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絮他娘家统共有三个孩子,是以他娘老大,他姨母老二,舅舅老幺。然他舅舅却也是个没出息的,文不成武不就,最后继承了家里炒菜的行当。
他娘天生貌美,在五街十巷那是出了名的,起初街坊邻居都还不信,说他娘不是亲生的,那水嫩的如豆腐似的吹弹可破的肌肤,跟在后厨做粗活计的老两口没半点相似,更别提他相貌平庸到尘埃里的舅舅姨母。
但调侃归调侃,他家的菜馆仍旧生意最好,论美食,他家的菜肴色香味俱全,论美人,他家堂前的大姑娘秀色可餐。照理来讲,他家虽不算富裕,茶米油盐倒也过的滋润。
如果没出后面那件祸事的话。
事情发生在一个炎夏深夜,菜馆打烊两个时辰后,街上华灯已稀稀落落,夜絮他娘剥完一筐隔日后厨要用的松子,又累又热,浑身汗涔涔的,便没有立刻回房安睡,她叫弟弟去挑几桶井水,想睡前沐浴一下。
夜絮他舅舅得令,挽起袖子朝后院的井口奔去,一路上并未走几步,就听见院子外面吵吵嚷嚷,抬眼从院墙外瞧去,只见一束束的火把在夜色里游来游去,想是哪家遭了贼,正在拿人呢。
他骂了一声,觉着这些个扰民的家务事又要吵的他整宿不得安歇,但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忙了一天,也没有闲力气凑热闹,就没再理会。
他伸手去摇井底的木桶,摇了两下,竟然没有摇动。他皱起眉头,很是纳闷,细细检查了汲水的辘轳,却看不出什么问题。
难道有人在这井底藏了什么重物?
他摸摸下巴,正思忖着,他家后院的门却被人一脚踹开了,一队举着火把的官兵鱼贯而入,嘴上大叫着:“给我搜!”
夜絮他舅舅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这群人大阵仗的翻来找去,看的直愣愣的,还以为是小贼跑了,藏匿到他家里来了。直到两个兵丁架着从井口抬出一具尸体,那水桶并着女尸乓一声落在他眼前时,他才惊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任谁也想不到,那具女尸竟然是含香殿霞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尹翠。
事已至此,确实是有贼人来过了,不但没顺走什么金银细软,倒是给他们家留下了一个烫手的大麻烦。
夜絮他舅舅作为一个无辜的路人,顺理成章的给牵扯进了一起皇室大案,关于这件案子,龙潭水深,牵扯良多,且与后事无关,便不多赘述。街坊邻居们只知道,他给押进大牢里当了炮灰,原本和美的小家庭一夜之间被抄了家成了破落户。
且说这县上的师爷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明知道他舅舅杀身之祸不可避免,却还是忽悠老两口,只要家里能给他三千两银子,就能偷偷用另一个死囚将他们的儿子换出来,可他们哪里有三千两银子,靠要饭过日子都难,于是老两口迫不得已出了个馊主意——卖女儿。
起初他姨母是不乐意的,说:“母亲,我知道弟弟是无辜的,可大姐和我也是无辜的啊,你怎么能为了弟弟就牺牲掉我们两个呢?”
她母亲冷着一张脸道:“牺牲?我怎的就牺牲你们两个了?我是让你们去享福哩!反正都是要嫁人的,怎么嫁不是嫁呢?咗着咱们家已经养不起你们两个了,况且还能救老三一命,那可是你亲弟弟啊!”
夜絮姨母咬了咬嘴唇:“好,但是我必须和姐姐到一处去,不然我怕姐姐去给人家做妾吃亏。”
就这样,一顶小巧的花轿悄无声息的从侯府侧门进入,途中没有祭拜天地拜谢父母,没有情意绵绵海誓山盟。
人世间力不从心的事情太多了。
夜絮姨母缓缓压平小土包上的土,身子一软瘫在树林子里,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块木板儿,插在土包上,浑浑噩噩的说:“阿晋啊,不是姨娘不想给你正经立块碑,只是姨娘没有钱啊,连大字也不识一个,你的名字还是你娘生前起哩。如今把你埋在这荒郊野岭,搞块没有字的木头碑,实在是不应该啊,但愿你回来的时候莫要怪罪姨娘。”
阎罗站在旁边,风自穿身而过,他摸了摸怀中正在嘬手指头的男娃娃,叹了口气道:“今个是你小子的头七,可惜仅凭你自己想回魂到这么个破地儿,估计要迷路,你要是瞎飘飘丢了可就阿弥陀佛了,所以只能老子带你回来看看了。”
等到他再大一点,阎罗就牵着他的小手领他回到此地:“今天是你小子的生辰,也是祭日,你凡间的姨娘又在念叨你啦,在这陪陪她吧,以后没得投胎了,就没人这样念叨你啦!”
夜絮指着那块生了青苔的烂木板,只见面前的妇人拿小刀细细的刮了刮,又从篮子里掏出几个苹果摆上,最后烧起一叠纸币,他问道:“那是什么?我姨娘为什么每年都要来修理这块木头?”
“木头?臭小子,那可不是木头啊。”阎罗装模作样的捋捋自己的络腮胡:“这东西是阳间的活人给阴间的死人立的碑,大户人家还修葺有祠堂,里面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以便每年清明鬼节,让那些没轮上投胎的亲人可以魂归故里,这东西就是指路用的。现在你还小,你姨娘烧的这些冥钱儿就拿去零花吧,等你大了......呃,等你大了你就可以拿公家的银子了,臭小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夜絮点头:“可我姨娘给我立的这块碑没有我的名字啊,如果阎罗大人您不领我来的话,我又怎么找得到呢?”
阎罗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这就是我今天要教你的了,鬼魂回魂,靠的不是牌子啊,而是——牵挂。”
“等你像老子我一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之后,你就会知道,你有多羡慕拥有这种玩意儿的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