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城回到车厢，不少人望向他，他挥挥手，无力地说：“再等等吧。”他不知该说什么，说真实情况还不如不说，说谎吗？他打了个寒颤，想起此行的目的，‘说谎“两个字变成两记闷响在头顶轰炸。
“该死！”他在座椅靠背上拍了一拳，暗骂一句。
时至今日，尹志城依然想不通当年听到回城消息时第一个念头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知是从哪个渠道传来的，下乡知青有回城机会了，知青中暗暗沸腾了，只是机会，机会就得争取，那张纸上需要一些重要的红印章，红印章掌握在某些人手里。尹志城当晚就去了村书记家，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先把那个人的机会堵死再说。走向村书记家的路上，尹志城脚步弹性十足，有一种痛快的解恨感，不能好好揍你一顿，那就整惨你，敢碰我的女人！
尹志城很聪明，在村书记面前没提回城的事，那样目的太明显，反可能弄巧成拙，他只反映周智理的问题，装出很客观的态度，说周智理背后埋怨村书记分工不均，管理方法不得当，调解村民矛盾，处理阶级矛盾不讲究方法，嘲笑村书记没什么知识。尹志城看着村书记的脸一层一层红起来，又一层一层黑下去，最后变成一块烧过的铁，灰暗无光，尹志城说：“他是书呆子，又呆又酸，可能只是随嘴胡说的，我只是气不过，他从小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懂得什么，书记是根据实际情况处理问题，实践才最重要……”他说得自己有点恶心了，终于停下来，跟书记告别，书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
从村书记家出来，尹志城就后悔了，原先以为会有的解气消失无踪，他对自己感到生气，甚至有点厌恶，但他不能再回去。
几个月后，回城的消息确切了，指标也很快下来了，那段日子，知青们仿佛经厉了一场地震。大部分知青得到了回城的机会，包括尹志城和周暖雪，他们两人平时都跟别人相处得好，尹志城热情，高大有力，帮了别人不少忙，周暖雪温柔细心，和老老少少都很亲近，他们两人回城很顺利，没有任何异议。
周智理没有得到回城指标，除了尹志城，没人知道为什么。回城前一夜，尹志城曾跑到周智理宿舍前，但站了半天后退回来了，这二十来年，他一直为当时没有迈进那道门而后悔，那次后退，导致他接下来不停地后退。
尹志城和周暖雪回城了。周智理留在农村，并一次次错过回城机会。
尹志城从村里人，从其它知青口中了解到一些零碎情况，他将这些零碎拼凑起来，得到的是让他想捶头拍桌结果。
失去回城机会的周智理留在农村，母亲去世后，他抛掉一切，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从此没了消息。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因为他无法回城，母亲忧郁成病，而他又无法回到城里照顾，母亲一病不起，与世长辞。周智理弱质彬彬，在那样的环境，跑到陌生的城市如何呆得住，能做什么，很多人表示怀疑，但没人得到确切消息。多年以后，尹志城才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传言，周智理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呆住了，但他变了。
尹志城选择对周暖雪坦白，那时，她早已成为他的妻子，听尹志城述说的过程中，她眼睛圆大地瞪着，双手抓住衣角，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像凝结了。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听完后，她反复说着这句话，先是愈说愈响，接着愈说气息愈弱。
尹志城抱住头，捶打太阳穴：“我就想教训他一下，心里窝着气，没想那么多，没想到事情成这样……不，是我卑鄙，现在还给自己找借口，我哪有资格，明明说了谎，在他的背后……我本想好好和他打一顿，可我在背后说了谎……”
其实，当年走向村书记家的时候，尹志城不认为自己是去说谎，那些话周智理平时是说过抱怨过的，他只是让村书记知道罢了。但慢慢地，他模糊起来，周智理真说过那些话么？他和周智理一向不搭，很少在一起，发生了周暖雪那件事后，尹志城更是离他远远的，怎么知道他说过那些话？不，一定是说过的，在知青间传来传去，传到他耳里了。也不对，应该不单是周智理说过类似的话，有过类似的抱怨，城里下乡的知青，关系要好的，私底下互相发发牢骚是有的，这并不奇怪，他把将那些话搬到村书记耳朵里，全变味了？说不定尹志城自己就说过那样的话，甚至抱怨得比周智理还厉害，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当年很看不惯村书记小小的私心，看不起村书记那套老派做法，也认为村书记是没有墨水的大老粗，说不定他完全是将自己的抱怨安到周智理身上……
尹志城被自己弄得抓狂，半夜惊醒，无心吃饭，想得太多的时候甚至想拿头墙上撞，周暖雪抱住他的头，说是因为她，是她的错，当年若让尹志城光明正大和周智理打一架，就没有这些事了，她为了顾及自己的面子……
尹志城抢着说：“我的错，我一个大男人！”
周暖雪同意尹志城去找周智理，她说：“只要你心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