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爽利,大片大片倾泻下来,直照得容矜居住的殿宇“南枝苑”金碧辉煌。
殿内萧索,大堆的衣物,大片的碎屑皆散落在地上。其间有一少女,慵懒的侧卧在被乳白色幔帐笼起的床榻上,墨发凌乱,眸中空洞的没有一丝情绪。
昨日的窃剑之事……终究被发现了。虽说帝君并未将她如何,只是罚了三个月禁闭罢了,但她却心下一颤,自知再无机会。
恰时,门外传来风吹卷帘的声音,容矜慌忙将上衣罩在自己的身上,再用一根簪子将一头墨发简单的固定了,侧坐在床榻上,静等来人。
来人碧衣碧袍,透过碧衣,依稀可以看见左臂上一道狰狞的伤口。容矜静静地盯着来人,不言不语。
终究还是那人开了口:“发现了一次,第二次便断无可能了。”
“我知。”容矜神情淡漠。
洛郗渡步至床榻边,坐到了容矜身边,看着少女道:“以郇,为师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一次不成功,必然会有第二次,但这个不行,若这个有了第二次,你当真认为帝君还会护着你么?”
容矜蓦然抬头,淡漠的眼神与师尊的交接,一双玉手紧紧攥住床被,生生将床被扯出一道印子。
“我知。”依旧是这两个字,但其中的情绪却变得不太分明,洛郗能看出来的,其中有三分恨,三分碎,三分愤,还有一分难以捉摸的苦。
“还想着那人?都百年了,若有消息,想早便传到你耳朵里了,除非是有人故意不让你知道,但又有谁会这样做啊?”洛郗叹道,他紧紧盯着容矜的眼眸,“以郇,你要明白,你飞渡成仙背负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命运,为师的,也有份,你聪明,不应当不懂。”
少女将乳白色的幔帐拉了起来,缓缓坐到了床榻边,没有言语,长长的睫毛低垂,甚至于,在微微颤抖。
洛郗极其了解这个少女,自然是知晓她这是同意,亦是为难。
“那师尊,有什么方法可让我心悦之人重新活过来呢?”沉吟片刻,容矜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质问道。
洛郗一时语塞。
见洛郗许久未答话,容矜垂下了头,将床攥得更紧,苦笑道:“没有吧?既如此,这便是我唯一的出路,我等不下去了,师尊,你既也有自己欢喜之人,便不会不懂这种感受,一旦发作,侵心蚀骨,痛不欲生。”
忽然,容矜紧紧抓住了洛郗放在床边的手,面上皆是焦急的神色:“师尊,我忍不下去了,我觉得再忍下去我可能就崩溃了,百年,百年啊,这么久的苦楚,我找谁说去啊?”
洛郗再次答不上话。
看着自己曾经的爱徒如今如此一副为情所伤的模样,他这个师尊不禁心中一痛,脑中过电影一样浮起曾经点点滴滴。他记得,这个如今泪水涟涟的少女,昔日是从来都不会哭的,因为她觉得哭矫情。世界上最会改变人的东西,果真还是情爱啊,它竟让曾经如此无忧无虑的少女,成为了一个……怨妇。
洛郗深深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少女的手,闭目道:“为师明白,为师真的明白,以郇,为师也不忍你受苦,今日,我便替你去忘川河畔找找。”
容矜有些晃神,在她的记忆里,她的师尊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如今竟说要替她去寻人,简直不可思议。
未等容矜答话,洛郗便从她床榻边拿上一把长剑,抽出手,飞快地御剑出了门。
“师尊!亦嫙说忘川没有啊!”容矜才反应过来,却只见得一阵风自眼前飞过。
来不及了。
*
忘川街市。
街道上很静,熙熙攘攘围了一大堆的人,不,应当不能说是人,毕竟在忘川街市上行走的,一直都是些不愿投胎转世的魂,又或是妄想淘些宝贝的神。
孟婆说过:“来忘川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早已遍体鳞伤,不愿相信任何事的孤魂怨鬼,还有一种,便是为了图些利益不得不来的神仙。”
洛郗今日过来,便属于第二种。
忘川街市,还有一个在天庭上响当当的名字“殁魂”。传说,虽这街市风光无二,有许多奇珍异宝,但,每一个来这儿的神若交易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必然要拿出自己挚爱的东西去换,有时,是仙途,有时,是情爱,有时,是生命。故而,此地亦一度被认为是不详之地。
洛郗走在闹哄哄的集市上,双眸不住地左右打量,神色略淡,但看着那些杂七杂八的商品,被斗笠遮住的嘴角,不住的上扬。
这集市,有趣得紧。
最让他难以忘怀的,便是初入集市时,那个一身雪白,木桌上摆着一大堆饰品的少女。在这些孤魂怨鬼里,也便只有她看着比较顺眼了。
