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祁卿言照例来给老夫人请安。
自她重伤以来,母亲每天跟着老夫人诵经礼佛,为她消罪挡灾。
而贤昭王最近,天天派人来府上。或是送药,或是送补品,嘘寒问暖,府中闲言碎语早已传遍。
“近日贤昭王来相府,未免也太勤了些。卿言,你与贤昭王,何时有了如此深交啊?”
定是林玄那贱人搞鬼。
祁卿言心里骂着,面上不解道:“孙女从未见过贤昭王,只是听亦儿说当日孙女受伤,是贤昭王捉拿钦犯误伤,想是觉得愧疚,才对孙女多有抚慰吧。”
老夫人语气严厉:“你及笄之礼在即,圣上也言明要为你赐婚,你谨言慎行,切不可僭越了。”
“孙女谨听祖母教诲。”
她还在思索圣上属意何人,程寅下午就派人送信过府。
皇帝竞有意要她做太子妃?!
她宁愿给戢云飞、韩思栋之流做个妾,也不愿做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原本还觉得七夕那夜所见的太子殿下还不错,论样貌,论才华,论风度,样样都好。可是一想到他是未来夫君,她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
她现在迫切的想找个人抱怨,可亦儿怎么懂呢?给她看了那封信笺,她到现在还乐着呢。
“大小姐,贤昭王府派人送药来了。”
“让他进来。”
祁卿言敛了心神,坐在院中的躺椅上,随手拈了颗葡萄。
“伤养好了,这么惬意?”
来人竟又是林玄!
祁卿言皱眉:“你跟赵绎什么关系,天天替他来跑腿。”
林玄纸扇一折,毫不见外的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若不把贤昭王的名头搬出来,怎么进得了你相府的大门?”
祁卿言眯了眯眼:“你的身份不够格?大名鼎鼎的……”她轻蔑一笑,没接着说下去。
“大名鼎鼎的谁?又想诈我?没门儿!”林玄笑。
“若不是亦儿跟我形容过赵绎的模样,我还真会以为你就是贤昭王。只是你能顶着他的名号行事,想必关系不浅。”
“嗯,所以?”林玄嘴角微微上扬,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祁卿言撇过头,冷声道:“听闻贤昭王赵绎有一知己,事情不论大小,皆有其出谋划策,只是无人知其真面目,别人都称那人为饮冰居士。”她眼神晦暗,缓缓道,“是么?”
林玄淡淡一笑,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清冷。
“你猜的?”
祁卿言撇嘴:“程寅跟我说的。”
林玄不理她,自来熟的喝了一杯茶,又剥了几颗葡萄吃下,赞道:“好茶,好葡萄。”
知道这人尿性,祁卿言反而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林玄才开口:“皇上有意指你为太子妃,你已经知道了?”
这话题转移得好,祁卿言顿时泄气,再不想管林玄这破事。
“嗯……”她闷闷的吭了一声,一张脸立时耷拉下来。
“你……有何打算?”
她摇摇头,看着指尖茶盏发呆。
“若不愿,趁着圣旨未下,还能谋划谋划。若愿意……”林玄话止住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祁卿言没见着他这欲言又止的表情,只从茫然中醒悟过来,犹豫许久才问:“你说,若我这位未来太子妃出了什么意外,皇上……会不会改主意?”
看着镜中的自己,祁卿言有些恍惚。
及笄。祁卿言的及笄。
有时候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21世纪的唐九,还是天罗地网的唐主,还是相府嫡女祁卿言。
“小姐,发什么呆呢?今天可是您及笄的日子,相爷请了好多朝中同僚来府中,就连皇后都亲自来了呢!您今日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保别人见了,都对小姐赞口不绝呢!”
亦儿给她挑着发丝,一缕一缕,满桌的珠钗首饰,看得人眼花。
皇后也要来。她的姨母。
一阵心累,自从成为祁卿言以来,要不就是被姨娘陷害惨遭毒手,要不就是被昔日好友捅上一刀,抑或听闻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噩耗,如今又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当今皇后。
真真苦逼。
“小姐,外面有一妇人求见,她说她姓莫。”屋外一小丫头进来,垂首轻道。
姓莫?三娘?
“让她进来。”
“哎哟我的大小姐,可见着您了。姓林那小子给我送信,我还不信呢!竞是真的!原本上个月就该上京了,可潮州的事儿放不下了,耽误了好久。今儿大小姐及笄,可绝不能错过了!”一女子搔首弄姿的走进来,约摸三十出头,可称得上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祁卿言一笑,回头吩咐亦儿回避。
“你呀,贵人事忙,总得要人千邀万请的才能放下架子啊!”
莫三娘掩上房门,递给她一个纸包:“你如今是相府嫡女,什么都不缺,思来想去,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栗子酥,可别说我两手空空啊。”
说着她随手挑拣了桌上的首饰,熟练的为祁卿言打扮起来。
“你呀!”祁卿言乐滋滋的捧着栗子酥吃着,嘴上还不饶人,“我及笄之礼都这么敷衍,你怕是要造反了!”
