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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望所归的溧阳城主江小北见识过青丘山光内世界的黑暗,而对于南海尽头的禁忌海里到底存在着什么,他并不清楚。一想到此种种,心中那股油然从渔镇一夜而生莫名的恐惧就会无法释怀,他尝试过去忘记,可大都无济于事。
到今天,那一夜的恐惧偏偏冥冥成为了烙印,于心头脑海,牵萦于怀。
“天生五行”的江小北不过弱冠年岁便越过了那条大河,“先天之气”的流转早控于手掌心中。被承其重,看似或会是下一个溧阳最有希望破五境之人。然而世事难料,十载间,他依旧徘徊在先天境界,兜兜转转,始终无法临界踏进,更何况破五境?
命该如此,这一世的重担终究要落在他这个江家独子身上。溧阳江家最为出色的此代人,江小北早已接受了这一切命运的安排。心有不甘中,这不甘的一切希冀又无能为力,如今,他只想着溧阳的年轻一代中再出一个“天生五行”就好,以来代替自己。于则溧阳小城名微是个城市,说难听点和乡农小镇并无区别。
江小北清楚得很,上天是不会第二次眷顾到乡农小镇的。
世人总说“天生五行”便是先人一步,他们每一个都算是天才。然而江小北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就算曾经是过,但现在,他只不过是个落寞的修行者罢了。可是,堪堪勉强跨越运河境达先天之气境界的术人江小北于溧阳,就是天,就是溧阳最出色及强大的天才。
天外有天,江小北也很清楚,无法临界的“天生五行”,终究只是个半吊子的废物。江家传承两百余载,家族世代城主为首,引领着将卫数千守护溧阳,代代更替,从未不受。他们是看海人,看护南海的守卫人。江小北从未觉得这是囚令,反之,这是一份荣耀,从中州一直到华庭的诞生,到今天,这份荣耀存于心,并非留于形。
江小北虽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他依旧不信命,这很矛盾,可无论信命否,他都无能逆流而上。
在江小北的记忆里,几十年间,溧阳就没出过小有名气的天才,自然,他认为自己是算不上的。不信命又无能的江小北并非觉得是溧阳地界不好,因为他见识过太多生而为凡却以体、刀成就无尽名望的大人物。这其中的缘由只恐怕是府里年年下发在溧阳的资物少得可怜,都供不起十名修行的成长,如何出人物?
使他困惑不解的是,上报府中的章则年年不少,回奏却是寥寥无几。
十年前的有一日凤凰于飞,雷霆初现于南海深底,他深知那名叫陈小承的少年深藏若虚。正值离阳六月“比武”,江小北想要趁此机会搏一搏,尽管他此时要去见那个第一次梦中黑暗世界的光明人物,可他不敢进院,那三夜的黑暗若是畏惧,那一夜,则是恐惧。他不想再去面对这一切黑暗中的人和事。可为了溧阳将来的少男少女们,已然是非见不可。
于是,那无数次徘徊于和安街巷最深处的老屋前,“星火巷里的温柔”七个字深深烙在他的心头,横折撇捺一笔一划的书写历落明朗,艰难的一步好似先天天殲,仿佛是一步之遥,然后临界。
身在老屋外的江小北背着双手,踌躇不已,站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他没有仔细去记,进进出出的吃客大都是惊诧于他为何身处此外很久不踏进院,但面红耳赤下不相识间不便过问缘由相互搀扶着离去。
一直到那对腻人的年轻男女挽手离去后,江小北清楚听闻院中的嘈音消殆,他深知这两人是最后一桌吃客。
黑暗的天空中刚刚月儿露头,深夜已临,他知道不会再有客了。
躁动不安的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使他下定决心踏进老屋小院。
江小北想了想,那口曰“下一次”的沉重喃言,不知说起过多少次。他不经摇头又叹气,挪步欲要朝街口去。
……
夜深人静,黑暗的天空中那轮暗月青青露出一抹白皎。
和安街巷终究是安静了下来。
付陈念不由伸了伸懒腰,望着灶上那盘子中剩下的龙虾,幽幽怨叹。这一夜的生意倒不是说惨淡,可也不好。六桌人里,其中有三桌从进院开始便一直坐到了先前客稀深夜,吃得的确很少,因为喝酒都喝饱了,哪还能吃?付陈念无奈极了。
然而对于院外徘徊不定的那名中年男子,付陈念更其无奈,他先是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清晰察觉到院外中年男子的挪步之动。付陈念摇了摇头,开口的声音回荡不绝,似空谷幽兰:
“天生五行衍五境,五行一体术人是“天生五行”初境,探呼吸无色味气择己力为“后天之气”二境,参大河之天跨运气为“运河”三境,勘破天门中气是“先天之气”四境,悟大成天门临界为“临界”五境。天生五行五境无尽,其中最难逾越的便是越运河索先天气,而后临界归一小题耳耳,可是你终究无法驾凌。就好像这一步门槛,难道我这小院有吃人妖怪让你无法下定迈伐?还是说我能把你吃了不成?”