逛了一圈了,洛郗并未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寻了几个人去问陌笙的消息,直接就被人家给无视了,甚至有个偏激的,直接用他黑乎乎的手一拳头抡了过来,把天宫上赫赫有名的文明人“洛水仙”吓了个够呛。
他在这儿走了许久了,不仅什么问题都没问到,反而差点负伤累累。洛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从原路折了回去,快要从集市上出去时,又看见那个摇着羽扇,戴着草帽,一身白衣,安之若素的少女。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怎的,洛郗竟寻了上去。
“姑娘。”洛郗将声音压得极低,手直接撑在了木头做的桌子上。
那少女倒也不慌,一见有来人,便缓缓抬起了头,洛郗看清楚了她的眼睛,不禁怔神了一两秒。
那是一双极其干净澄澈的眼睛,眼白并不分明,但有几分朦胧的醉意,不知是天生还是怎的,那双眼睛覆着一层浅淡的泪膜,但仍然显得极为精致。
上一次见到这种干净澄澈到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睛,是在百年前了吧?洛郗记得,当时容矜将那一个略带羞怯,身长玉立的少年带进来时,他竟觉得是梦。因为那个少年太干净了。不像是这么险恶的世上可以孕育出来的,倒像是天上仙子下凡渡劫。只是可惜了,那个少年最后……
这个少女的眼睛,也让他有这种感觉。
不知为何,少女一见到洛郗的脸,便忙忙将帽子遮了下去,哑着声音道:“公子,我看您不像是在这儿游荡的魂,倒像是天宫上的神,今日来我这,想也是要打探些消息吧?”
洛郗点了点头,道:“你倒是聪明。”
少女纤纤玉指微微颤动,但却被她隐于身后,终究没有被洛郗发现。
“你要问什么消息?”少女低着头,草帽遮脸,看不清明情绪。
“我要向你打探一个人。”洛郗直直地盯着少女,其眼神,似乎希望将少女看穿一般,“那个人,叫陌,醉,笙。”
少女的身躯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微微晃动了下。如果没有草帽,应该可以看见,少女的上齿紧咬下唇,苍白的唇一下便被她咬得多了几缕鲜艳的血丝。
“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想要交易的人,必要回答三个问题,懂?”少女的声线是颤抖的,洛郗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为何这少女表现得如此惧怕他,这可真真叫他疑惑。
而且莫名的,他感到少女的气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过分干净,过分……美好。
“我懂,姑娘但问无妨。”洛郗将身子前倾了些,几乎是贴近了少女的草帽,少女不禁带着凳子往后退了退。
“第一个问题。”少女用手比出了“一”,那只手极其的漂亮,纤细葱白,骨节分明,但掌心处却多了几分血红,似是被人直直划开,“汝乃何人?”
“洛水仙洛忘尘。”洛郗回答的很慢,但却极其的让人感到舒心。
“二。”少女的手势变成了二,“为谁而来?”
“南枝仙容以郇。”洛郗更凑近了些少女,声音缓缓流入少女耳中。他越发觉得这少女,眼熟。
不论是说话的情态,还是那双澄澈的眼睛,都给了他一种极其深刻的熟悉感,甚至于听着少女讲话,洛郗的心情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
“三。”手势又变成了三,“为何来问?”
“这个问题啊……”洛郗剑眉微蹙,目光略有些游离,“为了让我的爱徒不再心殇。”
洛郗明显看到,这少女的身体颤抖了两下,一下是听到容矜名字是颤抖的,还有一下,则是听到了他的答案后颤抖的。
“三个问题问完了?”洛郗直起了身子,环手微倚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声音清脆,掷地有声,“那该我问你几个问题了。”
少女没有什么动作,只道:“何?若不刁钻,我必回答,只是你的问题,我恐怕……没有答案了,作为补偿,我将这碗汤赠与你,将它给你口中的那个姑娘喝了,可应付一阵子。”
少女纤纤玉手从桌下拿起一碗汤,那碗汤是极可怖的黑色,还散着幽幽的雾气,着实有些瘆人。
洛郗瞥了一眼那碗汤,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饶有趣味道:“这碗汤大可不必,会浪费,姑娘,我都看出来了。”
少女拿碗的手明显动了一两下,碗险些摔在地上,幸亏洛郗眼疾手快,接住了。
“多谢公子。”少女从洛郗手中接过碗,道谢道。
“大可不必,你我何必如此生分?毕竟有这么多年缘分了,倒是以郇,这么多年不知怎么过来的,她寻你寻的好苦啊,你竟没有些表示吗,姑娘,又或说,醉,笙?”
