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灿烂,夜凉如水,相府早早入了夜,沁漪园却还亮着灯。
祁卿言换了身简单方便的小马褂,领了亦儿,避过府中守卫,在后院找了个小草堆,翻墙出去了。
“小姐,您有什么事不能白天做啊?非要……这大晚上的偷跑出来,万一……”亦儿背着包袱,一边抱怨,一边紧张兮兮的四下张望。
祁卿言斜睨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自然是私会情哥哥,带你一起私奔啊。”
亦儿猛的顿住脚步,瞪大了眼睛:“小姐,您竟然……不行,亦儿不能放任您做这种事,咱们回府吧!您有意中人,跟夫人说,夫人定会站在您这边的!”
祁卿言瞧着亦儿正经的神色,终是没忍心继续打趣,她摆摆手:“跟你开玩笑的,哪有什么情哥哥?一个老朋友从北方赶回京城,自然得去见见。”也得好好问问当日漠北分舵究竟发生何事!
西街成衣铺。
祁卿言左右观望一番,确认无人跟踪,伸手敲了三下门。门内很快有人回应:“更深露重。”
祁卿言压低了声音回:“阎罗打鬼。”
门咿呀一声开了,来人正是程寅,他朝祁卿言点点头:“唐主请!”
亦儿在一旁不吭声,头也不抬,紧紧跟着。
“林公子一到属下便派人通知唐主了,只是没想到唐主深夜造访。”
“我等了这么久,今夜要不来,只怕夜长梦多。”
“怕什么夜长梦多?怕我像你一样,死无全尸?”
这声音轻佻玩味,祁卿言脚步一顿,眯着眼,看向亭廊拐角处,一个白衣的身影,手中装模作样的拿着一把折扇,正缓缓走来。他面如冠玉,眸若星辰,倒是让祁卿言无端想起一句“举‘扇’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若不是此人脚步轻盈,一见便知内功深厚,绝非寻常人等,只怕都要被人误会是哪间青楼出来溜达的小倌。
一眼看出祁卿言在想些什么,林玄哗的打开折扇,极其风骚的行了个礼,眉目传情,顾盼生姿:“奴家见过大小姐。”
祁卿言见怪不怪,一旁的程寅和亦儿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程寅知道这林公子平日里没个正经,但也没想到如此的……不要脸。
亦儿瞥开目光,心中将小姐先前提起的“情哥哥”三字彻底划去。
“程寅,亦儿,你们先退下,我有话要跟他单独聊聊。”
“是。”
二人在这湖心回廊对看良久,终是祁卿言忍不住开了口:“看个屁。”
林玄一笑,上前几步细细瞧着她,忍不住伸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直到好好的发髻被折腾得惨不忍睹:“换了张脸,性格倒是没变。”
“成为祁卿言不过月余,又能有多大变化?”祁卿言伸手打开那咸猪手,冷冷瞪着他,“你可知,我身上究竟发生何事?”
“你还记不记得,了尘大师曾为你泄露的一丝天机?”林玄一扫方才的玩闹之色,正经起来,倒还蛮稳重可靠的。
“说我星宿转世,三世方休?这么玄你也信?”
林玄淡淡一笑:“你不信?”不等她作答,他又接着道,“两世小九,一世卿言,三世方休。”
祁卿言不做声了。
林玄也不语,二人只是这么安静的沿着长廊,一路向着月光走着。
“你……在京中的暗桩是……”
“小九,”林玄突然开口打断,“当日我知漠北王盯上了你,可朝廷的事,天罗地网尚未尽收囊中……”他转头看着祁卿言,神色沉沉,难得在她面前这般严肃,“所以我动了绝不会动的桩子,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他挪开目光,轻叹了口气,“我握有天罗地网也查不出的势力,你定再难信我。哪怕你今日问了,我也不能说,可我绝无害你之心!”
