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熟悉的街道离开后,李德继续调查老吴的社会关系。他不仅去了废品站,还去了师范大学打听,但都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废品站的工作人员都说老吴是一个亲切和蔼的老头,总是笑盈盈,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矛盾。至于师范大学的保安队,早已换了一波人,根本没有人记得老吴。大学门口那群三轮车夫中倒还有几人对老吴有印象,可也随着老吴的“退休”疏于来往。
老吴的人品是毋庸置疑的,他不会与人结怨,通过李德的调查,我肯定了这一点。
从师范大学回到警局已是傍晚,正是下班时间,白日里见过的年轻警察们陆陆续续拎着包往外走,大厅里只剩下角落还坐着两个小警察,估计是今晚需要值班。
还没来得及往里走,王越峰便紧跟着推门而入,李德转过身去,我看见王越峰手上拿着一份文件。
和李德寒暄两句后,王越峰将文件递给李德,正是老吴的尸检报告。
密密麻麻的纸页上,有关老吴死因的部分写着:
……
颈部、胸部、四肢等均无外伤,头部前额左侧有长达5公分的明显挫伤,切开头皮可见与外表一致的挫伤,伴有内凹骨折及拇指大小的皮下出点,局部肿胀。脑颞叶外侧裂脑皮质受损,为头部受外力作用而发生加速运动,着力部位脑组织发生的冲击性脑挫伤。冲击性脑挫伤多见于挥动致伤物打击头颅的情况,少见于跌倒所致的头颅撞击地面。
颅脑损伤后伴有迟发性出血,颅内出血量约为70ml,导致颅内压增高……头部外伤着力点对侧部位形成硬脑膜下血肿,血肿压迫脑部……根据对损伤部位炎症反应,使用酶组织化学染色方法检测酶活性后,判断伤后存活时间约为2.5小时左右……
死因:无尖刃钝器击打所致的颅脑损伤。头部受外来打击,颅内出血、硬脑膜下血肿压迫脑部致死。
自杀与他杀鉴别:他杀。
“所以,是钝器击打致死,不是跌倒了。”李德看完报告后发出了叹气声。
“是啊……”王越峰跟着叹了一口气,“他死的时候肯定很痛苦。”
这个结果,两人应该是早有预料的。此刻脸上却都出现了暗淡的神色。我猜,是因为他们想起了老吴曾经也是一位刑警的缘故。老吴的特殊身份及经历,让他们无法不产生同情。
“你小子也是刚回来吧?”王越峰说。
今天他们两个是兵分两路,此刻王越峰正以老大的口气在询问李德。
“是。”
“吃饭了没?”
李德摇了摇头。
“走吧,先去吃饭,再跟我说今天有什么发现。”王越峰提议道。
夏日里白昼很长,天空还泛着微微的蓝色。页广区分局外的小街上正是热闹的时间,西南地区的人热爱美食,这条小街上的吃食店有五六家,李德和王越峰来到了一家烧烤店。
他们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还没走到店门口,穿着围裙的老板娘就远远的热情招呼他们,为他们在店门外的空地单独支起了桌椅。
“呀,警官,这是您的猫吗?好乖呀。”一张圆脸的老板娘看着我说。
老板娘的反应我一点也不奇怪,我这么高的颜值,很少有年轻女性能抵挡得住。老吴还在跑三轮的时候,无数的女大学生验证了这一点。
“算是吧……”李德只淡淡冲老板娘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这个小子不善言辞,除了办案子的时候,其他时候他给人的感觉是冷静疏离的。
这导致老板娘没好意思再多问我的情况,改口询问他们今天想吃什么。王越峰点了几个小菜和啤酒,李德特意嘱咐老板娘,帮忙煮一份不放盐的肉。
算他还有良心,知道我今天跟着他一天,也没吃上饭。
李德从一旁拉来一张凳子,将我放在上面。
老板娘送来了啤酒,王越峰熟练的用嘴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嘴里发出满足的砸砸声。
“我说,小子,这个猫,你打算一直养下去吗?”王越峰问李德。
“这个嘛,我是打算先养着。等案子破了,再给它找个好人家。”
“这猫叫什么?”
“街上的住户说,好像是叫‘阿福’。”李德摸了摸我的头,“不过我还是想叫他‘小黑’……它也算是经历了一场变故,就让阿福这个名字留给吴老先生专属吧。”
今天的走访过程中,李德确实已经知晓了我高贵的名字,可他却一直没有改口,现在我才知道他的用意。
还真是个矫情的小子。
“阿福……小黑……”王越峰呢喃了一下,“其实这两名字都不咋样啊,我看这猫这么丑,不如叫大丑吧。”
嗷呜——喂——你这个矮子——说谁丑呢——
我往后压耳朵,对王越峰大吼。
“呀……好邪乎。”王越峰被我一吼吓了一跳,“就像听得懂人话似的。”
“据说玄猫在古时候是镇宅辟邪的。”李德微笑着说,“况且它真的很聪明,今天一整天跟着我也不乱跑,就像知道我是在查案一样……”
是——我确实很聪明——
我轻叫了一声,对李德的话表示赞同。
“玄猫?”