少女似乎真的吓到了,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可能,我……我怎么可能是……”
“如果你不是,你如今又为何这么激动?”洛郗玩笑似的把话打断,又再次端起那碗药汁,啧啧叹道,“你否认也没关系,只是可怜了我那徒弟,痴心一片,错付不良人,可悲,可悲啊,你这药汁,想来并非是所谓的有用吧,我也算是在天宫上呆了百年了,对你们魂界的某些技法了解一些,你所说的万全之策,解决之道,实则,虚伪之至。”
少女每听一句,头便埋得更低,当洛郗说完后,少女不知是否因实在听不下去了,直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三千青丝,顷刻散后,俏脸含泪,楚楚可怜。
确是陌笙,无疑,不过是女装下的罢了。
“忘尘兄,你不觉得只有她将我忘了才是两全之策么?她如今仙途似锦,而我对她就是个累赘,就像鹰要飞天,笑傲苍穹,称霸一方,但它爪上,却有千斤重的石,那就只能是梦而已,我帮她解脱,不好吗?我做错了吗?”
“错了,大错特错了!”洛郗难得地发起了火,眼睛里的寒意好像能冻死人,光是看着,陌笙内心就陡然感到一阵发慌,“陌醉笙,你是不是傻?我曾经记得你挺聪明机灵的,怎么到了感情这上面,就显得如此笨拙呢?你要让她抹记忆,你要让她忘记你,于是你给她用了“殁魂”这味药?那你知道后果吗?知不知道她若喝了,那你就魂飞魄散了?!你是想要让她愧疚一辈子吗?”
说完这一番话,洛郗原先白皙的脸蛋竟有些泛了红。他是真的想把眼前人骂醒,他看不惯,有人拿自己的一辈子打赌,而且这还是个绝对会输的体无完肤的赌约。
“我知道,但是,但是孟婆给了我承诺了,她说喝了这碗药的人绝对会吧献祭之人忘得干干净净,而且期限是永远,不会出意外的,忘尘兄,洛郗,师尊!算我求你了,把这碗药拿去给她喝了吧!”
洛郗见此人仍然死性不改,蓦然睁大了一双眼睛,破口大骂道:“陌醉笙!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药能解决问题吗,你不要一味相信他人好不好?没有一件事是绝对有保证的,就像没有一个人能给你永久的承诺一样,总会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存在的,万一有一天,以郇她知道了真相怎么办?那以她的性子,她什么事做不出来啊?你,你这是在害她!我告诉你,陌醉笙,如今最好的方法,便是你马上滚到她面前去见她,不要在这里矫柔造作了,你,才是她最好的药,是她跋山涉水,被挫骨扬灰也要去寻到的人!”
洛郗的声音很大,但由于周围更吵,若无人注意,便不会有人听到。陌笙盯着眼前人,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五味杂陈,甚为复杂。
两人不动了,许久,洛郗粗暴的拽起陌笙,便将他拖离了摊位:“陌醉笙,你现在马上跟我去见她,你是她最好的灵药,你若去见了她,她便不会再去做那些傻事了,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为何百年来一直让她一人如此痛苦,但同时我亦不想知道,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带你跟我去见她。”
陌笙力弱,卯足了力力也推不开洛郗,一张俏脸上多了几分愁苦与惧怕:“我……我配不上她的,她现在看到我这副模样,想来必会加倍厌恶我,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如此悲哀的样子,如今对我来说,只有那一条路了,真的。”
洛郗烦躁地盯着陌笙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再一次骂道:“你是不是男人,如果是,请你立刻马上跟我去见那个女孩,她是这样薄情的人吗,显然并不是吧?你了解她,她是那种认定了一个人便要一辈子的人,哪怕到最后,受伤,死去,她只心悦一个人而已,我今日要带你走,不是要征求你的意见,而是我决定要做的事。”
“师尊,我……”陌笙身子晃荡了下,他盯着自己一袭女装的模样,咬唇道,“我如今这个模样,真的可以去么?我如今穿的是一袭女装啊,阿郇她真的可以接受我这样吗?我太脏了,不行……”
“废话这么多干嘛?”洛郗皱眉道。他自诩自己绝不是一个爱发脾气,爱找事的师尊,但对于陌笙这样的,他也是第一次见,他认为,既然两个人相爱,便不会在意对方品性如何,样貌如何。爱的只是那个人而已,仅此而已。
于是,洛郗擒住了正欲开口开口的陌笙,从上衣掏出一块手帕,捂在了陌笙的嘴巴上,手帕上染了毒,但却不是十分剧烈,是十分容易破解的迷迭香。
陌笙瞪着一双眼睛不解地盯着洛郗,约莫过了五秒,便没了声音,少年的身体软塌塌地倒了下来,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抱住,洛郗盯着少年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便将少年打横抱起。
脚轻点地面,忽然之间,青白两道颜色消失在忘川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