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血术之中,有一技名为“铁甲”。
习此技的兵者,自幼年起便要每日承受全身杖打,致使皮肉充血,再自行化血为甲,忍耐一个时辰。如此往复三年,能使身体坚硬如铁,即便被近箭射中,箭镞也不能完全没入。
这一技,江沉沙坚持磨练了十年。
清风徐徐,吹来几粒碎花。杨府的门依旧大方地敞开着,却无人再敢上前。这些汉子都不傻,奎家老四的蛮力在这金云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连他都无计可施,其余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奎四喘着粗气,双拳微微颤抖着,那一手干农活留下的厚茧竟然生生磨出了血来。方才的一番乱拳,就好似打在木人桩上一样,震得他指骨发麻。
他揩了把汗,抱拳道:“我算是服了。”
“承让。”江沉沙只动了嘴。
见小伙子们都不敢再闯门,老村长叹了口气,把衣衫一抖,竟原地坐了下来。
“村长,这地上可凉……”奎四要去扶,却被这老人一手回绝了。老人家捋了捋胡子,喃喃道:“我造的孽,我自己还。你们都走,让大伙都到后山去躲着,按老药方子煮水,敷在口鼻上,没听见钟响不要回来。”
“这哪能行……”
“去!”老村长胡须一抖。
这群汉子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头子我活到这把年纪,最后悔的就是把小月儿赶出了村。”说着,老村长解下了脸上的帕子,看向江沉沙,“少侠,那娃娃是因为你们才回来的吧?”
犹疑了片刻,江沉沙略一颔首。
老村长把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感慨:“好。连你们外来的客人都舍命相救了,我这村长又有何理由不舍命相陪?”
有人狐疑道:“万一他们是有所图谋……”
村长瞪大眼睛,喝道:“图谋什么?凭他的本事,若真是有心谋财害命,你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一听这话,奎四也解开蒙脸帕,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既然村长信,那我也信。”
“村长……大奎哥……”一个瘦子哆哆嗦嗦地退了两步,“你们是了解我的……不是我胆子小,我是真不想再得一次那病……我,我去敲钟!”
说罢,他扯紧帕子跑向村里。剩下的几人见状,纷纷甩下一句“我去通知其他人”,然后跟着跑走了。
见奎四张口要骂,老村长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皮,盯着江沉沙:“十年前,外来的药方救过金云村一次。如今,只希望你们能救那娃娃一命。”
这村长须发尽白,想必已年近古稀,一双老眼有些浑浊。江沉沙与他对视良久,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老人家没有说谎。
“老先生,外面凉,进来说话吧。”江沉沙侧过身,拱手让出府门。
“这!”
看见眼前的一幕,老村长和奎四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只见杨小月躺在床上,右臂伸在一盆热水里,皮肤上面生着一块块青苔般的藓;在那些青藓之上,又扎着许多银针,细小的黑血丝从针尖附近涌出,逐渐把清水染浑。
比起清晨送过来时,杨小月的气色明显好了不少。
“换水!”青莲子小心地抬起那只胳膊。杨千钧推过一盆干净热水,端起浑水,一言不发地从村长和奎四中间走了出去。
“怎么样?”江沉沙关切道。
青莲子捏起一根银针轻轻扭了几下,直至不见黑血才松手:“人暂时没事了,但这藓实在诡异。依我看,它好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不除掉的话,病一定会复发。”
“这是不是疫病?”村长面色如纸。
“你见谁家的疫病是不要命、只长草的?”青莲子把银针一根根拔了出来,“能做的我都做了。这姑娘还会睡上个十天半月,我给你们开个方子,这段时间把药熬进米粥里喂她。”
奎四挠了挠头:“你这……靠谱吗?”
“哼,不信拉倒。”青莲子大笔一挥。
药方刚开好,杨千钧也正巧回来。青莲子把忌讳叮嘱了一遍,末了,又走到杨千钧身旁,悄声道:“一会儿大家醒了,你自己挨个解释清楚啊。”
杨千钧使劲点了点头:“明白,绝不会给恩公添麻烦。”
恩……恩公?
见青莲子扬起下巴,对自己得意地挤眉弄眼,江沉沙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哪天要是得了大名大利,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村长吩咐奎四去村里敲钟,自己则留在了房间里,似乎有话要和杨千钧讲。
江沉沙跟着青莲子出了屋,顺手阖上了门。这金云村虽是一片桃源之地,但也免不了有些恩怨纠葛,其中的琐碎世故,也只有局中人自己才能处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羡慕杨千钧。活在这里,不会担心被卷进勾心斗角,更不用枕着冰冷的铁戈等待雪停。
父亲曾说过,等他打不动仗了,就辞官归隐田园,找一片山清水秀之地颐养天年。若他此刻也在这里,一定又会唠叨起这事了。
江沉沙兀自笑了笑。
“你笑什么?”青莲子回过头。
“没什么。”江沉沙别过脸。见青莲子一脸狐疑,他只好转开话头:“对了青兄,那青藓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
江沉沙一愣:“你不是开出了药方吗?”