深深看了他一眼,祁卿言久久不言。她知道人人皆有秘密,她不该刨根问底,只是心底幽然窜出一丝……类似委屈的情绪。
迅速捕捉到她的神情,林玄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么,一瞬垂眸,再无言。
祁卿言抬头看着他,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变了。过去他们相伴而行,谈笑风生,而现在的祁卿言站着都只到他胸口,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孩子,仿佛隔了道鸿沟。
知道她在想什么,林玄有些无可奈何的轻叹道:“唐九已经死了,如今的你,是当朝丞相嫡女。哪怕你背后有天罗地网,你也依旧是朝廷手中的棋子。”
她一世在新世纪接受党和组织的培育,一世逍遥自在快意江湖,又怎会明白何为皇权,何为专制。只是意外,为何林玄和那假和尚说的如出一辙。
她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仍是开口道:“回想起来,当年我救你一命,将你带回总舵,都像是计划好的一般,顺理成章。”她一向不翻旧账,林玄有些意外,即便祁卿言语气冷然,他还是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孩子玩闹般的赌气。
林玄笑笑:“可不是,当年得知天罗地网首领唐主才貌双全,便略施小计,承蒙唐主不嫌弃。”
此事就这么翻篇了,林玄不愿提及,祁卿言自然不会触碰,总有一天,他会说的。
“至于你想知道的,漠北分舵叛乱的真相……”他垂眸思忖一会,定声道,“天罗地网内部的奸细,必然是位高权重者,人尚未揪出来,不过查来查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了。”
“知道我当日在漠北分舵的,只有你我,罗嫣,三娘,叶桀五人,连程寅都不知道。”
“罗嫣是天罗地网的创始人之一,今日总舵主之位,若是她要,你定然双手奉上,应该不会是她;莫三娘当年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你救了她,还给她潮州分舵舵主的位置,三娘这人恩怨分明,知恩图报,也不会是她;至于叶桀……”林玄牙酸了酸,“他对你这么好,天上的星星也给你摘过来,当然也不会是他……”
祁卿言无语,却也没接话。
“那么最有嫌疑的,可不就是我吗?我来历不明,接到不知道哪儿来的线索给你通风报信,手上一大片底细成迷的暗桩,你怀疑我,真是一点儿不冤枉。”林玄笑笑,说得倒是有理有据,板上钉钉。
祁卿言没说话,她的确怀疑过他。
八年前在司洲分舵的地盘上捡到他,奄奄一息。她还是唐九,正和叶桀一同照例巡视。半路上遇见个残废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叶桀吩咐带此人下去养伤,可这人吊着半口气说了一句:“在下……在下林玄……受……了尘大师所托……前来……前来……”便没了下文。
唐九当下就亲自带林玄回总舵养伤,留叶桀一人在司洲处理大小事务。
可叶桀查探此人来历,竞一无所获。没有身世,没有身份,没有来历,一切痕迹,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派人去寻了尘方丈,也只带回了一句话:林施主来去自如,可信。
唐九信那假和尚,犹豫再三,没理会叶桀的反对,将林玄留了下来,弄了个闲散职档给他,平时也就送送信,安抚一下人心,勉为其难算个狗头师爷。
如今这狗头师爷地位可不低,唐九死后,天罗地网由他一人领导,俨然一个代舵主。
唐九身死,获利最大的,无疑是林玄。不怀疑他,怀疑谁?
“当年叶桀劝我不要留你,我没听,也是因了假和尚的话。”祁卿言还是开了口,“你来历不明,不知深浅不知底细,留你在天罗地网,始终是个祸患。”
林玄轻笑,眼底却划过一丝晦暗。
“可我信假和尚。”祁卿言也笑了,双眸倒映着月光,一闪一闪的,“唐九能长大成人,多亏了他。他说可信,必定是可信的。”
林玄皱了皱眉,没有打断。
“更何况,我与你相处八年,不说这双眼睛能一眼看透人心,但思来想去,还是信你的。哪怕你在天罗地网别有阴谋,也定不会害我性命。对不对?”祁卿言笑起来双眼弯弯,月牙儿一般,亮亮的。
只觉心里一股暖流而过,林玄摊摊手,有些无奈道:“话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就是唐九一事,现下只有你和程寅二人知晓。暂别外传,你分别通知罗嫣,三娘和叶桀来京城一会。我得亲自查查。”
林玄点点头:“过两个月便是你及笄之喜,不如把钟离和了尘也叫来?”
祁卿言翻了个白眼:“还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啊,哪儿来的那么多神通广大的朋友?我前几日才见了假和尚一面,至于钟离……青州事务繁忙,他身为知府大人,未得圣上传召,也可随意入京的吗?”
林玄笑:“便是这几日了……”
“唐主,林公子,兄弟逮到个丫头,估计是跟着唐主来的,如何处置?”程寅手下一推,那丫头踉跄几步,跪倒在祁卿言脚下,低眉垂首,不敢抬头。
“晴儿?”祁卿言挑挑眉,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你……跟了我一路?”
晴儿不敢接话。这大小姐邪门儿得紧,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从上回落水回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如今大半夜的跑来一间成衣铺,手底下管着一大帮人……这种事,就是回去告发了,又有几人会信?
祁卿言瞧着她,沉默不语。祁卿言不是唐九,这双手,还干干净净,未曾染过半丝血污。
身边林玄却抬手一挥,看着她笑了笑,将她护在身后,道:“杀了!”
程寅倒毫不顾忌发号施令的是唐主还是林玄,当下领命便将人拖了下去。
晴儿这才反应过来,不过一时好奇便害得小命不保。她挣扎着扯过祁卿言的裙角,苦苦哀求:“大小姐,晴儿知错了,求大小姐饶我一命啊……”
祁卿言不动声色从林玄身后走出来,抬脚甩开晴儿,又装的一副温柔可人的模样,不发一言。
林玄也极有分寸的退了半步:“很晚了,我送你回府吧。”
亦儿没弄明白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方才还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两人怎么就忽然一下男女授受不亲了?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一路沉默着跟这二人回了沁漪园。
亲自将人送到了闺房门口,林玄突然开口问道:“你最近……可有听到什么消息?”他神色复杂,眼睛深处仿佛藏着什么。
祁卿言挑眉:“什么消息?”她眼里带着一抹讥诮的笑,那一瞬林玄几乎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可她垂眼一刹林玄又忽而明白过来,这是唐九标准的、招牌似的笑容。
她在诈他。
这笑得真真令人讨厌。
林玄张口,又闭了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没什么,早些休息,我走了。”
尽管早能料到她收到那消息后的反应,林玄仍是不愿告诉她,更不愿亲眼见到她眼里或忧虑,或欢喜。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若是握得更多,抓得更紧,站得更高,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瞻前顾后了?
