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想离开这村子了吧?”杨千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我是喜欢这里,流水落花、人间仙境。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月……”
他没能说下去,但江沉沙已经了然。出村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寻医问药。
“没有地图就一定走不出去?”
杨千钧摇了摇头。
“你们运气好,赶上了雾散这几天。再晚两天,这四周的山上就会被毒雾笼罩,再大的雨都浇不下去。只有喝了秘制的药汤才能勉强扛住。”他皱着眉头,“秘方我早就弄到手了,可即便喝了药,若没有地图,也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这话不假。
自打进村,就没见着一匹马。江沉沙在心里算了一下。离这里最近的路也只是条羊肠小道,若抓瞎乱走,很难找得到出山的路。
“以前有两个孩子,因为好奇,偷喝了药汤闯雾,结果死在了里面,尸骨等来年雾散了才被发现。”杨千钧惨然一笑,“这里或许是个世外桃源,但于我而言,它与囚笼无异。”
江沉沙挑起眉梢:“所以你明抢不成,就以‘下毒’相威胁?”
杨千钧默不作声,但也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只是紧紧握着杨小月的手。
看着他眼中那股韧劲,江沉沙忽然想起了段望。当年在边关城墙上,他们曾一起眺望夜色中的烽火,敲打着冻透了的铁甲放声高歌。
那位曾被他视作兄长的少年,也有过这般不服输的目光。
见杨千钧绷着脸一言不发,江沉沙叹了口气:“你本来打算让我帮你什么?”
“偷地图。”这回倒是答得干脆。
好一个死脑筋,连嵬王都觊觎的丹药师现在就住在他家,可他满脑子想的还是只有地图……江沉沙强压笑意,故作深沉道:“你觉得出了村就能救她?”
“至少比留在这里要强!”杨千钧的目光毫不闪躲,“我可不想再后悔一次!”
再?
江沉沙忽然想起了那支白玉簪。再转念一想,晚宴之上,也未见杨夫人的身影。
“难道你母亲……”话刚出口,江沉沙就后悔了。
杨千钧也愣住了。沉默地对视了半晌后,他缓缓开口:“十年前那场疫病,她没能熬过来。”
“抱歉……”江沉沙本想再宽慰几句,但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从小喝的是羊奶,吃的是伙房里出来的大锅炖,被一群男人带大,连有娘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更别谈失去了。
只见杨千钧摇了摇头:“该道歉的是那老东西。”
疫病是天灾,和杨逐又什么关系?江沉沙有些疑惑:“你父亲到底……”
“他不是我父亲!”
杨千钧几乎是在怒吼,似乎是积蓄已久了。喘过几声粗气后,他看着杨小月,压低声音:“我和小月是娘一个人拉扯大的。疫病爆发的第二个月,那老东西才进了村。”
“村里几个老爷子一开始要赶他走,可他却说带回来了能治疫病的方子。”说到这,杨千钧眼眶湿润,“他要是早两天进村,我娘或许就……”
话没说完,他自己收了声。
趁着这阵沉默,江沉沙终于理清了思绪。当年,杨逐应该是在儿子出生前离开了村子,又在疫病肆虐之时回到了村里,虽然挽救了村子,但却没能救下自己的妻子。
如今,杨小月再次发病,村里又无人能医治,杨千钧当然会把希望寄托于村外的世界。
“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只是动了动嘴巴就成了我父亲。”杨千钧冷笑一声,“即便是又如何?我娘为了养活我们,积劳成疾,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还不都是拜他所赐!”
看着面无血色的杨小月,杨千钧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就这几天了。趁着雾还没起,我要带着小月一起走。”
江沉沙冷眼看着他:“从哪走,往哪个方向?”
杨千钧攥紧了拳,咬紧牙关,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在用尽全力下定决心。沉默良久后,他忽然起身,把长衫往旁一抖,“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震耳欲聋。
“江川,求你帮我这个忙。”杨千钧低着头,垂落的长发微微颤抖。
江沉沙不为所动:“你于我有恩吗。”
“没有。”
“这位小月姑娘于我有恩吗。”
杨千钧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抓紧:“没有……”
“帮了你,于我有任何好处吗。”
杨千钧紧咬着牙,再说不出话。
“所以我不会帮你。”江沉沙端起油灯,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不过……我倒认识一位厉害角色,口口声声说要救死扶伤、普济众生。让他帮你,应该不难。”
听见这话,杨千钧浑身一震,连忙抬起头。
江沉沙侧过身,一挑眉:“明天一早,带着小月姑娘来杨府,我带你们见他。”
第二天清晨,满天长云,清风吹过山林。
杨府庭院深幽,十分安静。
府门“嘎吱”一声被推了开。江沉沙扎着一簇利落的短发,穿一身宽大的白衣,惹得过路的两个姑娘多看了几眼。
一路颠沛至此,他的眼里总算是恢复了些神采。
在洛城逃亡的那几日,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也没吃过一口像样的东西。兵禁司在城门加了三倍兵力,禁军的巡防也密不透风。别说接近城门了,他只要在大街上走几步,就一定会被发现。
逃出洛城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两天,自己竟然会干干净净地站在深山之中,还成了别人府上的门客。
不过……这门客的位置恐怕要坐不稳了。江沉沙在心里苦笑一声。
“啊!”两声尖叫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就见方才路过的两位姑娘又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喊:“杨小月回来了!快走!”