院外中年男子挪步之余迟疑不定,踌躇蹒跚。付陈念唤道:“进来吧。”
中年男子毅然决然,回身进院。
四月的天并不热,深夜反而带着微凉。一日的忙碌,即便不困累的付陈念依是愁眉微露,虽是不渴,可水能解乏,又一次倒水的付陈念瞅了一眼踏入院里的中年男人,邀言道:“先坐。”
江小北始终想不到,初次相见之时,眼前的年轻人那高高在上犹如神明,拥有着斗重山齐的姿态,竟然在此时也会变成这般市井模样?他不免想笑,却不敢笑。他拱手作揖,郑重道:“好久不见,大人。”
付陈念喝过那杯水,只觉不爽快,重新翻过一只杯子倒满后,索性提着水壶仰头就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约莫有半壶。那半壶水入肚,燥热体中的脾胃这才舒畅了几分。他咋了咋舌,甚是舒坦,而后弯着手指头数了数,想了想,意犹未尽似的:“是吧!好像有十来年了,我来溧阳也有十年了,在这小院也住了十年了。”
江小北总觉得这三番的“十年”讳莫如深,他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轻微点着头。
然而付陈念并没有过多的意思,他仅仅是在感慨岁月如梭罢了。他拾起了刚刚倒满水的杯子,递着给中年男人:“赶紧坐,再试试我的小龙虾。”
“叨扰了。”江小北再揖,接过杯子,只是用屁股椅在凳边,双跨支撑着。
付陈念淡然一笑,侧身看了一眼冷峻少年,又看了看耳朵上掉着小剑的好看姑娘,吩咐道:“郁儿,不收拾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吃面,就不麻烦弄菜了。小弟你把剩下的小龙虾端过来,坐会儿,等吃完面就去休息吧。对了,多煮一碗。”
“好的。”好看的姑娘停下了手中忙活回应,她的声音很轻。冷峻少年正收拾着小院中吃客留下的杂物剩食碗筷,听见付陈念的咐语后便去了灶台边抬盘子。
江小北不经意多打量两眼冷峻少年,他自然该猜到,这就是陈小承。
付陈念看着陈小承端来的盘中鲜红,腻油欲滴,不时少了许多胃口。
他用手指从桌上捻起了一粒打落的花生米,吹了吹油皮后扔进了口中,嚼了嚼顿感滋味全无,吐了吐口中的碎沫花生星子,指了指龙虾:“试试。”
“好。”江小北捏起了一只红虾,做样般就慢慢剥着。
付陈念突然感慨道:“小江你变了许多啊!看着疲惫极了,都快成老江了。”
江小北顿然,手中依旧剥着虾,回敬道:“自然是的,不像大人从不曾变过。”
付陈念又说:“可武境一点儿没变。”
他接着皱眉道:“你在怕什么?加上这一次,你在我家院外徘徊了十次,十次,是什么理由让你前来又无决进来呢?”
江小北犹豫不已,嚼咽下那只剥好的龙虾后,先答道前一问:“属下也不知到底怕什么?或许,是在怕一个梦?”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故事。”付陈念斜眼打量着他。
江小北擦了擦手,叹了一口气,精神恍惚道:“我曾追逐一只妖,本以为一切算控掌心,妖却因我的自妄逃脱,待我再次与它相遇时,血涌不止的小镇无比鲜红,仅有那个小男孩存活。”
“还有呢?”付陈念反问。
江小北忆道:“恐怕再加上青丘山。”
付陈念踌躇似的点着头,紧接着说道:“你应该不是到我这儿来寻求破镜的,当然,我也治不了你的心灵创伤。我来溧阳十年,亦住了十年,你不可能是近些日子才知晓我在这儿的。然而你十次徘徊在院外,都在这个月之内,你想干什么?”
江小北严肃道:“比武。”
付陈念顿了顿,反问道:“我能帮你?”
江小北下意识瞟过了早就坐在付陈念身旁的陈小承,言过甚微。付陈念豁然,顾左右而言他,笑问道:“虾如何?”
