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花坊后院,一个布置素雅的厢房里,有位男子端坐在一面被白缎罩住的铜镜前,此男子五官精美,有副天赐的好皮囊,但却在侧脸有道狰狞的暗红色长痕,这位男子正是容与。
容与扬手掀起白缎,在目光触及到镜中的容貌时,猛的将铜镜反扣在桌上,眸色深邃,低声自语:我已这般,你应当会来吧。
“嘎吱”房门被推开。
容与转过身去,微谔。
“宁致,你怎么会突然来?你先站在那儿别动。”容与匆匆拿着桌上的面纱戴起,遮住大半张脸“我的样子太可怖,会吓到你的。”
“很疼吧。”君懿缓步上前坐在容与对面,伸手欲要去察看他的伤口,却想到容与会这么着急戴上面纱定是对自己的容貌心有芥蒂,便止住了动作。
容与体质特殊,凡是他所受之痛在其身会扩散以万倍,针刺也如切肤之痛,像他这样的人,应当是凡能避伤者,何其有所不为也,可容与偏偏反其道而行,自讨苦吃。
容与好似不在意的笑了笑:“起初还有些痛,现在好多了,你不知道我幼年时学戏词,因天资愚钝没少出岔子,被班主吊着打是家常便饭,长年累月下来皮也就厚实了,这算不得什么的。”
“你以前受过很多苦吗?”君懿前世只想着得到这个谪仙似得人,却从未想过要真正去了解他的苦忧欢喜。
容与眉眼低垂,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缓缓道:“是,很多苦,不过那都过去了,我相信日后会越来越好的。”
君懿静望着他,心有道不明的酸涩。
半晌过后,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白玉圆盒,道:
“这是冰肌膏,每隔三日涂一次,可以在伤好后不留任何痕迹。”
“你是怀揣乾空袋吗,怎么什么都有?”
君懿也是一笑:“哪有这么玄乎,君媤对你心中有愧,这药是她求的,本想亲自来看你,临时被事绊住了走不开,就让我把它带给你,还捎了口信,下次定当前来致谢。”
容与颇是惊诧的反问道:“那位姑娘竟然是你的妹妹?”
君懿原以为容与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挺身而出的,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我原以为你是知道的。”
容与摇摇头:“我只是想一位姑娘脸上若留了疤,那此生就毁了,要寻个好婆家更是艰难,就下意识的替她挡了。”
“我该说你什么好,”君懿万般无奈,“容与答应我以后别再这样了,你若出了事,叫我往后该如何自处?”
“好。”容与心有所动,回答的认真。
这边曲姝梵寻找君懿未果,憋着怒回了曲府。
曲府的大丫头雪芜瞧见自家小姐落魄归来,急忙跟在后道:
“小姐您怎么会弄成这样?初安快去备洗澡水,朔平伺候小姐沐浴。”
两名被点到的侍女纷纷领命做事。
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曲姝梵原先堵塞的心情也通畅了许多。
“请小姐更衣。”侍女递上托盘里的衣物。
曲姝梵撇了一眼,道:
“我要在府中后院练剑,你把我日常衣物拿来就行。”
雪芜道:“小姐,夫人吩咐了,要您换上这身散花绿萝曳地百合裙,之后去见她。”
曲姝梵不解:“我娘为什么这样说?”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曲姝梵只得怀揣着疑惑换上了衣服,到了厅堂,就看见自家母亲等在那儿。
宋琼璃看着曲姝梵满意的点点头,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油然而生,随招手示意她过来坐:“梵梵,你还记得张尚书夫人周氏和你的姑母谢夫人吗?她们是娘多年来的闺中密友,你小时候见过的。”
“有点印象。”曲姝梵敷衍着。
“她们早些日子就约了娘在戏楼听戏,之后得知你学艺归来,相隔数年未见,颇为思念,就让为娘称这个机会把你也带上让她们瞧瞧。”
曲姝梵撇撇嘴:“我还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也没缺胳膊少腿,就不牢她们二位操心了。”