“听街坊们说,吴老先生坚称自己的猫是玄猫,黑而有赤为玄。我上网查了一下,确实有这种说法,小黑的毛在阳光下黑得发红,可能,这也是它这么忠心的原因吧。”
“我看你小子,就是查案子查傻了。”王越峰砸砸嘴,习惯性的嘲讽李德,“猫又不是狗,哪有那么忠心耿耿……”
“王哥你肯定没养过猫吧?其实猫也是很忠心的,只不过,不像狗表现的那么热烈……”
“我是没养过。我养孩子还养不过来呢,咋的,你养过?”
“嗯,小时候。”
“怪不得你这么为猫说话呢……”王越峰又喝了两口啤酒。
说话间老板娘将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连同我的无盐肉一起。李德将装肉的一次性盘子放到另一张椅子上,推到我面前,算是给我搭了个餐桌。
我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天色渐渐黑了起来,烧烤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店里店外都坐满了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年轻女客,都要停下来逗逗我。
两位刑警一开始还会和她们搭讪两句,次数多了,他们也无暇顾及,专注回了对案件的讨论中。
“你说,凶器是到哪儿去了呢?”一瓶啤酒喝完后,王越峰红着脸说,“现场啥也没找到呀……”
“应该是被凶手一起带走了。现场没有发现其他指纹,说明这个凶手很老练,将自己的犯罪痕迹全部抹消。”李德说,他也开了一瓶啤酒,不过却没喝几口,“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他是怎么离开的……”
“又来了,什么‘密室’谜团是吧?”王越峰斜了斜眼睛,“我看你真是侦探电影看多了,现实中的犯罪哪有那么多幺蛾子。”
“可凶手试图营造吴老先生摔倒的假象,这是很明显的。”
“是,这一点我不否认。可‘密室’不‘密室’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只要抓到人了,自然就知道他怎么跑的了……”王越峰摆摆手,夹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得噼里啪啦响。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矮子,我心想。
李德似乎也同他难以说到一块去,沉默着没有接话。
“你今天去外面调查一整天,有什么收获?”过了几分钟,王越峰又问。
李德回了回神,回答:
“有……街上有一户人家,说当晚临近午夜十二点,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以及……”
李德向王越峰汇报了今天的种种见闻,最后总结了一下凶手的特征:“也就是说,凶手是夜里十二点到达吴老先生家,并且,他应该曾是那条街上的人,因为狗认得他,他身材中等,一身黑衣……”
“可这样的话,我就想不通了,这个凶手的动机是啥呢?”王越峰听完打了个酒隔,“按照你的调查,吴朗山是个大好人……”
“一般来讲,杀人动机无外乎是为情、为仇、或为财……”
类似的话,老吴缅怀他的刑警生涯时也说过。他说人类的感情看似复杂,却无外乎就是爱恨情仇,犯罪二字亦常同“利”字挂钩。或精心谋划,或一时冲动。
“情杀和仇杀看上去都不可能,那就只有财杀了!”王越峰接着李德的话说。
在分析案情时,他脸上闪现了和平常不同的兴奋神色,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连对李德说话时都不再故作威严了。
“可是,吴老先生……并不是富人。甚至,可以说一贫如洗。”李德摸着下巴。
“哎呀,你小子,亏大家还叫你神探呢。”王越峰拍了拍大腿,“吴老先生现在确实不是富人,可是,他马上不就是了吗?”
“你是说……”
“他那房子一拆,他不就成大富豪了吗?”