“唐主可折煞我了,潮州那边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发布政令要插手咱们的生意,点名了醉茗阁,估计是有人通风报信。我可好一阵忙呢!”
“查出什么了?”
莫三娘压低了声音:“是馨儿那丫头,原来是朝廷派来的卧底,我对外称她重病暴毙,把她收押暗牢,严刑拷问三天,才让她供出了幕后主使……”她四下看了看,凑到祁卿言耳边,“渊政王,凌彻。”
“哦?”祁卿言心里冷笑,怎么这背后,又扯出来一个渊政王?
莫三娘从铜镜里瞥见她的神色,试探的问道:“您……早就知道了?”
祁卿言摇头,面色平静:“可查证了?”
莫三娘摇摇头:“一条死路,查不下去了。不过底下的姑娘说馨儿跟罗嫣私下有联系,难不成罗嫣是渊政王的人?”
罗嫣不是漠北王的人么?
难道背后是漠北王与渊政王联手对付天罗地网?
不……不太像……
“罗嫣是漠北王的人,漠北王跟渊政王一向不大对付,此事有蹊跷,你仔细查查。”
“是。”
偌大一个府邸,今日倒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老夫人与一众重臣家眷在后园赏花吃茶,祁相招呼着朝堂同僚,三少爷祁应年与各位少爷找乐子。
身着繁重精细的礼服,祁卿言头顶着满满的首饰,一步一步走出了她的沁漪园。
一炷香后,主堂之内钟声响起,宾客纷纷入座。
祁相一身华服,立于大厅中央,面对众人拜了一拜,朗声道:“感谢诸位百忙之中来我相府为小女卿言及笄之日观礼,今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说完看了眼一边站着的使官,对方点点头,扬声高呼:“礼始!”
祁卿言在亦儿的搀扶下缓缓从东厢门走出,她眉眼清冷,与这一身华裳倒是有些不符了。
她面对诸位宾客盈盈行礼,随后跪坐在大厅中央。
“皇后娘娘驾到!”门外太监一声尖锐的通报,大厅诸位纷纷从位置上站起,跪下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见皇后一袭黄绸锦衣,身披红纱,头戴金冠,四个丫头在身后牵着长长的裙摆,眉目高贵,面容冷傲,雍容之色令人惊叹。
她走至主位,转身,扫了一圈大堂众人,冷声道:“平身。”
“谢皇后娘娘!”
皇后入座主位,相爷及张氏坐右侧,祁卿言跪在原地,低眉顺眼,不敢抬头。
“今日本宫这小侄女儿,也及笄了,妹妹,姐姐真替你高兴呢。”
张氏微笑回道:“臣妇还要多谢娘娘赶来为卿言加冠呢!”
皇后捂嘴轻笑,抬手间身后侍女上前,手里高高捧着一个锦盒。
她从盒中挑起一支翠玉簪,看着祁卿言,柔声道:“卿言,过来姨母这儿。”
祁卿言缓缓起身,小步走至皇后阶前跪下。
“这支翠玉簪是今年西域进献的贡品,宫里也就两支呢!”她掩嘴一笑,魅惑之色尽显,手指轻抬,用发簪为祁卿言勾起一缕发丝,挽了个发髻。
祁卿言起身,跪拜:“臣女谢皇后娘娘加冠。”
一旁祁相道:“今日皇后娘娘在此,臣不敢逾矩,烦请娘娘为小女赐字。”
皇后微微眯眼,笑道:“龙旂阳阳,和铃央央。不如就用和铃吧!卿言以为如何?”
祁卿言拜:“和铃谢娘娘赐字!”
“礼成!”
皇后勾唇一笑,又从锦盒中取出一环金钏,为祁卿言戴上,似是无心一提:“本宫在宫中多年,膝下只有太子一子。禄鸢公主虽乖巧可人,但始终不是本宫所出,难免遗憾……”
祁卿言心里一沉,难不成皇后要当庭宣旨?!
“妹妹,你可不知道,本宫有多羡慕你儿女双全,有个如此伶俐懂事的女儿,真是好福分。”
她话中意有所指,张氏也不敢妄言,只得恭敬回道:“娘娘是一国之母,又是和铃的姨母,对她爱护有加。和铃今后可多多进宫陪陪娘娘,切不可辜负娘娘心意。”
祁卿言忙大礼跪拜:“和铃谢娘娘赏赐。”
收下了这金钏,恐怕圣旨马上就要下了。能出一位太子妃,相府绝不会拒绝。怎么办?