“好吃。”江小北说道。
江小北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决定述说心想,语重心长道:“南海那边的禁忌海属下去过几次,特别是近些年过于频繁。属下自知修为浅薄,倒也能看出几分端倪。大人难就不曾想过禁忌海对溧阳的威胁过于巨大了些?倘若将来有一天……单单靠我们这些低境千卫是守不住溧阳的。”
江小北故意顿了顿,着重在这将来的“某一天”上面。
付陈面盯着桌上盘中的红虾,捻指在盘中的虾上翻了翻,还是下不去手,收回手擦拭过,这才悠哉道:“天才和白痴的区别在于,天才脑袋灵光手脚麻利;而白痴,就是脑袋愚拙手脚迟钝。第一次的相遇,让我认为你江小北是个聪明人,第二次的重逢,让我又觉得,原来你也不怎么聪明。你的徒劳让人失望,你该要看清的,是你自己要走的路,江小北。”
付陈念仰头望了望天,原来那轮月又露出了多一些,大地更白了些,他回忆道:
“大概一千五百年前的人间,那时群雄割据,九州分裂,五代十国争战伐地五百年,大局已始,四方皆休。
八百年前,人间天地灵蕴初现,道祖先行道门始开,传世修行五境。后有大能仿照道祖开山作祖,武道百年完善。
那时无国战,修行只为长生,修行之路异常艰难,修行者也就寥寥无几。此时,还是文思以尊的天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间有修行者,自然也要有与之相对的东西。
四百年前,人间蠢动的潜妖出世横行,虐土掳食,无恶不作。四方统线,征战异族,朝歌夜弦。五十年后,妖族被驱人世,躲藏山川大地。
此时,以武为尊,人人皆为修行者。
朝歌胜利,异族流逝和平再现。
三百年前,从传说中的神话天上走来了两个人,他们自称是神,天庭下凡的神。可是人们清楚得很,他们亦是妖。从此,人间再次陷入绝境,上一次妖族的入侵若是深渊,这一次,则是炼狱,这两人真就是神灵降世,俯瞰四方。这两人分别是下拾帅飞潋以及下捌帅飞冼。
幸好,人间朝歌,人们在战争中逐渐变强,但对这两个人,依旧无法达到击败屠杀,他们的强大令人发指。
后来,或许是上天怜悯?
天生异相,人间的武道多了一条路——气。出现“气”的人中有几个佼佼者,他们得到神传,成为了人间战力的主心骨。
下拾帅的飞潋被屠,妖族选择了避战,两百年。六十年前,妖神降临人间,下捌帅飞冼再次出世,引领着人间万妖。
涌动清战,八年战役,朝歌战死无数强者,妖族因此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妖神、下捌帅飞冼的陨落,于是,人间得到喘息,有了今天的世界。
今天的世界好吗?很好,至少我认为是的。据说,他们一共是十帅,还有一主,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更未知的是,他们不知会在何时出世,从而再次发起反攻。但是,这应该是早晚的事。”
江小北陷入沉思。
付陈念教说:“你对溧阳南海的了解更胜于我,的确,你的关心并没有错,但这个特殊的南海,很神秘,弱小的你又怎能触及得到?想一想,你不过只是个小城主,虽说你江家守护溧阳上百年,可有些不可知的事你们终究无法参与,因为你们无能为力,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弱小。强大者需守护弱小者,但你江小北强大吗?自问?事实上你只不过是一个陷入恐惧深渊的胆小鬼罢了。”
江小北无言作答。在一旁磕瓜子的冷峻少年始终都在磕着瓜子,无论是付陈念的话语,亦或是江小北的神态,终究无法打动到他,他也从不插话。
付陈念说道:“这个世界里,天才其实有很多,半途夭折的也不少,清算之日终会到来,无法强大始终无能出力。何不如让那些少年少女们少吃点儿苦,好好安乐一生在和平里,难道不好?虽说一心向武者终有出头日,半途而断者心余力绌。但是,路也要自己选择才对。”
江小北抬头望了望天。
付陈念又教道:“其实你心中有惧,你畏惧妖,你恐惧死亡。你一直以为你恐惧的是那一夜的血流,可不止,你的确还畏惧那三夜的黑暗。两次于妖,惧是平等的。黄粱一梦,终究是梦,梦与现实,你不该逃避,那并不是心魔,需知临界只是一步。”
这时,付陈念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徒然间,江小北好似心领神会,这一刻,天空的皎月尽现,不留余缺。
余光潵满天宇大地,映在了江小北内心恐惧的黑暗烙印之处,那是一道光,像极了从月悠踏的白衣女子,蝉翼为轻,仙气袅袅。女子柔脚之上踏着一个白气飘渺的“世界”,“世界”之前有一道“门”。原来,那便是心中的世界,也是五行来源的世界,先天之气所存在的真正的世界。他看到了“世界”与门随着女子缓缓而落。
明月照渠映心,照亮了那个黑暗的梦。
江小北触摸到了世界,天门顿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