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卿言伸手抚了下发髻,示意亦儿带人退下,笑吟吟的给程老板还了个礼:“一大早的叫程老板进府,若误了要事,还请程老板海量。”
那胖子连连摆手,伸手一抹额角的汗:“大小姐言重了,不知大小姐叫草民来府上有何吩咐?”
祁卿言眨了眨眼,声音轻了些:“还请程老板为我传信一封。”
“传信?大小姐,您这……”
“传去漠北分舵。”
“……”
程老板突然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祁卿言,方才的谦恭恍然不见,严肃,冷漠,全身的肌肉绷紧,随时便要动手。
而祁卿言仍是那样笑着站在原地,仿佛丝毫不在意程老板的不敬。
即便是天罗地网,也仅仅只有七人知晓漠北分舵的存在。这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如何得知!
思忖一阵,程老板开口问道:“不知大小姐想要传信给何人?”
祁卿言眼里的笑更深了:“林玄。”
程老板眉头皱成一团,看着眼前的女子,试探的问道:“您是……”
祁卿言终于忍不住笑开了:“程寅不跟你闹了,我是唐九。”
程老板脸色突变,蓦地跪地一拜:“属下见过唐主。”
“嗯?我这幅模样,你不奇怪?”
“唐主,您这么威风,先是在漠北假死,又偷梁换柱的成了相府小姐,可是有什么大动作?”
假死?祁卿言怔了怔,是林玄传的消息么?
“唐主,真正的相府大小姐,被您藏哪儿去了?”
祁卿言苦笑一声,作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程寅立马噤了声。
“我在这府中行事多有不便,你留几个人下来帮我,就先退下吧。叫林玄速从漠北赶回来,我有事与他商议。”
“是。”
“小姐,墨玉姐姐来了。”亦儿在门外唤了声。
“进来吧。”祁卿言向程寅点点头,后者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墨玉背着行李,眼角含泪,一见祁卿言就跪倒在地:“墨玉特来拜别小姐,谢小姐允我回乡。”
“起来吧,你我姐妹情深,何来谢字。”祁卿言伸手扶起墨玉,“又不是不回来了,哭什么。”
墨玉摇摇头:“墨玉自知小姐心意,断不会再回来叨扰小姐,只盼能最后侍候小姐半日,也算了了与小姐的情分。”
祁卿言叹了声:“你这又何必。”伸手牵起墨玉的手,两人往房内走去,“亦儿,拿些酒水来,我与墨玉好好说说话。”
“小姐,还是我去吧。”墨玉笑道,“亦儿刚上手,不熟,我也趁着这回,好好教教她。”
“也好。”
慈安园。
“老二,怎么吃着茶水还心不在焉的。”
二姨娘蓦然惊醒,指甲在手腕上划了几道:“兴许是昨夜挂念大小姐,没歇好。误了老夫人的兴致,妾知错。”
“你还会挂念卿言,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夫人调笑道,“怎么不见你的大丫头,好像是……叫晴儿?”
“老夫人记性真好,妾身早上梳妆的时候。忘了老爷送的那支金蝶簪,便叫晴儿回去拿了,这时应该回了。噫,晴儿,老夫人正说着你呢!”
晴儿手捧着金簪拜了拜:“谢老夫人挂念。”说罢回头望着二姨娘不可觉察的点了点头。
“一支簪子也拿了这么久,可是又跑去哪里偷懒了?”
“姨娘恕罪,晴儿早就拿了簪子,只是在湖心亭望见大小姐,本想过去请安,可大小姐匆匆忙忙的,晴儿怕姨娘久等,便赶回来了。”
“卿言又忙些什么呢!”老夫人笑呵呵的,“这孩子也算有佛缘,尽捣鼓些怪里怪气的事,漪芸啊,你可得好好管管。”
坐在一旁久不做声的夫人闻言点点头:“妾身知道了。”
晴儿看了眼夫人,抬高了音量:“说来大小姐真是认真呢,自从夫人让小姐学着管账后,便隔三差五的叫账房的宝儿哥去沁漪园教导,每回啊,都等到天黑才肯休息呢。”
老夫人脸色骤的沉了下来:“漪芸,你把账本也交给卿言管了吗?”
