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是当住院手续办到一半,我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曾博士(我的主治医师,精神科主任,博士学位)依然面带友好的微笑,看着我。
“怎么了,觉得有点难度?”
“曾博士,我觉得……”我低下头,沉默。
“是不是觉得还是很难下决定?”也许是职业特征的缘故,从我第一次接触他开始,曾博士说话的声音一直非常的柔和,并且嘴角上扬,给他的病人最大的善意。
“是的,我很害怕,我不确定住院能否治好我的病,我好像,好像没法去做决定。”我嗫嚅道。两只手的大拇指蜷缩在其他四指的包裹之下,插在上衣的兜里,紧握拳头,微微颤抖。
这种握拳方式是在我生病的某天下午突然发现的,同时还发现,以前十分讨厌的双手插兜的行为一并出现。大脑每天高强度不自主的非正常思考,以及持续的失眠状态已经基本耗尽我的能量,以至于我都不清楚具体在哪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出现这种极度坍缩的行为特征。要知道,以前我走路都是舒展双臂、双手,步频步速是超越大多数人的。这种行为是一种自我保护和防御机制,源自于对外界的不信任和不安全感,这是住院之前的诊疗过程中,曾博士告诉我的。
第一次意识到这种行为的时候,对我来讲,在堕入无尽深渊的过程中,无疑是雪上加霜。我以为我余生都要这般过下去了,伴随着我的病,没有解药,没有希望。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现在也不着急办住院手续,这个床位我先给你空着。你现在的状态确实也没法做决策,当然,来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会是这样。我们医生的建议是你现在必须住院治疗,但住院一定是需要你自愿,并且得到家人的认可与配合。你可以先到院子里,稍微调节一下,然后再和家人商量一下,你也可以让家里人和你一起做决策,你看这样是否可以?”依然是平和的语调和微笑。
我沉默片刻。
“好吧。”
四月下旬,这座北方城市,室外已经能稍稍感到阵阵的烈意,像极了40度的劣质伏特加。我从住院处出来的时候,已经微汗,白惨惨的阳光让我有些眩晕,如梦境。
父亲一直在外面等我,本来是执意要陪我一起进去的,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住院要签署一堆的风险文件,那堆文件的每一条都足以让人崩溃,虽然发生的概率很小。
看我出来,父亲掐掉刚点燃的烟,迎过来问,办好了?我回答,没有。父亲没问原因,又说起要相信医生,生了病得治,治好了就能恢复正常的生活的话。说话间,我找了个绿化带旁边的石阶坐下,心无力,躯体亦无力。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他认为医生是对的,在此之前我是他乃至全家的精神支柱的,我倒下了,没有别的人可以替代,他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有回应,眉头紧锁,心意飘忽烦乱,双脚不断来回搓着道边的碎石。
手机响了,Dream it Possible。自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断崖式的下跌之后,我更换了包括微信头像、微信名、电脑桌面、手机铃声等一系列标签,也曾经努力地进行自我调整,不过白费气力而已,挫败感更加强烈。
是老婆,已经到医院,问了我在哪里。
我老婆比我大一岁,我一直主观地认为她的心智仍然是个孩子,但在我生病之后,她所表现出的坚韧让我感到意外。她并不太支持我来住院,她认为我只是操劳过度,休息一段时间+中药调理应该就能恢复正常的状态,并已经陪我看过公立医院的中医门诊,也看过别人推荐的私立的老中医,抓了一堆的药来调理。精神卫生中心,在她看来,从来不应该是我这种正常人应该来的地方。特别是在她第一次陪我诊疗,见到流着涎水、走路不稳的先天性患者,拒绝说话、只靠手机便签交流的自闭患者,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恐慌以及对这个地方的排斥和不信任,她的老公不应该和这些人是一类人。
是的,我亦有同感。对于住院,她反对,抑或,心存疑虑。前一阵陪我请了太多假,今天父亲陪我。
远远地,我就能看见她。我的病很明显让她的精神也遭受重创,憔悴了很多,眉宇间凝结解不开的心事。见到我,马上堆上笑意,舒展了一下眉头,朝我走了过来。
我握住老婆的双手,跟她大体讲了上午的事情,父亲在一旁,又点了一根烟。我说完,老婆看了一下表,说:
“呀,也不早了,都快12点半了,我是下班才过来的。要不这样吧老公,我们先找个地方吃个饭,然后再做决定,反正这会医生也下班了,要到下午13:30才能上班。”
“我不想吃饭”,我早已食不知味了。
“我和咱爸还要吃呢,咱一起吃一点吧,往那边走走看,看有啥好吃的。”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
医院附近倒不缺吃的,各种饭食都有,我们找了一家水饺店。吃饭的过程中,老婆连续接了好几个电话,有一个是我的朋友打过来的。强烈的病耻感让我将这一信息只控制在我的至亲和几个最亲密的朋友范围内,他们认为我已经无法进行有效决策,也确实如此,在是否住院这个问题上,他们更倾向于和我老婆沟通。
在此期间,我吃了几个水饺,也许是食物给了肌体一些能量,我感觉稍稍好了一点,让我有了短暂的正常思考时间。
没有太强的逻辑性,突然就觉得应该相信医生,相信医院,我要住院,我要好起来,我能好起来。
父亲自然是认为应该这样的,老婆也没有再进行阻拦,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尝试都已经尝试过了,甚至于信神拜鬼。
下午,签署各类文件、交押金,后半段的住院手续办的相对顺利,空床位只有一个,曾博士说,不想看着我这么年轻就这么痛苦,想帮助我,我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