“你这丫头说的什么糊话,你在长梧习艺的这些日子,娘无时无刻不惦记我的梵梵吃食习惯吗,冬寒有没有添棉衣,若被师傅罚了,或是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想家想爹娘,在娘看不见的角落掉泪,娘就仿佛听见了来自长梧山孩子的哭声,心里涩酸的紧。现在你下了山,我还满心欢喜,想着咋娘俩把这母女聚少离多的缺憾加以弥补,可你却连娘这小小请求都残忍拒绝。”宋琼璃美目夹着缕缕哀怨,以帕掩面嘤嘤假哭。
曲姝梵被宋琼璃假哭膈应得慌,加之她本就是吃软不吃硬,于是无奈扶额长嘘一口气,双手环上宋琼璃的胳膊,诚挚无比的开口:
“娘,您的一番肺腑之言感女儿至深,女儿顿感羞愧难当,我们现在就去赴约,让车吏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的赶,不能让二位长辈久等。”
宋琼璃和那两位夫人相约在掌中花坊,侍从领着二人上了楼,进了一个厢房。
有两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在内说笑嫣然,其中一位浅罗色衣衫的温婉妇人,瞧见了来人,轻声道:
“快过来坐,我让婢女备了去暑热的雪梅酸子冰粥。”
“让你们久等了。”宋琼璃携着曲姝梵坐下,先后介绍到:“梵梵,这是你谢家姑母和周姨。”
“向姑母,周姨问安。”曲姝梵略微俯身。
鹅黄色裙襦,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另一位妇人,状做亲密的拉住曲姝梵的手,笑道:
“姝梵都这么大了,你还记得周姨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曲姝梵闻言无从搭话,只付与一笑,不动声色的抽回手,那般陈年的芝麻小事,就算真有她也忘得干净了。
谢夫人由衷的感叹:“还未有感,却光阴已逝,姝梵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绝丽的容颜与当初正值韶华之际的琼璃恍若无差。”
“诚然,岁月不饶人啊。”宋琼璃笑笑,接着道,“对了,今儿个唱的是什么?”
周夫人:“是牡丹亭,这出戏……”
余下时间三位夫人就着此戏你一言我一语的闲侃起来。
曲姝梵静坐梨木圆櫈,无话可谈,也不想谈,耳听身边宋琼璃三人彼此欢颜畅聊,偶尔提及曲姝梵,她便应上几声,其余便默默吃着冰粥,一勺一口间冰粥已见碗底。
忽而铜锣宣扬,曲姝梵应声自窗向下俯瞰,只见隆花挥舞大刀出台,入了正场又是接连的空中筋斗,矫健洒脱,稳身落地乍唱“咿呀”一板一眼,字正腔圆,韵气流畅,楼阁内雷鸣掌声轰然而起,曲姝梵对赏戏并不热忱,更或是不屑。于她而言步步编排,提前预知结局只会索然寡味,生而为人自然要荡气回肠的活一回,当你正值绝境无望之际,忽而便是一个峰回路转,猜不到的下一刻就是惊心动魄,若早早就得了话本子,那还有什么意思。
曲姝梵实在是无聊至极,借着如厕的由头招呼了一声就出了厢房,刚站在廊道,目光随意的一撇,落在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上,曲姝梵素来眼力好,便是那人以纱遮面,曲姝梵还是认出了他。
这人恰是送走了君懿,因为被戏坊阁主传唤正要赶去的容与。
曲姝梵一把拽过旁侧的某个小侍,朝容与指去,问:
“小哥,那位公子怎么称呼?”
小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道:
“容哥哥啊,他姓容名与,是我们戏坊的台柱子,容哥哥可是红遍了京都,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头百姓,但凡爱听戏的就都知道容哥哥。”分明说的是容与的无限风光,这小哥却满脸骄傲。
不过这都不是曲姝梵关心的事,她一步步诱循着君懿的消息:“那容公子可有与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相交甚好?”
小侍想了想,答:“先前还真没有,不过近日倒是有一个姓白的公子常与容哥哥走动,那位白公子相貌堂堂又言谈得体,有几分满腹经纶的书生气。”
那就没跑了,肯定是白宁致。不过什么叫相貌堂堂,那分明是衣冠禽兽,满腹经纶也不过是为了遮掩他斯文败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