夫人脸色苍白:“回母亲的话,没……没有。”
二姨娘笑了:“那这可奇了怪了,既然没管账本,那宝儿一个外男,经常进出沁漪园还逗留到深夜……这是什么缘故呢?”她瞧了眼夫人垂眸不语的神色,望向老夫人,“母亲,不如派人叫大小姐过来问问?”
“不用了,我亲自过去看。”
二姨娘一路跟着,悄悄攥起了晴儿的手。成败在此一举,若没能扳倒她,来日吃苦受罪的,可就是她母女俩了。
亦儿站在园子门前张望,远远的瞧见老夫人引着一大帮人过来,早慌了神。忙不迭的跪下请安,双目低垂,不敢多说半句。
“小姐呢?”老夫人神态威严,语气更是冷了几分。
“回老夫人的话,小姐……小姐她……”亦儿不敢抬头,急得快要哭出来。
“给我进去搜!”老夫人狠狠敲了敲拐杖,言辞厉色。
“是。”二姨娘心里暗笑,挑衅一般的瞧了眼夫人,不理会她惨白的脸色,径自走了进去。
夫人指尖发白,身体摇摇欲坠,要不是紧紧抓着身边丫头,只怕早就晕了过去。
老夫人身边的苏嬷嬷寻了一圈,回来报备:“老夫人,大小姐不在园子里……只是……”
老夫人瞥了眼远远走过来飞扬不再,被晴儿搀扶着的二姨娘,心里隐隐明白了几分:“只是什么?”
“老奴瞧见墨玉姑娘和宝儿……一块儿躺在小姐榻上,衣衫不整。”
夫人在一旁松了口气,仿佛找回了一丝活气,她转眼看着亦儿,问到:“亦儿,小姐去哪儿了?”
“夫人……奴婢不知,方才小姐就匆匆离开了,至于去哪儿了,宝儿哥和墨玉姐姐为何会……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啊。”
“混账东西!”老夫人冷喝一声,吩咐苏嬷嬷,“败坏我相府门风,给我乱棍打死,尸体丢去乱葬岗!派人把大小姐寻回来,三番两次私自出府,她眼里还有没有这个相府!”
“是。”
“老夫人,可找着您了,了尘大师来了,正在在前厅侯着呢!”李嬷嬷远远的走来,似是还不知此处发生何事。
“了尘大师?”老夫人神色稍霁,语气也柔和了些,“苏嬷嬷,你把此事处理妥当再回来复命,可不能让方丈久等。”
“老奴晓得了。”
前厅。
祁卿言一身素衣,斜睨着面前的和尚:“大师来得倒快。”
“你这丫头,在漠北死了也就死了,皆大欢喜,真不晓得你是哪位菩萨转世,竟成了相府小姐!真……真是天理难容啊!”了尘方丈全然没了方才的高深莫测,此时指着祁卿言吹胡子瞪眼,简直是个为老不尊的神棍。
“切,”祁卿言翻了个白眼,“不就是怕我把你那破事儿捅出去嘛,下回我再死了,一定记得拉你一块儿!”
“臭……臭丫头!”
“得了得了,”祁卿言声音低了些,“和尚,漠北那事,查出什么没?”
了尘也严肃了些:“用不着查,林施主一早便知漠北王盯上了你,派人从京城传信与你,只是晚了一步。”
祁卿言眯了眯眼:“他又是如何得知?”
