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看牵牛织女星,月转过梧桐树影。
祁卿言一早便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妆,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自恋许久,长长感叹一声:“相府大小姐,真是个古典美人,随便打扮打扮,就能这么好看!古人说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是这样的?”
亦儿在一旁细细为她挑选着发钗,闻言笑了:“小姐又说胡话了,您就是不打扮,这京城里的女子,又有哪个能美过您!”
“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甜了,没人教你,你还无师自通了!”
亦儿捂嘴笑开,给她取来一件披风:“夜里想是有风,小姐伤还没好,这个给您带着。”
“嗯。”
她站起身正准备出门,前院小厮在外面传话:“大小姐,贤昭王派人来请您过府一叙。”
脚步一顿,她转头看了眼亦儿,眼里尽是疑惑。
怎么又是赵绎?
“好,待我去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已经晓得了,让人送了一瓶护心丹过来,嘱咐小姐注意安全,早些回府。”
“好,马上就来。”
行至相府门前,远远的见着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竞有些熟悉。
“林玄?”
林玄……跟贤昭王又有什么关系?
男子闻言回头,只见她一袭红衣,发上步摇轻盈作响,面上妆容精致绝伦,身姿步态娇艳欲滴,垂眸轻笑之间仿佛万籁俱寂,众生失相,唯有这一抹倾国之色。
看得他愣在原地,手中折扇敲了又敲,始终没能打开。
“傻了?”回过神来,祁卿言已走至身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边的亦儿捂嘴轻笑。
林玄哗的一声打开折扇,笑道:“美人在前,一时失态,失敬失敬。”
“放心,咱们林大公子看美女看呆了这种事,我会到处说?”祁卿言一笑,忽而又凑过去,低声问道,“我今天……美吗?”
她嘴角上扬,眼底还有一丝狡黠。
林玄挑眉低吟:“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姑娘今日秀靥颜比花娇,貌若巫女洛神,林某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没意思。
那张嘴还是侃侃而谈,那张脸还是挂着轻佻的假笑,那双眼还是藏着深不见底的幽暗。
祁卿言翻了个白眼,再不理他,自顾自的向府外走去。
林玄一路跟上,也不提去贤昭王府的事,只抬手一挥,让一同前来的车夫先行离去,自己走在两女身后,一把折扇慢慢悠悠的晃着。
亦儿有些不自在,她小步跟在祁卿言身后,不时回头看看林玄,轻声道:“小姐,咱们不去贤昭王府么?”
祁卿言也回头看了林玄一眼,浑不在意道:“他都不急,我们急什么。待会儿看上什么就买,想玩什么就玩,后面有人付账。”
这句话林玄显然听见了,他微笑着点点头:“只要大小姐高兴,权当林某赔罪了。”
祁卿言心头冷笑,忽视此人,一直行到一间青楼门前方才停下脚步。
其内欢声笑语,热闹非常,亦儿红了脸不敢抬头,祁卿言倒是兴趣盎然。
“姑娘可想进来瞧瞧?今儿七夕,咱们醉红楼不论男女,皆是贵客,姑娘进来喝杯小酒,听个小曲吧!”门前揽客的红衣姑娘伸手拉了一把,一群姑娘便簇拥着二人进去了。
这如今青楼也学那些文人墨客,平日里吟诗作对畅谈文雅。今夜七夕之夜,大堂正挂着一副上联,无数来往文人皆是驻足不去,一时间大堂内人声鼎沸。
只见那上联是:
花花叶叶,翠翠红红,惟司香尉着意扶持,不教雨雨风风,清清冷冷。
众人思索良久,宣纸上写了又撕,争相讨论。
祁卿言倒是皱皱眉,这联,她以前好像背过……
“蝶蝶鹣鹣,生生世世,愿有情人……都成眷属,长此朝朝暮暮,喜喜欢欢。”
她声音低沉,背得还不怎么顺畅,大堂却倏地安静下来,一人无知觉跟着她又念了一遍,那些没听全的又纷纷恍然大悟,众人个个拍手称妙!祁卿言顿时被围在了中间,在座都想与这“才貌双全”的女子攀谈一番。
“姑娘妙对,在下佩服!在下还有一对百思不得其解,望姑娘指点一二。”一黄衣男子站于二楼雅间,高声道,“人说之人,被人说之人说,人人被说,不如不说。”
那人发冠高束,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见便知不是普通百姓,或是朝廷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少爷。
祁卿言偏头想了想,轻笑回道:“官管之管,被官管之管管,管管被管,不如不管。”
黄衣男子略一思忖,俯首含笑叹道:“妙及!妙及!好一个‘管管被管,不如不管’!姑娘才高八斗,在下佩服之至。”
这时一小厮轻步而来,立在祁卿言身边不远处,恭恭敬敬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有请!”
祁卿言一抬眼,对上二楼黄衣男子带笑的双眸,也不拒绝,只领了亦儿跟上。
可再一回头,却发现林玄竞不知何时不见了。
至二楼雅座,那黄衣男子斟酒相敬,笑道:“姑娘才貌双全,这杯酒,在下敬姑娘一杯。”
祁卿言礼貌笑笑:“公子谬赞了。”
“在下姓张,字子策,敢问姑娘芳名?”
