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麒往太极殿后边的御书房方向走去。一道道的汉白玉石阶铺成的主路绵延向远处的宫殿。四周空旷之处皆是用黑布瓦铺成的地面。这些地面当初在工部监工的时候便用和了糯米的黏土夯了三层,四周都有完善的排水系统。
宫中守备的都是内卫,整个后宫并没有宦官,只有一个伺候淑妃的安公公,那安公公还是因为先天生理的问题,自愿做内侍,宫女们受他约束,故而还是唤一声公公,皇上给他赐了一个大内总管的衔,那安公公一般也只在淑妃处伺候,只有国家大典的时候才会被调到御前。
宫中除了伺候淑妃的安公公和一批宫女外,再就是一些负责扫洒的宫人。其他如御厨、藏书楼、御花园,都是由王麒负责外包给宫外的人负责的。
皇上生活向来简朴,甚至可以说他对自己十分刻薄。
天下动乱一百多年,皇上建立新朝之后改了许多旧制,让女子也有机会入女学就是让天下人大开眼界的壮举。皇上也诏告天下,女子有才学者,也可参加科举考试。科举每年举行一次。还有如提倡男子一夫一妻的制度,女子如受丈夫暴力者,可主动提出和离。
皇上的许多举措,颇得天朝女子欢喜。男子们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可皇上说了,女人也是半边天,也有其聪明才智,也有自己想走的路。男子向来觉得自己优秀,既然如此,又何须担心呢?
诏书是皇上下的,百姓就算有意见,也只能忍着。何况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在前朝政策的基础之上修改的政策,使制度更加完善。就那科举制度来说,前朝的科举考试大多考进士科,其内容多不过是政论。皇上在政论的基础之上加了工科、医科、兵科、农科,天文地理等,每科考试前三甲都可录取到相关部处授以官职。
皇上十分重视才学之士,他眼中的才学,不拘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诸如机械、兵器、水利、工程、开采等领域,但凡登峰造极者,在皇上眼中都是才华。
皇上身边的姜明便因为手工制作的技巧十分了得而受到皇上的重视。
皇上说了,人与这天地万物本来是相生相克的道理,人要懂得向天地借力,才是生存之道。
因为皇上许多奇特的想法确实让天朝的风气为之一新,那些最开始持怀疑态度的人,也渐渐开始支持。天朝不过才成立十六年,便有如今的盛世,这可是任何一个朝代都不能有过的盛世局面。
皇上正在宫批阅奏折,就在这时,飞来一个白影。速度之快,连守在不远处的贺连和贾亦真都不曾发现。贾亦真向来以极好的警惕性著称于四杰之中的,然而此时他没有察觉丝毫。
坐在龙椅上的李君晟抬起头来,他玉色的面庞如采来的月光雕刻而成,却多了阳刚之气。那檀墨似的剑眉比柳叶宽了一些,刚毅中带着温柔。那深邃漆黑的目光,如墨玉一般玲珑。
暗中飞来的人偷偷觑了两眼,微微点头,见李君晟那般容颜,神清玉朗,明眸流辉,这样倾世的容颜,真不是人间有的,只是他嘴唇上两撇胡子,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协调。当然,总的来说,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张脸,就算是留着胡子,他的容颜也足以羡煞众生。暗处之人这样想着。
知道来了客人,李君晟放下手中的玉笔,微微抬头看着方进来的人,笑道:“大白天的你就这么进来,也不怕被人发现。”
现在李君晟对面的,是位穿着白衣的姑娘,她的衣衫和李君晟的衣衫十分相似,容颜也和李君晟相似。女子道:“在长安溜达溜达,突然就想来你这里看看。”
说话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君晟的妹妹李君菡。她本就容颜绝世,那一身白衣更衬得她如九天飘摇而下的仙女。
她来长安的次数并不多,这次是李君晟飞书请她过来玩的。其实她不是来看热闹的,虽说是玩,却是带着任务去玩。
李君晟抬头看看君菡,脸上绽出温柔的笑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令他这般开心的,此时他的开心却也没打算掩藏丝毫。他看着君菡清冷的样子,笑道:“闻说江湖上有个第一女侠,被人称为冷侠的。我看你这般模样,若是踏出江湖,不定将那冷侠的称号夺了去。”
“我又不信冷。”李君菡说话的时候似笑非笑,不冷不热。
李君菡虽是皇帝的妹妹,这么多年来,她并不住在皇宫,而是过着江湖野人的生活。
和李君晟相认十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进皇宫的地界,更别说进他的御书房了。
所以,李君晟或多或少还是很意外的,尤其是御前四杰的贺连和贾亦真都在外头执守着。所幸着御书房的窗户都够大,李君菡的身手也够好。
“你这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怪冷清的。”李君菡说了,顺手便给李君晟倒了一杯茶。她瞥见桌子上写的两个字,“无逸”,便喃喃似的道:“君子无逸,看来你还是喜欢李无逸这个名字。”
“确实更喜欢无逸这个名字。”李君晟笑容可掬,那明朗如日的脸旁流露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气,他总是从容不迫的,总是随和可亲的,可也总是不可质疑的。他做事一定是先仅着最大部分人的利益,最后才是自己。包括他穿的那一身白衣,大概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个连衮服是白色的帝皇。原因就是因为白色的布料不需要染,向来宫中的风尚会成为民间的效仿,这点也不例外。所以如今的江湖,都以穿白衣为高雅,确实节约了不少染料。
李君晟端起茶,小啜一口,挪了些位置,示意李君菡坐。李君菡看看周围也没啥地方坐,又看看她哥坐的龙椅也够宽敞,便坐过来一起喝茶。
李君晟道:“我给自己想了一个新名字,下次微服私访的时候用。”
“说来听听。”
“梦天!”