了尘摇摇头:“他不让我告诉你,不过和尚我琢磨来琢磨去,你才是老大,大事小事你说了算。”他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林施主在京城另有暗桩,是他自己的人。”
“他自己的人?”祁卿言沉吟不语。林玄能成为天罗地网的二把手,自然是因为他能力过人,资历老道。她与林玄搭档多年,二人出生入死,天罗地网一应事物他都有权限经手,她也从未起过半丝怀疑的念头。
而今天罗地网首领唐九身死,第一接手的,便是林玄。
瞧着她神色阴晴不定,了尘念了声佛偈道:“可要和尚试探试探?”
祁卿言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不必,大师既非天罗地网中人,又何必让您来淌我这浑水。我已让程寅传话去漠北,林玄若知唐九没死,反而成了相府小姐,定会亲自赶来一会。”
可一想到漠北之乱很可能由林玄一手策划,除唐九,接管天罗地网,她便觉得从骨髓深处蔓延起一股寒气,冻得她呼吸都迟缓了许多。
但她想不通,为何林玄还要多此一举的昭告所有人,唐九没死?
“了尘方丈做客府上,实在是怠慢了,还请方丈莫怪。”老夫人拄着拐杖匆匆赶来,满面笑容,“卿言,怎么让方丈站着呢,快请上座!”
了尘装模作样的作了个揖:“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客气。”
祁卿言捂嘴一笑:“祖母您瞧我,见着大师高兴,竟把规矩都忘了。”说着向了尘道了个万福,恭请上座。
不知这假和尚有没有受宠若惊,反正是目不斜视的坐下了。
瞧着祁卿言与了尘方丈关系甚好,老夫人全然不提方才在沁漪园发生的事,只笑着夸道:“卿言是我相府大小姐,自幼被宠惯了。而今能得大师青眼,实在是三生有幸。”
祁卿言心里冷笑,面上却含笑轻嗔:“祖母您又打趣卿言。”
“呵呵呵,让大师见笑了。”
了尘捏了个佛偈:“贵府千金得我佛缘,上回在寒音寺祈福许久方才离去,老衲感卿言施主诚心,今日特来与她说说佛理。”
听了这话,老夫人更是激动,忙吩咐下人备好斋菜,对祁卿言的态度不知是和气了多少分。
祁卿言瞥了眼了尘高深莫测的模样,暗暗笑了。
沁漪园的事是她将错就错。程寅给她留了两个暗卫,没想到他一走就派上了用场。墨玉给她下药不成竟用匕首威胁,祁卿言可不是唐九,唐九皮糙肉厚,哪怕挨上一刀都不一定有事,祁卿言可不一样。她当下拍了拍自己那单薄的一巴掌就倒的身子,无奈摇摇头,打了个手势让暗卫处理了墨玉。
墨玉知道太多,决计是不能留了。哪怕老夫人今日手下留情,墨玉也活不到开口说话。
倒是这位……祁卿言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白着脸一声不吭的二姨娘。还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争宠,没想到竟招招致命。宅斗还是比她想象的可怕多了。
至于夫人,祁卿言的生母。
祁卿言暗暗叹了口气,张氏是国丈之女,当今皇后亲妹妹,虽是庶出,但身份赫赫。只是性子太柔太弱,想必就算祁卿言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捅一刀,她也不敢声张吧!
唉,想想自己一介粗人,要在这相府里跟人勾心斗角,生活不易啊。
可她又不知怎么的想起还在天罗地网时的生活,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笑得清甜无邪,眸中一晃而过懵懂和单纯。
“卿言,大师既执意要走,也不好强留,你送送大师吧。”老夫人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一抬眼便对上了尘含笑的目光。条件反射的避开,却又意识到什么,几不可觉的瞪了回去,仿佛在说“死和尚看什么看,再看给你眼睛挖了!”
一出相府大门,祁卿言就如同卸下一身皮囊,长长吐了口气:“知道你不吃斋菜,听说附近有家烤鸭挺不错,要不要尝尝?”
了尘斜睨她一眼:“老衲可是寒音寺德高望重的高僧,哪有不吃斋菜改吃肉的道理?施主可莫言胡言乱语!”