张子策?祁卿言心里冷笑,一听便知是假名,何况京中达官贵人,又何时多了个张子策?
“小女子姓唐,乃潮州人士。”
“潮州?听闻潮州人杰地灵,今日见了姑娘,方知名不虚传。姑娘可是初来京城?”
“是,小女子从潮州而来,投奔姑母。”
“令尊令堂……”
“早已仙逝。”
黄衣男子面露悲戚:“在下失礼。”
祁卿言微笑:“公子不必自责。”
亦儿站在一边垂头不语,想笑又不敢,只好强忍着。
“在下见姑娘与丫鬟衣着不凡,想是大户人家,不知道在下……认不认识。”
“姑父……在京城经商,姓肖,做丝绸生意,不知道公子认不认得。”
“呃……丝绸生意?在下并无印象,想是不认得了。姑娘既初来京城,不如由在下带姑娘四处转转,不知姑娘意下如何?”那黄衣男子转头吩咐左右,“听闻今夜子衿河边有烟火晚宴,立刻去定位置。”
“是。”
烟火晚宴?
这个时辰了才想着定位置,想必早已人满为患,除非皇帝来了,否则怎么能定到?
可他果真订到了。不止如此,还是最中央,视野最好的位置。
祁卿言心想不妙,此人权势滔天,想必不是皇子,就是王爷。若今后在宫中相见,那今日她句句谎言,只怕不妙。
她转头看了一圈,周边几个厢房皆是打量,既想来给这黄衣男子敬酒,又好奇她究竟是什么人,若此时来了个见过祁卿言的,不妙……当真不妙……
“姑娘心不在焉的,不喜欢烟火?”
祁卿言面上带笑:“没有。只是烟火转瞬即逝,小女子一时感怀罢了。”
“姑娘此言差矣,烟火绚丽,哪怕只一瞬,也好过终生碌碌无为,连一丝光亮都不曾有过,在座诸位尽聚于此,不都是为了看其一时之艳丽么?”他眼里倒映着火光,闪闪发亮。
祁卿言一惊,她知道了,此人是谁!
他说他姓张,当今皇后便是姓张!
张子策……子策……
当今太子凌玺,字子策!
这人是太子!
这回死定了。
祁卿言镇定心神,笑道:“公子所言,令小女子恍然,小女子敬公子一杯。”她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小女子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希望公子不要怪罪。”
“呵呵,怎会。”凌玺毫不在意,举杯共饮。这时有下属上前耳语几句,只见他面上一喜,“可确定?果真是他回来了?”言罢就抬腿要走。
可他又折回来,看向祁卿言歉道:“实不相瞒,在下多年不见的叔叔今日回了,只好怠慢了姑娘。”
他又似是想到什么,摘下随身携带的玉佩,递给祁卿言,挥手令退上前劝解的下属,道,“在下愿交了唐姑娘这个朋友,不知姑娘可看得起在下?”
那下属看着那玉佩,又看了眼祁卿言,只得退下。
怎么,这玉佩很重要?祁卿言皱眉:“能做公子的朋友,是小女子的福气,只是这玉佩看来贵重,小女子不敢收。”
“你不收,是看不起在下?”
“不是不是……公子盛情,小女子便却之不恭了。”祁卿言暗骂一声,只得收下。
“哈哈,姑娘爽快!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姑娘日后若有事找在下,可拿着玉佩去三柳街的药材铺,自有人来通知我。告辞!”
“公子慢走。”
叔叔?
当今太子的叔叔,皇上的亲弟弟,便唯有一人,渊政王凌彻。
只是渊政王这几年外出游历,久不归家,不过是个挂名的闲散王爷。皇上虽有意让他握有实权,连兵马都归之麾下,可这渊政王就是不肯要,整日游山玩水,只要回京,就是带着太子和赵绎厮混,堪称街霸始祖,京中最鼎鼎大名的纨绔子弟。
祁卿言眼波一转,见其他几个厢房有人进出,明显冲她而来。当下拉住亦儿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回去吧。”
“是。”
今日出门跟太子殿下搭上交情也不知是好是坏,可就现在看来,有弊无利!
身后起码十数人跟着,街没心思逛,家不敢回。祁卿言脸色不好看,显然是要发火了。
“阿九?”
祁卿言一愣:“叶桀?”她立时又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跟踪。”
叶桀皱眉,一伸手抱住她,另一手扯过亦儿,只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重生后头一回见到叶桀,祁卿言欣喜若狂,当下拉过叶桀的衣袖就要出去玩。
“好久不见,今日真要好好喝一杯!”
叶桀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颦一笑,一举一止,几乎都看得呆了,甚至都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叶桀?叶桀?”见他发愣,祁卿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
“唔,没事……阿九,你今天……很好看……”叶桀慢吞吞的说了一句,倒是祁卿言脸皮忽的一下薄了许多,竞有些羞涩。
不过唐九何许人,眨眼间又恢复了她那刀枪不入的厚脸皮,笑道:“好看吧,花了好些心思打扮的呢!有这么个大美女作陪,今天不醉不归!”
