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如果说你周边的人类社会被摧毁的一干二净，那么，你又能对在这之上建立的新秩序抱有多少期望呢？你是否知道，它是会把八小时工作制和保险又带回来，还是把整个秩序连带被压在下面的人们一起带回到两千年之前呢？
有人说这种变化——他们多半称之为“改善”——不会对整个世界的大潮造成多大影响。但最重要的是，一滴一滴的水聚集在一起，不可能创造出热烈的火焰。
应原或许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是深深埋藏在他强烈的厌恶之下的东西。
他身边的秋心瑶则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她过得太好了。从来如此。
这是他们北上的第十天。应原并不想记得这么清楚，但显然他正在进入的这个地方与他内心深处不愿回溯的记忆有着相当强劲的联系。这一遍又一遍地加深着他内心的焦虑与纠结。但是，他总不能看着她，他的意思是万一，她在这里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怎么办？
他离开这座市政府大楼有两年多了。一个打扮得跟海盗实际上也差不多的基地卫兵搬开了路障，听闻秋心瑶的请求，又看了一眼那张印着C4基地刻得并不漂亮的红色公章的介绍信，咧开嘴，露出土黄色的牙齿，并告诉他们跟着他走。
应原用黑色的面罩围着脸。卫兵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显然，秋心瑶在他们眼里，至少是比曾经在这里受过压迫的穷小子更有身份——应原可不记得自己曾经受过这样的礼遇。哪怕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
他们进了大楼。如果说这里面的真的是曾经的官员，那情况可能还好一点。但是现在完全不同。应原更愿意将那个三年前就坐在这栋大楼七层708办公室里那头猪看成是某个把灾难当成了金矿的暴发户。这座基地并不大。除了这栋大楼，周边围着的几栋楼也都算在基地范围里，更外围还有岗哨。他们已经受了两次盘查。——但这地方整体来说仍然不算大。这也是为什么C4基地的介绍信有这样的效果。
进了一楼，卫兵直接带着他们快步走进走廊西面尽头的楼梯。应原也知道他要干嘛。虽说这地方没那么熟——因为他当时并没有资格住进这栋楼里——但是他好歹知道，每层楼的东面住的都是跟某个人或多或少有亲戚的人物。而且那边的环境乱的可以。仿佛几年前总是问到的酸臭味又一次飘进他的鼻子里。他皱了皱眉头。
秋心瑶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什么危险或者是丑恶。她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只是路过，顶多是对着大楼自言自语地感叹一句“要是有地暖就好了”。她哪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能希望应原之前跟她说的话能让她多少防备一些就好了。
西边的楼梯总是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就是为了应付这样的状况。说实话，如果秋心瑶并没有C4的人保护，她多半是会被直接骗进去，然后只能任他们为所欲为。但既然应原也跟着来了，他就得在保证自己不被认出来的前提下保护她的安全，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害怕自己被认出来，危险也同样会降临在她身上。
七楼。走廊也是干净的。某些人比谁都会做面子活。卫兵带着他们径直走到房门上新装了烫金的“708”铭牌的门前。
卫兵敲敲门。
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进。”
于是卫兵推开门，往里迈了一步，立正，“先生，有客人。”
应原真希望不是他。那样可以省去很多心思。
可是当转椅转过来时，他发现面对着他们的还是那张令人自然而然地心生厌恶的脸——小眼睛透着狡猾的光。那一刻，应原心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似的。
把他们送进去之后，卫兵退了出去，关上门。
在秋心瑶自顾自地作介绍时，应原打量着办公桌后的男人。
体型没变。一点都没变。天天窝在这里喝茶吃大餐。吃的都是从底下的人牙缝里抠出来的东西。
“啊，我知道了，您请坐，”他把原本夹着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奔波劳累啊，孩子。这位是？”
他看了看应原。应原兀自咽了口口水，没说话。
“他是我的保镖啊！”秋心瑶笑着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我们一直一起的。”
“有保镖好，”他爽朗地笑了两声，“孩子，现在外面全是些图谋不轨的人，躲在山林子里边，就是挑好欺负的打劫呢。有保镖好。”
秋心瑶有些尴尬，朝应原摆摆手，“你……你也过来啊。”
“唉对对对，你也坐，坐，”他站起身来，夸张些说，那几乎是个球形，“那除了汽油，不住一晚上了？”
“不了不了，谢谢。”
“别啊，还是住一晚吧。现在都两点多了。你们吃饭吗？”
“我们……不用，真的……”秋心瑶一直在摆手。她起码还记得，应原之前说“千万别在那儿多留”。应原都嫌他们的汽油脏。
“唉……那也没办法，这样，兄弟，”他叫了应原一声，应原身子轻轻一颤，“你出去找那个兵，你开车，跟他走，他带你加油去。这孩子我帮你看一会儿。放心，出不了事。我这儿安全。”
应原看了看秋心瑶，后者赶紧站起来，“我直接跟他走吧！不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您不是物理学家吗，我们楼层啊，暖气有个零件坏了，关键我们也不会安，您看看，您能不能帮个忙？”
这时候不答应就不是不讲究的事了。这是原则问题。我给你汽油，你连个暖气都不愿意给我修？那我可不能让你开心了。秋心瑶也有点慌张，“一会儿他带我回来！”
秋心瑶的行为可以解释成对生人的抗拒。但很明显，那个男人眼睛里透露出一股怀疑的气息。本来应原是想不管不顾直接带秋心瑶走的，然而……
“这……我们下午三点油库封门，锅炉房就开始供暖啊。这都五十了，他们开工我也不好耽误。您这没事的话……放心，我们这儿安全着呢，外边全是卫兵……”
外边全是卫兵架不住指挥他们的人有问题啊。应原叹了口气。秋心瑶忽然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了。应原看向他。
“我没事的，你快去快回。”
那是她眼神里的话。
没办法了。本来应原想据理力争，蛮横地告诉他两个人必须一起走。但既然秋心瑶都同意了，再坚持下去，话说的多了，只是徒增自己被发现的风险罢了。他点点头，没说话，走了。
“你可真会做人啊，”应原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想着，“你把她拐带你那边去，凭你那口才说我两句坏话，搁别人没准真就信了，跟你一块把我摁在这……哼，那你就看着，你看着她到底像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