“呵呵。”
了尘吹了吹胡子:“丫头,你如今是相府大小姐,已不再是过去的唐九。你再是怀念过去的潇洒自在,如今也只能做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即便这金丝雀神通广大,背后是震慑朝廷的天罗地网,她逃到哪里,也还是一只金丝雀。”
祁卿言不语,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暗淡了。
了尘也不多言,捋了两颗佛珠:“老衲先行一步,施主请回吧!”
祁卿言规规矩矩道了个万福:“大师慢走。”
回到府里,老夫人已在前厅等着她回话了。
“卿言,你园子里的丫头跟账房的宝儿,是怎么回事?”老夫人神情严肃,却没有多少厉色。
祁卿言看了眼脸色苍白不敢吭声的二姨娘,轻道:“祖母恕罪,孙女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昨日里墨玉向我请辞要回乡照顾病重的奶奶,孙女虽然不舍,但孝道伦常,天经地义,便准了。今日墨玉前来告别,只是了尘方丈突然莅临,孙女想着不能怠慢了大师,匆匆赶去。让亦儿留下来帮墨玉收拾收拾,也算圆了与她主仆之情。”
老夫人皱皱眉,显然不能接受这番一问三不知的答话,当下吩咐道:“派人把亦儿叫过来!”
亦儿是被两人一同架过来的。
她亲眼见了墨玉与宝儿被乱棍打死,一时吓得没能反应过来,此时额角尽是汗,仿佛受刑的是她一样。
祁卿言忙上前相扶,轻声道:“别怕,老夫人问你几句,你照实答便可。”
亦儿点点头,镇了镇心神,便听得老夫人发问。
“你说,墨玉跟宝儿二人,如何会在大小姐房中,行那……苟且之事?”
“回老夫人的话,是墨玉姐姐让奴婢引宝儿哥进大小姐屋子的。”
亦儿抬头看了眼老夫人,飞快斟酌了语句,小心道:“大小姐不知何故匆匆离开后,宝儿哥便来了。宝儿哥是外男,奴婢不敢让他入沁漪园,可他说是墨玉姐姐让他过来的。奴婢想着莫不是墨玉姐姐有何要事,便让宝儿哥稍等,奴婢去通传一声。奴婢回去禀了墨玉姐姐,墨玉姐姐说,是府里派宝儿哥过来拿这个月的账本。她让我将宝儿哥带进来,她自己去取账本来给他。”亦儿顿了顿,接着说,“后来,墨玉姐姐便让奴婢去守着大门,要与宝儿哥验验账本。奴婢觉着不妥,便着人去跟大小姐通报一声,这时候老夫人便赶来了……”
老夫人皱着眉,显然有些不信,也悔了当时冲动,竟将二人都打死了,如今没有人证,自然随着这些丫头瞎扯。
她看了眼祁卿言,只见她这大孙女笑语吟吟,丝毫不因曾经的丫头被乱棍打死而心伤,也不因自个儿园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而担忧。这丫头,好像哪里变了。
不过也罢,祁卿言再过两个月便及笄,也该同相爷提提她的婚事了。只是不知当年圣上一句笑谈,现今还做不做得数。
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荒唐事便这么揭过去了。祁卿言心情甚好,半路堵了徐氏,笑着行了个礼道:“姨娘今日心情不错,可是逃过一劫?”
徐氏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设计谋害墨玉,但你相府闺秀,残害忠仆,不怕墨玉回来找你算账么?”
“亏姨娘还记得我是相府闺秀呢!”祁卿言笑笑。“墨玉死的惨,不知姨娘夜里能否睡得安稳?不过相府乃我佛庇佑之地,姨娘又是相爷爱妾,墨玉想必绕着府邸转了一圈,去找婉妹妹叙旧去了呢!”祁卿言捂嘴轻笑,眼睛滴溜溜在徐氏身上溜了一圈,转身便回园了,留徐氏一人又惊又怕,她处心积虑安排的一切,难道已人尽皆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