两日后。
一大早成衣铺便闯入一人,他连行李也没有,马被扔在大门口不管不顾,长得斯斯文文颇为可亲,只是眼底的森冷之色让人不敢接近。
这人随手整了整衣襟,将头发胡乱抹了两下,直到看上去勉强像个人了,也不顾自己一路奔波的风尘仆仆,张口便问:“阿九呢,她是不是还活着?”
林玄看着他挑眉:“你连夜从司洲赶来京城?”
“倒也不是,司洲事务忙,安排布置花了些时候,只可惜了那两匹马。”
林玄无语了一会,半晌才道:“小九去了寒音寺祈福,你去寻她也可,等她回来也可。”
“祈福?”
来人正是司洲分舵舵主叶桀。
显然祈福二字成功的让他怔在了原地,他看着林玄不似玩笑的神情,问道:“她现如今……是何人?”
“她不让我说,你自己去找吧。”
叶桀看着他沉默一瞬,回头上马扬长而去。
祁卿言一大早便跟着老夫人和母亲来了寒音寺。寒音寺地处京城西边的梵音山,在府中远远的就能看见。正是因为离城中近,平日里香火不断,人来人往。
她本就不是什么一心向佛的人,要不跟着了尘方丈这么久,早就削发为尼不问世事了。这会儿跟着老夫人诵经祈福,不多会便坐不住了。
这时外边进来一个小沙弥,他吟了声佛偈道:“阿弥陀佛,祁施主请随贫僧来。”
祁卿言愣了愣,莫不是了尘回来了?她起身向老夫人行了个礼,轻声道:“祖母,孙女告退。”
老夫人双眼紧闭,手下敲打木鱼之声不断,只微微点头以示她听到了。
小沙弥走路飞快,祁卿言无奈唤了声:“小师父走慢些,可是了尘方丈相邀?”
小沙弥回头,放缓了步子:“是一位女施主。”
女施主?祁卿言皱眉,再不多问,只紧紧跟着。
一路走到寒音寺后院的桃林,小沙弥朝她点点头,便告退了。
“唐主,别来无恙?”
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祁卿言转眼一看,惊喜万分:“嫣儿姐,你来了!”
来人竟是漠北分舵舵主罗嫣。
罗嫣一袭紫衣罗裙,盘着精致的发髻,一串玉蝶在发上飞舞,甚是好看。
“好久不见,瞧瞧这脸蛋儿,真不愧是大户人家长出来的千金。再有两年亭亭玉立,这京城的公子哥儿还不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罗嫣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很是亲昵。
祁卿言难得红了脸:“嫣儿姐可别取笑我了。对了,你来的这样快,可去见过林玄了?是林玄要你来寒音寺找我的吗?”
罗嫣点点头,笑着,挽着她的手:“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真好。”
“嫣儿姐……”
“小姐小心!”亦儿一声惊呼,想要把祁卿言拉开,两个杀手从天而降,一掌将其劈晕过去。
祁卿言捂着腹部的伤口,努力想要止住血,她脸色苍白,看着面前的罗嫣,惨然道:“是你……”
罗嫣一把扔下手中匕首,冷冷看着眼前人:“呵,没想到,除却程寅给你的两个暗卫,竞还有人护着你?”
祁卿言勉力支撑,看着身前护着她的两个黑衣人,说不出话来。这不是天罗地网的暗卫,会是谁派来的?
两名黑衣人一人护在祁卿言身前,一人持剑欲争取机会撤退。此处不止罗嫣与这两个杀手,桃林里最少埋伏着十数人。怪他们大意,原以为是老友相见,谁料到是自相残杀!
祁卿言斜倚在树旁,额上渗出汗珠。是她猪油蒙了心,竞没想到,短短两天,林玄如何能把信送到漠北,罗嫣又如何能从漠北赶来。林玄领命通知她速来京城,可没说唐九未死,重生为祁卿言。她罗嫣又如何知晓?太不冷静了,处处皆是破绽,她却现在才后知后觉,还险些因此又一次丧命!
身前的黑衣人见她支撑不住,回头与同伴对视一眼,从腰间取出一样物事,一拉引线,空中高高的炸开一朵烟火,红绿相间,在这白日里也显得格外突兀。
而就在下一瞬,一柄长刀轰然插在罗嫣面前,带着腾腾杀气,尘土飞扬,刹那间震慑住了桃林里蠢蠢欲动的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