目光没有焦点,茫然地问。
“韩璐,我不管什么应该不应该,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贺承坐在她身边,淡淡道。
韩璐红了眼圈,这个男人不忍心说真话,可她已经知道答案。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天天便不再是我的孩子了。”韩璐绝望地轻笑,“……日日夜夜,每时每刻,她不会放弃,我的良心也不会放过我。我不能……和一位母亲抢孩子。”
她明明心如刀绞,却还在微笑。贺承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胸口闷闷地疼。
第二天,贺承陪韩璐见了天天的亲生父母。韩璐一夜未睡,嗓音有些哑,“亲子鉴定没有问题,但孩子你们不能马上带走,他受不了,要慢慢来。你们留下电话地址和身份证复印件,我会每月汇钱给他。我保留随时去看他的权利……”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如果你们介意,等他忘记我以后,可以不让他见到我。”
贺承握着韩璐的手,不动声色地盯着对面的两人。孩子的父亲点头如小鸡啄米。孩子的母亲把天天搂在怀里,亲他,喂他吃饼干。天天无所适从地看着韩璐。
韩璐很想说,不要用手拿食物给他吃,不要随意亲他的脸,不要给他吃太多零食。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努力地微笑,看着孩子的眼睛:“宝宝,从现在开始,你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了,又多了两个人爱你,开心吗?”
孩子父母和天天每天延长相处的时间,开始时韩璐陪着,后来天天单独和他们在一起也不再时时惶惑。
这天韩璐在宾馆大厅等到七点,上楼到房间里接孩子回家。天天竟然睡着了。
天天妈妈为难地说:“孩子玩累了,这么冷的天,要不就别折腾了?明天一早给你送回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今天倒春寒,寒风刮得呼呼作响。韩璐犹豫一下,只好同意。
半夜的时候,贺承惊醒,韩璐披散着头发站在他跟前,眼神无助,“我睡不着,突然很不安……”
贺承起身穿衣服,“我们去把孩子接回来。”
宾馆房间人去屋空。
前台被韩璐疯狂的眼神吓得脸发白,“昨晚七点多就退房了……”
电话关机,火车站没有进站记录,长途汽车站监控里隐约晃过孩子父亲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他们连火车都不坐……天天才三岁,晚上从来没出过门……”韩璐揪着贺承的衣襟站都站不住,眼神绝望到涣散,“我把孩子给了什么人?我怎么那么蠢……”
贺承用力搂住她发抖的身体,“他们的确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不会对孩子不好。”他紧一紧手臂,“他们只是想逃避你。”
“为什么?!”韩璐仰头看着他,眼里都是愤怒的困惑,“多一个人爱他不好么?我什么都不要,我出钱出力,我只想让天天生活得好……”
“正因为你太好。”贺承看着她,眼神深邃,“亲生父母没信心,等孩子会选择,不一定会选他们。”
韩璐怔住,良久无声苦笑,泪如雨下。
韩璐心灰意冷,儿童房上了锁,不小心看到的任何一抹天天存在过的痕迹,都会在她心里狠狠捅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然而一天凌晨,贺承听到儿童房里有声音,走进去看见漆黑的房间里,韩璐坐在地上,抱着天天的小被子,无声地哭到浑身颤抖。
贺承又惊又痛,弯腰去拉她,却被她猛地扑倒。他后脑磕到地板上,手臂却还护着她。
“给我一个孩子……贺承,给我一个孩子……”韩璐绝望地撕扯他的T恤,胡乱地吻他,冰凉的泪水蹭到他脸上。
贺承愣怔了一秒,闭上眼睛温柔而毫无保留地回应她。
然而韩璐却痛哭着渐渐停下动作,“对不起……”她挣扎起身,掩住泪水跑回房间去。
贺承躺在地上,胸口起伏,望着天花板,像搁浅在岸上的鱼。
趁人之危也好,被她利用也罢,天知道,他是多么的心甘情愿。
一周以后,韩璐请了一天假。贺承回来时,看到自己的东西被打包完毕放在门口。
“什么意思?”贺承面无表情地问。
韩璐若有所思,语气轻缓,“贺承,你知不知道,我这种女人,以前有种文绉绉的称呼,叫未亡人。”
她目光淡淡看过来,“很贴切,对不对。”
“七年前如果我没有自私地撤回我弟弟的申请,让宋昊孤立无援地身赴险境,也许他不会死。为他守一辈子,是我早就决定的,也是我欠他的。”她笑一笑,“以前为了天天,我需要你在这里,现在不需要了。”
“不要用这种莫名奇妙的借口搪塞我。”贺承不为所动地看着她,“你需不需要我,我看得出来。韩璐,你明明已经对我动心。”
他打开箱子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韩璐左拦右拦无果,终于歇斯底里,“动心又怎么样?!需要又怎么样!我十五岁失去父母,新婚四个月失去丈夫,刚刚感受到做母亲的快乐又失去孩子!我三十二年的人生,一直在不停地失去!我已经恨透了无休无止的哭泣和眼泪,我不想再建立任何亲密的关系,不想再给该死的老天任何伤害我的机会!不想……”
贺承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嘴。
韩璐不停地挣扎,咬他的嘴唇,打他的胳膊,踹他的腿,直到被他抵在墙上制住双手双脚,吻到全身瘫软,嘴里淡淡血腥味。
贺承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呼吸粗重而灼热,声音低缓,“韩璐,你听得到么?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它能跳这么快……对于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你知道这样的心跳意味着什么?”他深深地吻她的头发,“我知道你胆怯,但我已经没办法放手……给我一个机会……我戒烟了,我会申请调岗,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韩璐,再勇敢一次,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请求太动人,韩璐无声地落泪,身体渐渐柔软,抓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滑到他腰上,终于向内心缴械投降,放下所有抵抗。
等她平静下来,贺承抱她坐到沙发上,拿出手机放到她面前,“外地的同行帮我录的。”
是一段视频,小镇集市上,天天穿着件花花绿绿的小棉袄,兴高采烈地骑在爸爸肩头,妈妈笑着举着一只糖葫芦,每喂他吃一口就要问一句,“妈妈好不好?喜不喜欢妈妈?”
孩子高高兴兴地答,“妈妈好,最喜欢妈妈!”
一家三口嬉笑着慢慢走远。
韩璐咬着嘴唇,看着屏幕含着眼泪又哭又笑。
“自我痊愈是人类的本能。”贺承将她揽进怀里,“看到孩子过得好,你是不是也会开心?”
韩璐闭着眼睛点头。是的,因为爱他,所以他好就行了,不管陪在他身边的,是不是自己。
她抱住身边的人,真心实意地轻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