“那方子只能暂时稳住她的病情。”青莲子哼了一声,“那青藓大概和千岁尸花是一类妖物,和血肉密不可分,根本不知道它的根系在哪儿。贸然祛除,反而可能危及性命。”
“那……”
“得了那种怪病,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咋,你还想让她长生不老啊?”说着,青莲子打了个大哈欠,“哈——困死个人叻。行了,我再去看看那老妖婆,她也差不多该醒了。”
江沉沙自知帮不上忙,只好恭敬地抱拳道:“有劳青兄了。”
待青莲子走远,江沉沙找了口水井坐下,用水洗了洗眉头上的伤口。井水冰凉,虽然不及边关的冰雪,可敷在伤痛处也是极舒服的。
看着这府上的闲庭落花,江沉沙总算是卸下了一口气。救了杨小月一命,就等于还了杨逐的收留之恩,余下的,就是等那姑娘醒来了。
他正兀自想着,忽然听见府里传来一声爆喝:“混账东西!”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紧跟着便是盆台倾覆的杂乱声。
又怎么了?江沉沙拧起眉头,正要起身,忽见杨千钧从洞门外一闪而过。再听“嘭”的一声巨响,杨府的大门被重重摔开。
往正厅一看,江沉沙立刻明白过来。
只见杨逐已经醒来,正喘着粗气,而村长摇着头站在一旁。方才挨了一耳光的定是杨千钧,那小子估计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与我无关了。江沉沙漠然地和杨逐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了杨府。
时至正午,长云随风而走,天光在其上涌动。
江沉沙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用一根简陋的自制钓竿垂钓着。在他身后,金云村已经恢复了生机,人们还在陆续从后山回来。
几个路过河边的村民也瞧见了江沉沙,他们一会儿议论,一会儿又看过来,好像一群引着脖子的好奇大鹅。
江沉沙不以为然,依旧紧盯着水面。他从未钓过鱼,在这坐了两个时辰了,才刚刚摸出了些门道。
河水清澈见底,一只银鳞小鱼正在啄食虫饵。江沉沙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等待它吞食的那一瞬间,连手心里都攥出了汗。
可就在那小鱼将要上钩时,它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倏地溜掉了。
“老弟,好生闲趣啊。”
小鱼刚走,杨逐的声音便传了来。
江沉沙鲜有的有些懊恼。他把杆一收,也不回头:“彼此彼此。小月姑娘还昏睡未醒,杨大哥却有空跑来这里,也是悠闲。”
杨逐也不恼,只笑道:“那姑娘醒了。”
“那青藓的病灶还未除,若不尽快……”江沉沙甩出钓竿,忽然觉得不对。他回过头:“你说什么?”
“你心心念念的那姑娘,醒了。”杨逐挑了挑眉,“见你不在府上,我才一路找过来的。没想到你竟在这里钓小鱼。”
醒了……江沉沙觉得心头一热。他只匆匆抱拳行了个礼,就火急火燎地朝杨府走去,先是快步,到后面直接变成了跑。
时至今日,他仍想不起那姑娘戴着的坠子究竟是何物、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一直有增无减。
“嘭!”他一手推开杨府大门,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哇呀”。
“你要吓死人啊!”青莲子愤懑地挥了挥拳。他背着个大药篓,眼眶湿红,腮帮子鼓得浑圆,就差把“我受委屈了”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青兄,那姑娘呢?”江沉沙忙问。
一听这话,青莲子更气了:“你个重色轻友的玩意儿!呸!”
这是怎么了?江沉沙一愣,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青莲子的脸蛋上隐约留着一个巴掌印:“你被打了?”
青莲子撇起嘴,把腰一叉。
“谁?我帮你打回来。”江沉沙哭笑不得。他好歹也算是青莲子的护卫。
“这可是你说的!”青莲子眯起眼,“就是那个老妖婆!”
哈?
青莲子指着脸上的五指印:“我辛辛苦苦救她,水也没咋喝,饭也没咋吃,她倒好叻!一醒过来啥也不说,先给了我一巴掌!”
江沉沙联想了一下那个画面:自己被困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个长着犄角的白面小鬼在盯着自己……
给一巴掌算轻的。
“行,我帮你揍她。”江沉沙安慰道,“人在哪?”
“你才不会舍得呢。”青莲子哼了一声,背起药篓,“客房,最里面那间,找不到就自己问去。有几味药要用完了,我去采点,路上也用得着。”
“有劳了。”江沉沙也顾不上多说,直奔客房。刚迈入洞门,就见家丁小青正端着一个木盘往里走,上面放着汤药和一根白玉坠子。
“小青姑娘,药我来送就好,劳你指个路。”
小青指明了路,又叮嘱道:“青莲子小道长吩咐过,余毒只有靠药膳来清理。那姑娘身子还弱,不宜动气,你们可别太乱来。”
乱来?乱来什么?
“旁边那坠子,我看绳子几乎朽断了,就自作主张重新穿了一下。”说罢,小青作了一揖,“告辞。”
江沉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端着盘子走向客房。廊道尽头的那间房没有上锁。
站在门前,江沉沙深吸一口气,用指节轻轻叩了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