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大雪。
夜里,洛阳新雪初霁,那层笼罩着乌山的光幕流转成亮银,浮翠流丹。
悬崖前方是乌山,悬崖上有一株被积雪压弯枝干的傲雪梅树。
梅树还算高大,红梅花不比光幕、皓月和白雪好看,却独自暗香疏影。
无论是蝉翼飘雪,还是皓月千里,再或是艳娇红梅,付陈念都欣赏不来,此时此刻,他只想吃饭,好好吃一顿饭。
清风是始涌者,雪始雪停,与他并同站立的背剑老人席地而坐,就坐在了积雪上,叹着气,唏嘘道:“真是可惜!”
背剑老人的脸上俊生沧桑,语气有些悲凉,头发花白,杂乱无章。
原来,他背着的无鞘剑是一把木剑,比比皆是的木剑,是一根最为普通不知名不起眼的木料刀削而成的木剑。
付陈念问道:“可惜什么?”
老人指了指悬崖前的光幕,叹慨道:“大手笔啊!不是可惜还能是什么?”
老人又侧昂起头,看着身旁这个长发过肩,梳得很整齐,扎得很高,身着宛如一个翩翩公子哥的年轻人,又说道:“死了这么多人,加上陈大成,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惋惜?”
付陈念摸了摸差些就要叫唤了地干瘪瘪的肚皮,笑道:“死了就死了,死得其所,有什么好惋惜的。”
老人看着付陈念,奚笑道:“你就是刀子嘴,指不定在哪儿躲着过,早就哭成泪人儿了。”
付陈念恶狠狠地盯着老人,怒驳道:“胡说八道!我最多就是愤闷,哪有哭过?!”
老人不与他置辩,“只有你知道。”
付陈念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雪停了片刻,又打起了雨点,很细很小,老人看着前方悬崖的光幕,又问道:“你说这大成到底多厉害?还留了这一手?”
付陈念得意洋洋道:“你以为呢?”
老人感慨道:“真厉害!”
“老梨花,以后如何打算?”付陈念看了看身旁坐着的这个老人,虽谓有剑圣之名,但他的名字就叫做张梨花。
老剑圣抬头,双眼微阖,出神似的:“清战八年,就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说实在的,我不知道。”
这一次连付陈念也认同了老剑圣的说话,他感慨道:“难啊!清战太难了!”
老剑圣蹙眉,苦笑道:“的确很难,将来更难,难上加难。九个人死了六个,剩下的三个里,除了你和我,还有个残废。将来到底应该怎么办?”
付陈念想了想,疑惑道:“你不是还有几个徒弟吗?看着很不错。”
老剑圣摆了摆手,“成不了大器。”
“我看未必。”付陈念瘪了瘪嘴。
老剑圣沉思,沉默。
过了片刻,付陈念才释然道:“管他的呢!倘若真有一天人间没了希望,那咱们就像大成他们一样战死,也死得其所。死人哪还能管这么多?!”
“有道理。”老剑圣想了想,大不了将来的某一天,拼尽全力一战,是存是亡,交给老天,人间也交给老天决定算了。
“借剑一用。”付陈念说。
老剑圣伸了伸身子,把无鞘木剑从肩膀上的绳草上解下来,递给了他。老剑圣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不管他要做什么。
付陈念接过剑,一把攥住了后脑落肩的那绺长发,横着一剑割下。他把长发捏在手中,向着悬崖一抛,正好一阵清风吹过,吹散了那三千烦恼丝,只见付陈念大笑道:“人间哪能多如意?!让它随风去!”
老剑圣哑然,哑然失笑,心中的沉重也随着这清风吹散的烦恼丝略微轻了些。
心清且心轻。
……
清战八载的风雨飘摇,结束在中州六域各处名山出现光幕,结束在付陈念的这一把万千烦恼丝里。而后五十年,华庭的诞生,造就了和平年代。
这一天的南海之畔,溧阳湾天空湛蓝,蓝得了无牵挂。
清风拂尘里,付陈念临桥而立。
五十多年的岁月,不足以在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仿佛永远拥有无拘无束的姿态,脸庞上永远神清,眼眸就像承载着花开花谢记忆的一江春水经历过秋冬。
此时一只青色翠鸟落在了他的肩头。
付陈念别过头去,顺着额头往后脑扎成狼尾的刺发差些刺中了翠鸟。
他凝视着翠鸟,翠鸟不为所动。
他挪开了眼,弥留之际,翠鸟才随着风飘向了远方的水天一色。
脚踏的桥下,那条潺潺河水来的很远,流地很近。
河水如明镜,上有洲渚。
水面映出许多安静的身影。
他眺望着天边的翠鸟,眉头稍稍一皱,似想起了什么,记忆在身周秋水万顷间,如海,复如潮。
一直等到那抹青色影子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朗然一笑,挪步向着街巷走去。
那一滴雨刚好落在了他抬开脚的位置上,不偏不倚。
……
华庭六域,很大。南域离阳府,府下二十三城,溧阳是属其一的微足城市。
溧阳湾的建筑分为两派系,朝北至西是较着如今华庭各城市中的高楼所筑,不算高,仅是一片占地十来里的七八楼林。向南靠海大多延续在千年“古代”的传承,至今许多家户也是极为不多的四合别院。