“梦天心?”李君菡疑问的语气中带着笃定。
李君晟眉尾微微上扬了一下,他只是面带微笑,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君菡比李君晟小十岁,可自打五岁那年她被拐走,直到十三岁时才在长安遇见她哥,他们才再次相逢。兄妹虽然相逢了,可实际上并未相认,至少,李君菡不愿意来皇宫,且从不喊他哥。
君菡性子是淡若水的,江湖上极少有什么事情能引起她的好奇,即便偶尔又那么一两件,她也顶多只是旁观,绝不会插手。她这个性格,一方面是因为当年被拐走心里留下的阴影,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人事凡俗,实在不值得她出手。李君晟知道君菡的性格,所以此番君菡愿意来长安,他多少是意外的,更是兴奋的。他终究是亏欠了她的,当初为了这个天下,唯独忘了自己的妹妹。他在长安见到李君菡的时候,一直往南追了两百里,找到李君菡住的那个简陋的山洞,说带她回京,她只说当她死了。
其实她不见的那几年,李君晟托人找遍天南地北都了无踪迹,很多时候,他确实以为她死了。当时天下动乱,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在烽火四起的时候,如何能保全呢?李君晟在君菡三岁的时候便开始教她学武,可毕竟是小孩子。直到后来在长安的人群中看见衣衫褴褛的君菡,她一眼就认出了她。君菡总说权当死在五岁的时候,可活着就是活着,怎么能当她死了呢!
李君晟很少有无奈的时候,但在他妹妹的事上,他除了无奈,便是惋惜了。
李君菡今年二十六岁,因避居世外,连江湖都不曾走动,故而始终不曾婚配。李君晟有时候也猜不透李君菡的心思,她一直隐居,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她说逍遥便是她此生的追求,凡俗的儿女情长实在提不起她的兴致。她的性子淡若水,无论江湖还是庙堂,她都不感兴趣。此番若不是她哥邀请,她也懒得来长安。
李君晟道:“但凡是个人,都会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全然将儿女情长抛却呢?”
李君菡靠在御书房的龙椅上,示意李君晟到一旁去找个地方坐。李君晟便起了身,李君菡抬脚上来整个躺在椅子上,将那靠枕放在脑后,一如她住在山洞时躺在月亮床上的姿势。
现在一旁的李君晟道:“一路过来累到了?要不去菡萏苑休息下,比这里舒服。”
菡萏苑是李君晟在当年找到李君菡后特地在宫中为李君菡建造的宫殿。因君菡出生在六月的荷花池旁,生来身上便有淡淡的荷花香气,她又极其喜爱荷花,李君晟在宫中的镜湖边建这座宫殿,因“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之句,便取宫殿的名字为菡萏苑。那菡萏苑也是皇宫整体落成后单独建的唯一一座宫殿。虽无人居住,但时时有人扫洒。
“别,你这里虽然简朴,但我可住不惯。”李君菡忙拒绝,她来这皇宫心里都纠结好一会儿呢。
“不想去菡萏苑,去紫宸殿也可以,那里很多卧室。”李君晟不疾不徐地道。
“紫宸殿?你寝宫?”
“嗯!”李君晟笑道,“我今日就在这里守岁,不会回寝宫。”
李君菡翻了个白眼,她嘲笑道:“还是别费心了,感动不了我的,别说你寝宫让给我住,就算把皇位让给我,我也不会回这里的。”
李君晟就立在李君菡对面看着李君菡,李君菡在龙椅上仰望着她哥,一会儿鄙视,一会儿还是佩服,这么多年她哥一直由着她性子,她反而越发娇纵了。想到这里是皇宫,不是她的地盘,她忙起来,都了抖衣裳,道:“还是你坐吧,你站在我面前,我总是感觉有股强大的力量压迫自己,你坐,我站着。”
李君晟忍俊不禁。以前都是他去看君菡。君菡住的地方就是悬崖绝壁上的一个山洞,里头除了一张月亮形状的床便什么都没有,后来他去的时候会给她带一些东西。不过很多时候君菡都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躺在她的月亮床上看着他。他倒是习惯了,不想君菡此时还不好意思起来。很少有事能引起君菡心中的涟漪,这应该是第一次他觑见她微微的窘意。
李君菡挑眉看了她哥几眼,不知怎么就觉得窘迫。她又在心头鄙视自己,有什么好尴尬的。待她这样想过之后,她才意识到,产生自己怀疑自己窘迫的这种想法,才是真正的拘泥。她很快在心头释然,不就是把龙椅嘛,要是她坐,未必比她哥差。
李君晟开解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隐居,如今大的,这婚姻的事你不打算考虑考虑?这么多年就没遇见什么喜欢的人?”
李君菡淡淡一笑,她道:“或许我天生就是缺了一根筋呢?”
李君菡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了什么人,那已是十分遥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