“本宫不宜出宫太久,如今礼成,也该回宫了。”皇后一摆手拒绝了祁相挽留酒宴,看了祁卿言一眼,“和铃这孩子本宫喜欢得紧,若能与本宫亲上加亲,就更好了。”她轻轻一笑,没说下去,起身在众人恭送的目光中款款离开。
祁卿言手指摩挲着金钏,神色复杂。若施计破了此局,只怕第一个得罪的,就是皇后了。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皇上有意指她为太子妃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位大臣纷纷举杯祝贺,祁相更是高兴,喝得满脸通红。
祁卿言更是烦闷,一个人坐在角落,命退了亦儿,一个人吃着糕点,喝着小酒。
“下官青州知府钟离,见过大小姐。”
熟悉的声音,祁卿言抬头一看,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衣着讲究,面上挂着微笑。身边还站着一人,青衣加身,看着她笑,眼里带着暖意。
“钟离……叶桀……你们都来了!”
“大小姐及笄之日,焉能不来?”钟离笑,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正面画着树下仕女对月举樽,反面二字“翩翩”潇洒凌厉,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把纸扇递过:“小小心意,望大小姐不要嫌弃。”
“怎么会?”祁卿言接过纸扇,细细看了,“此女容貌倾城,身姿清雅,我拿着,倒是辱没了。”
“大小姐莫要自谦,此女尚不及小姐万一,是下官画工拙劣了。”
“阿九!”叶桀一旁轻唤,他面上轻笑,“我一介粗人,身无长物,要说拿手的也只有杀人了。今天是你及笄之日,我便送你木簪,唯愿你一世安好。”
祁卿言一怔,这竟是蜃木。
那木簪做工精细,每一道花纹,每一笔划痕,都规规整整,绝无错处。其上雕着数十朵牡丹,争相开放,栩栩如生。多么精致的雕工!即便放在现代,机器也不会比它更细致了。
见她久久不语,叶桀有些踌躇,他道:“若是不喜欢,我……”
“不,我喜欢。”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透着一汪清水,“非常喜欢,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可不是,为了找这蜃木,他愣是跑去漠北找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在沙漠深处找着了一棵蜃树,险些死里边。就这模样,天知道他做了多久!”钟离笑谈。
是了,漠北分舵尚未建立的时候,叶桀是漠北考察的主要负责人。那年他一个人跑进了沙漠深处,大半年没回来,派出的搜救队都没找到他,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连唐九都快放弃了。
可他又回来了,问他什么也不说,只说不小心迷路了。原来,竟是为她去寻那蜃木了么?
她唐九何德何能……
“别哭。”叶桀轻声道,“阿九,你开心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钟离眼中带笑:“唐主如今倒是多了几分小女儿姿态,也难怪叶兄念念不忘。”
这人调侃起来真是比起那谁都贱!
“贤昭王到!”屋外一声通传,众人皆静,面面相觑了一会,纷纷行礼。
“臣等见过贤昭王。”
来人一身绀青长衫,腰间玉带华贵,步态轻慢不羁,神情桀骜张狂,嘴角勾起,目光淡淡一扫,似是笑了笑,张口道:“诸位大人客气了,本王只不过来凑凑热闹,各位随意。”
说罢他一抬眼便偏见了祁卿言,三步并两步上前抱拳算是礼:“大小姐。”
祁卿言收回打量的目光,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小王爷。”
“呵呵,上回不小心伤了大小姐,本王还一直没机会当面赔个不是呢!”赵绎显然对她很有兴趣,那双带笑的眸子始终盯着他看,毫不收敛。
“和铃伤势已痊愈,王爷不必挂怀。”知道这人跟林玄关系不一般,今日定是林玄找来探探风的,她也就没怎么客气,神色冷淡,倒有些爱理不理的意味了。
“哎哟,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有个性,我喜欢!”他一笑,从她身边走过,在大厅里随意挑了个位置,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祁卿言冷笑:“他自己不来,让你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调戏人?”
赵绎押了口酒,啧啧称赞,抬起头望着她:“怎么,他没来,你很失望?”
“……”放屁!
瞧着她脸色不虞,赵绎倒是开心得很。
祁卿言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只略略沉吟,转头对叶桀道:“近日乃多事之秋,林玄是靠不住了,我身份难以证实,天罗地网全仰仗你和钟离。今日我及笄之礼已成,你尽快回司城,切莫耽误要事。”
叶桀瞥了赵绎一眼,点点头,也不多话,只淡淡一句:“我不在京城,你自己多保重!”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似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赵绎看好戏一般的咂咂嘴,调笑道:“我说他回京后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原来是有猫腻。你故意支开那小子,怕他坏你好事?”
这人真不愧是跟林玄一伙的,贱起来都一个德行!
祁卿言冷冷一笑,只想扭头就走,却还是扔下了一句话:
“王爷可别只顾着喝酒,忘了要事。”
赵绎开怀一笑,未曾开口挽留,也未曾多言,只朝杯中斟满了酒,朝天举杯,长吟一句: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他一笑,那笑中竞有些苦涩。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