一听见这话,附近的村民们都瞪大了眼睛。一个弹指过后,整条街乱作了一团,连原本踱着大步的两只老母鸡都被惊得飞上了房檐。
“小瘟神咧!”一个老大娘喊了句,把拐杖一抛,跑得比小伙子还快。
看见这副场景,江沉沙不禁失笑。回想起闯南城门时,那些所谓的“士人”们见了自己,也是唯恐避之不及,撒起腿来的样子不比这大娘好到哪儿去。
再向跑没了人的方向看去,只见杨千钧一步步朝这边走来,怀里的杨小月就像睡着了一样。
“来了。”江沉沙侧过身,在门前让出一条道。
杨千钧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杨府的门匾,又往村里扫了一眼。虽然已经没了人影,不过两侧屋子的窗户全都支棱起了一条缝,一双双眼睛正盯着杨府。
站在自家府门前,杨千钧却犹豫了:“那老东西呢?”
“还没醒。”
杨千钧伸着脖子向府里望了望,稍不留神,杨小月的一条胳膊垂落了下去。长着青藓的手一露出来,立刻引起了几声惊呼。
“一定要在府里吗……”杨千钧朝街上瞟了一眼。
江沉沙撇开目光,扶着门道:“治病要用的一应物件,都搬走的话得花不少时间。”
这话虽然不假,但其实藏了私心。之所以非要让杨小月回府治疗,是因为江沉沙不想让青莲子走远。从地穴里救上来的那姑娘还昏迷不醒,若她的病状临时生变,得有大夫在身边才行。
好在杨千钧未觉不妥。他一咬牙,大步跨入了门槛。
江沉沙把门一关,唤了一声:“青兄,出来!”
一阵小跑声过后,青莲子那小鬼似的脑袋探了出来。他挂着一副黑眼圈,一见到杨小月那条手臂,睡眼登时亮了起来:“嗬,果真像长了青苔!”
他提溜跑了过来,也不顾杨千钧异样的眼光,对着那苔藓查看了起来。
“江川,你说的‘厉害角色’……就是这小鬼头?”杨千钧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问道,“他能有几岁?识字了吗?”
青莲子没搭理,只抽空白了他一眼。
江沉沙呵呵一笑:“这个小鬼头,可是嵬王不惜用重金甚至重兵相请,也要收入麾下的道家奇才。”
“是阴阳家!”青莲子头也不抬,哼哼道,“师父把我踢出山门的时候,连拂尘都给我收了。没了那玩意儿,那帮老道士才不认我叻!”
说罢,他忽然把眉头一挑,“嘶——”了一声:“去找个房间把她放下。”
杨千钧急了,随便踢开一间房:“小兄弟,她怎么样?”
“死不了。”青莲子瞪了他一眼,“听说你还是个祭师?识字吗?手没断吧?能抓药不?”
“能!”
“还算有点用处。”青莲子从口袋里取出几个纸条,“去,从你家药柜里把这几味药抓来,有多少拿多少。”
杨千钧捧着纸条,像得了宝似的跑开了。把江沉沙看得目瞪口呆。
真是一物降一物……
待杨千钧走远,青莲子抬头看向江沉沙:“杨老爷和家丁那边不用担心了,我给他们熏了几副冬蛰散,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江沉沙点点头:“那姑娘呢?”
“老妖婆?”青莲子哼了一声,“算她底子好,折腾了一宿,毒已经褪得差不多了。等她睡上几个时辰,再吃顿饱饭,没准还能跑叻。”
听他这么说,江沉沙心里总算有了底。这样一来,即便杨逐之后要下逐客令,自己也能够泰然应对了。
剩下的,就是这个杨小月了。
“她呢,你有把握吗?”
青莲子长出一口气:“我说你啊,是不是忘了我们还在逃命?要是路上再遇到个什么受了伤的猫啊狗啊,你是不是也要救?”
“我们的地图还在杨逐手上。”江沉沙语气平静,“救他女儿一命,有备无患。”
青莲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啊……”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嘭嘭”几声闷响。二人出门一看,只见杨府的大门被拍得一震,有人在门外扯着嗓子喊:“杨老爷,开门!”
江沉沙朝青莲子点了点头,阖紧房门,朝府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