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本以为,拿到他心心念念的玄诫果,白琉璃该有多么多么的欣喜若狂,可就当那枚小小的果实安然无恙的躺在他掌心,层层弥散出鎏金般柔暖的光晕时,他神色却明灭了几下,最终黯淡下来。
这般令她琢磨不透的表情,她诞生以来只见到过两次,第一次,还是在冥府的正一品鬼吏,夜絮的脸上见到的。那时她尚是个刚出芽的小绿苗子,身子一大半埋在忘川河彼岸的土里,长在奈何桥的边上。
夜絮每每有了闲暇的功夫,就倾身倚在桥檐上,给他们一众花妖讲故事,但他的话本子穷得很,自始至终都只有一篇故事,来来回回说了二三十年不嫌腻歪。他玄青色袍子的裾角拖沓在地,一双浑黑的眸子古井无澜,眼皮却耷拉着,生生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即便如此,也不耽误他“阴曹地府第一美男子”的桂冠常年被扣在头上,扎根于彼岸的女妖们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他心驰神往,也就不厌其烦,听得聚精会神。
他张口从不带什么温度,什么跌宕起伏,声若呢喃,伴着彼岸花映出的一轮红月,惨淡而又寂寞,有时候朱砂会鬼使神差的觉得,他这故事,其实只在给一个人讲,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只是漫不经心的自言自语罢了。
他说凡间有位女子名叫红阮,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一天到晚的就只负责伺候她家少爷,可是那家的少爷纨绔一个,仗着自己有钱就四处沾花惹草,时常流连于青楼酒馆,不久之后,就染上了疫病,卧床不起。全家人谁也不敢碰他,就连红阮也害怕自己继续贴身照顾少爷,会被传染,可老夫人不愿放弃儿子,于是恩威并施,铁令红阮不得离开少爷半步。
先不说民间,就算是皇宫里的御医又有几个真的是神医圣手,治得了疫病?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了,少爷的病症还是没有什么起色,终于有一天,少爷久治不愈便咽了气,红阮虽然还活着,但也避无可避的疾病缠身。老夫人伤心欲绝,把少爷的死全部归咎于红阮粗心大意,少爷一走就再无顾及,一来为了防止疫病继续蔓延,二来担心少爷在阴间没人照料,全然不管红阮的跪求哭诉,要将她同少爷一道火葬。
幸好这家里还有个老管家,耳顺之年膝下还无子无女,一直同情可怜红阮,将她视如己出,老管家不忍看她被活活烧死,就在一个无人盯梢的夜晚,偷偷打开了门闩,架着一辆驮白菜的马车,连夜将红阮送上了山,临走时还给了她一捆麻绳和两支镐子,并告诉她山崖上有一种可以救命的果子,吃了就不会死了,只是此路凶险,让她自求多福。
红阮自知横竖都是一死,索性豁出去了,她将那绳子的一端系于一棵粗壮树干,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握着镐子一点一点从悬崖上钉了下去,山峡间一片瘴气弥漫,不但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每喘息一口都头晕目眩,她才爬下十几米,脑子就一片迷蒙,连带着手脚都使不上力气,于是她手一软,便松开了镐子,摔落下去。
这一摔,不但没摔死她,反倒让她歪打正着,挂在了一节满贯峭壁裂隙的树枝上,红阮呛出一口毒血,神志清醒了几分,只见她眼前浊重的雾瘴里,有一枚小小的东西似是挂在树梢儿,发出萤火般微弱的黄光,她挣扎着,一点一点爬过去,眼看就要触摸到那发光的物体,上面的绳子却在悠荡间撞上一块锋锐的凸起,瞬间被割断了。
再次失重,红阮直接晕死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分辨不清是几时,她只知自己被人拖到了岩洞里,捆在一根钟乳石柱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猝然炸开一团白光,刚开始很是刺眼,后来才渐渐适应。寻访那光源,原是有个人从乾坤袋里掏出颗鸽子蛋那么大的夜明珠。
负剑的少年举着夜明珠,单膝半蹲下来,唇边漾开一朵笑花,比他胜似霜雪的白衣更加干净,看得出有几分惊喜:“哟,你醒啦?”
他伸出根如玉般的食指,问道:“这是几?”
见红阮没有回答,又并上一根中指:“那这个呢?这是几?”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挠了挠头道:“呵!你瞧我,你连一都不认识怎么能认识二呢?摔傻了?不应该啊,难不成你先天就是个傻子?”
红阮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拧起眉头拼命挣扎,两条腿使劲扑腾好似不小心跳上岸的鲤鱼,嘴里呜呜呜啊啊啊好长一阵子就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字眼儿吐出来。
少年这才明白,她哪里是先天的傻子,她是先天的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