于是,就有了新城和老城的区分。
比较有名的靠海老城里,这数十合院围建成从中而出的和安街。
正谓和安桥深和安街,和安街里安和人。这是老城人口中流传很久的话。
和安桥里街口有一株大槐树,据说在这街头有几百年了,也不知是何人种下。
正恰四月,那白寂花朵并枝盛开。
白日刚下过淅淅小雨,此时晚霞在那天边,映在这槐树上,白槐花里淡淡透红。
和安街里,左右挨家院门大开,挨户尽是门匾钉在院门之上,形状各一、颜色独具、大字独树,它们大都是新世界里打破成规,推陈出新重修的合院,朝气蓬勃。热火朝天的街巷里,外有吆喝声四起,本家叫客;里有外来人吃喝作乐,喝酒吵闹。
这些尽是吃食门店。
只因华庭府政的大成,人族从善如流,在时间长河里创造出了火车。非同凡响的火车穿梭于各个地域城市之间,成为了人们踏行世界各地的主要工具。
上百座城市分集的华庭,靠海的溧阳湾是许多北方人的梦寐之地。除了海,其余五域少有的海产物食在溧阳堆积如山,擢发难数,溧阳湾海中美食,多负盛名。
近些年间,来溧阳湾看海的旅客很多,旅客多了,餐店自然也多。
街巷最深处,朝南是和安桥水上流的河段,北边则是一座老屋,看着死气沉沉。与别家同样却显得格外陈旧的老屋院门外,那一块不大不小的门板是竖在槛外的,大概四尺长,一尺宽,深褐色的门板上刻着“星火巷里的温柔“七个同样大小的字,这七个字竖直并起,看着格外拥挤。
这是一座最为古老平凡的四合院,窈蔼深远。
百来见方的小院中,素净的六张木桌呈中向左边,右上边一小片空地朝北架着偌大的烧烤架子,旁边有个灶,灶上的铁锅约莫两尺,沿边锈迹斑斑,铁锅上方搭着棚子。
一切看着上漏下湿,却又敝盖不弃。
院中年轻的姑娘不算忙碌,那张清秀的鹅蛋脸上双眸桃花睛若秋波,说不尽的温柔可人,后颈往下的黝黑齐发系得很低,于后脑蓬松散开。
姑娘是唐郁,左耳朵上边的吊坠晶莹剔透,仔细留意才会发现,那吊坠是一把半寸银灰色小剑,形状格匀。
在付陈念眼里,十二年前的那个黝黑瘦小的小姑娘到如今早是眉清目秀、亭亭出落的大姑娘了。
付陈念认为,溧阳湾的海,无论在白昼清晨或是傍晚,都不及她好看。
付陈念躺在小院向北那张桌边的长椅上,不时左瞟右量,悠闲且无趣。
那颜表冷峻的短发少年从小半个时辰前便开始低头翻弄着海食,不曾抬过头。付陈念认为这个弟弟陈小承,很乏味。
此时院外街巷里不时传来的吆喝声却让付陈念倍感喜笑,在他看来,这些街坊邻居就是在比谁家的声音大。
然而,难道那些外来的旅客会因为你家的声音大就来你家吃饭吗?这可不一定!尽管看着此时空荡如秋落的院子,尽管他的眉头微皱,却是不忙可有些慌。付陈念深信,吃客是扎堆来的,人满为患选择下家自然尽管是不得已也要为之。
于是,现在要做的,该做的不是去拉客,而是等,就像猎人布好陷阱等待猎物一般,上钩即是。
一会儿后,付陈念盯着踏进院中的那面生的两男两女,顿那起身,眉头一展,笑颜唤道,“郁儿,招呼客人!”
姑娘轻轻点过头,领着那陌生的四人旅客坐在了靠院门的方桌上。
来活了,自然就是要开始干活了,“星火巷里的温柔”并没有别家点菜一类的繁琐程序,有的只是付陈念烤什么,做什么,客人就吃什么。
这是“星火巷里的温柔”的规矩,客随主便,无权干涉。
我行我素的付陈念,风格迥异的老屋。
付陈念算是一个烤烧烤的老手,“星火巷里的温柔”在和安街还算出名,或是因为这里独特的规矩。
半个时辰后,果然如他所预料,那接踵而至的客人在院中座无虚席,六张桌子人满为患。六桌人各有不同,三两成群的,也有五六一桌的,男女混杂的占少数。
他们都是春季里来溧阳看海的旅人。
烤物没了可以再烤,此刻最紧迫的,也就是大灶上铁锅中要焖的龙虾。虽说是四月,可就是这四月天的溧阳湾,喝着酒水就着小龙虾可是最为如痴如醉的逍遥快活。此时灶上的大锅里火光四射,那小龙虾在锅里在付陈念的大铲下快速翻腾,刺啦声不断,稍后再倒入沿过的半锅水,随意搅和几次,盖上锅盖后就由它焖着。
过上个小半小时后,便是要成就了一锅美味的小龙虾了。
熟练的手法与记忆,这些都是常年以来的积累。接下来的烧烤不容喘息,好在付陈念是个修行者,平常人身体的支撑可吃不消这一系列的操作。
溧阳湾四月的晚霞会在不知不觉中浮现,也会在顷刻间消散。
这一天,正好四月二十三日,芒种。
七点不到的时刻,天已是暗淡了许多,恰好迎着晚霞而呈现的火烧云是在无声无息间消失的。付陈念看在眼里,这般天气比起那说下就下的春雨天来说,好得不是一丁半点儿。
溧阳的春雨总是来得很晚,又说来就来。因此,付陈念并不清楚今年那一场无休止让人心烦的春雨到底何时会来。
四月的天暗得很早,月儿隐藏于黑云里,黑得出奇的夜晚也许才是生灵真正的天地,好比这星火光中的街巷。
街巷里死气沉沉的星火老屋也只有在此时才会生气蓬勃。
此时付陈念的眼神晃过院墙,若是有人留意到,他不经意在一瞬间皱过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