叶桀无奈摇摇头,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伤势未愈,不可喝酒,我陪你逛逛就必须回去,要早些休息!”
一见叶桀冷着脸,祁卿言也不敢放肆,只得乖乖点头,再不提饮酒之事。
二人沿着子衿河边缓缓走着,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月光,和在夜空绚烂的烟火。
亦儿识趣的拉远了距离,在二人身后跟着。
“罗嫣的事,林玄已经通知整个天罗地网了。她和漠北王早有交易,杀唐九,除天罗地网,当漠北王妃。”叶桀低声道。
“唉,她欠我一条命,总有一天要她偿还。只是回想起来,让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的责任最大。”祁卿言目光幽幽,“是我给她灌输的不属于这个朝代的思想,童话故事听多了,就让人忘了现实。”
叶桀不语。
祁卿言想了想,仍是开口道:“如今我是相府嫡女,不久及笄之日,想必圣上就要赐婚了。我猜想会是这么些人,你让人去查查他们的底,最好能有把柄握在手上,也不怕日后受人欺凌。”
“好。”
祁卿言眯了眯眼,盯着叶桀的眼睛问道:“林玄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叶桀沉默,半晌才开口问了一句:“你这个名单里,会不会有林玄?那日见他手握重兵,想必也是朝中重臣。”
祁卿言皱眉:“我也不知。”林……玄……她心中隐隐已有猜测,却不敢妄言。
叶桀也不多废话:“朝廷官员天罗地网尚未渗透完全,这名单里的高官更是难上加难,我明日一早就传书让钟离着手负责。”
“嗯。”此时烟火晚宴结束,整个京城好像忽然一下陷入了沉睡,寂静无声。
祁卿言抬头看了看月光,道:“不早了,送我回府吧。”
“好。”
一路沉默,再无言。
一直到相府门外,祁卿言欲言又止,看着叶桀的眼睛,许久才轻声说了句:“唐九已死,我如今,是祁卿言。”
叶桀瞳孔骤缩,却眨眼间恢复平静,他微微一笑:“我明白。”
他眼底弥漫开一抹看不分明的沉痛,却在那黑眸中悄然化开,成为一汪死水,古井无波。
祁卿言面上浮现一丝不忍,不敢看他,转过身逃也似的跑进了相府。
而另一边。
“爷,祁姑娘已安全回府。”幽幽一抹烛光下,一道黑影在窗边隐隐绰绰。
“嗯,叶桀呢?”
“回了京城分舵。”
“知道了。”
林玄起身踱步,走至屋外,抬头看着弯月,久久不言。
他轻抬袖,一支卷轴隐隐可见,思索许久,才唤了声周边潜伏的暗卫。
“把这个,送到相府大小姐手上。”
唐九,你把一切当做一场游戏,我如今就拿身家性命跟你赌一把!
“小姐,早些睡吧,已经很晚了。”亦儿掌灯劝道。
祁卿言睁大了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睡不着,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呆会儿。”
“您伤还没好,可要注意。”
“嗯,知道了。”
殊无睡意,祁卿言叹了口气,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分别时叶桀的眼神。
她是不是不该那样说?这样直白的伤了他的心,连带着她也辗转反侧,惴惴不安。
可事实摆在眼前,早晚都得面对。若是唐九,还会考虑要不要跟叶桀两人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在江湖上快意恩仇。可她已不是唐九了,上天给她砸了一个沉甸甸的身份,让她动弹不得。
而直到现在,她也没搞清楚对叶桀到底有没有喜欢。她无条件信任他,依赖他,全是因为初见的那一面。
嘴边挂着温柔的笑,眼里是和煦的阳光,温暖人心。他不说话,只轻轻抬手,为她拂去肩上的花瓣。
太像了,让她忍不住为之心动。
屋外有动静!
思绪被打断,祁卿言突然警醒,凝神静气。
窗外一个黑影,敛去了周身的杀意,轻轻将一支卷轴放在桌上,头也不抬,眨眼便消失无踪。
是林玄留在她身边的暗卫。
祁卿言放下心来,赤脚走到桌边,拿起卷轴。
这是……
祁卿言愣在原地。
这是她怀疑的未来夫君名单的全部底细。大大小小,一应俱全。不只是把柄,连在外有几房小妾,为某个青楼女子花了多少银子,府中几处密室,某月某日与某位大人密谈,谈话内容一字不落的全部都有。
林玄……
她将房中的灯全部燃起,坐在桌旁,一字一字印在心里。
屋外响起第一声鸡鸣,她才轻轻抬头,竞到丑时了。
林玄这个贱人,明知道她重伤未愈,还故意写这么多来折磨她!
她埋怨着点燃了卷轴,直到亲眼看着它化为灰烬,才安心的上床睡了。
这一回,倒是一夜无梦,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