“可吴老先生并不想拆迁,他的态度很强硬坚决……”
“所以啊!矛盾的地方就在这,他现在死了,谁的获利最大?”王越峰越说越兴奋,“我看啊,这个事儿很简单……凶手,多半就是他那个儿子吴冬生,你想想,他今天来认尸的那个态度,就好像巴不得老爸赶快死似的……就算他不是凶手,他老爸现在死了,房子就继承到他身上了吧,再说,那个开锁匠不是也说,没有撬锁痕迹吗?这说明要么是吴朗山给凶手开的门,要么就是凶手自己用钥匙进屋,吴冬生身为儿子,肯定是有钥匙的呀……”
“可是,吴冬生当晚不是在家打牌吗?”面对有些喝醉的王越峰,李德还保持着清醒,“况且,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复制了吴老先生的钥匙啊,或是吴老先生主动开的门,这些可能性不能排除……”
“但其他人没有财杀的动机呀……”王越峰反驳说,“我看啊,多半就是那几个孩子中的一个干的,不是吴冬生,就是另外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咱们啊,就先从钥匙这条线索查……”
对于王越峰的醉话,李德没有再反驳,只皱着眉头,虚起眼睛。
虽然我也感觉王越峰的推论有些过于先入为主,可他确实有一点说对了,两袖清风且一身正气的老好人老吴,在利益往来这一点上,除了三个孩子,似乎真的没有别人了。
老吴的二女儿和小儿子,在接到大哥吴冬生的通知后,于老吴尸体被发现后的第三天返回十允市。
由于老吴的房子作为犯罪现场被封闭起来,二女儿借住在了朋友家,小儿子住在酒店。因为钥匙的问题,王越峰与李德一起,接连拜访二人。
老吴的二女儿吴晴月,今年31岁。在老吴的口中,她是一个画家,可事实上,她只不过是在草容市的一所小学里担任美术老师一职。她有一个小女儿今年七岁。出乎我的意料,她这次回来,连孩子也一块带回来了。
通过吴冬生,两位刑警联系到了刚抵达十允市的吴晴月,多半是为了照顾孩子,吴晴月与两位刑警约在河边的公园碰了面。
十允市是一座临江的小城,沿江的绿地被政府打造成了精致的滨江公园。春天的时候,市民多半会前来踏青游玩,放风筝也是这里的一项热门活动。盛夏季节天气炎热,游玩的人稍微少了一点,除了江边垂钓的老人,大多数前来这里的人,都待在有树荫遮挡的露天茶馆里,打牌娱乐,或是喝茶聊天。
吴晴月与两位刑警坐在茶馆的一角,穿着便服的王越峰和李德看上去只是普通人,若在外人看来,多半也只会以为,这一桌客人是许久未见的朋友在此叙旧。
“密室?谋杀?”在得知了老吴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吴晴月同先前的吴冬生一样诧异。
“是,屋子被由内反锁,窗户也全是锁上的。”李德解释说,“吴老先生头部受到击打,我没猜错的话,只有猫看见了凶手……”
“猫……”她看了看同李德一起来的我,“那么,凶器呢?连这个也没有找到吗?”
“现场被凶手打扫得太过干净,不仅凶器,甚至其他人的指纹也没有。凶手的目的似乎很明确,就是吴老先生。”
“可……这,怎么会……爸爸怎么会遭遇到这种事呢……”吴晴月惊讶的捂住嘴,对父亲的惨死惊恐不已。
“这些吴冬生没跟你说吗?”王越峰插嘴问。
“没。我今天上午刚回到十允,还没来得及见大哥……”
王越峰虚起眼睛,接着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吴晴月一一回答,她细细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其实不仅她的声音如此,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是一样。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雪纺质地上衣,下身是宽松的西式女裤,因为瘦,无论衣服还是裤子都显得不合身,头发乱糟糟的盘在头上,脸上没有化妆,面色暗黄,嘴唇也没有血色,鼻梁上还驾着一副厚厚的金属框眼镜,模样很是朴素。
当然,我认为她的模样,同她的生活是分不开的。
据我所知,她的婚姻很不幸。她的那位丈夫我只在我4岁那年的春节见过一次,是一个西装革履,外表俊俏的男人。可人类并不像动物,拥有可爱外表的同时亦有可爱的心灵。那个俊俏的男人和她是高中同学,两人相恋了多年,吴晴月将最美好的青春都给了男人,在男人打算在省城草容市创业时,吴晴月更是四处借钱周转,忙里忙外,支撑着男人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在男人成功后的一段时间,一家三口确实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但很快便被男人在外的花天酒地,及各种风流韵事所毁掉了。吴晴月常常以泪洗面,有一年吴晴月回家过年时,老吴更是发现她身上居然有许多处淤青和伤痕。
我还记得老吴知道原委后暴跳如雷,又恨铁不成钢的对女儿骂道:
“那样的男人!你还跟着他干嘛!我早就跟你说那个男人不靠谱,你当初非不听……你现在最好赶紧给我离婚!回家来!”
吴晴月当时没有反驳老吴,也没有答应,只哭唧唧的用细细的声音说:
“可是……孩子还那么小……离了婚的话,她不就没有爸爸了吗,况且我一个人带孩子……”
“你现在不离婚,你还以为他会回心转意吗?那个人就是个人渣,你以为你是为孩子好吗?你不过是胆怯!”
对于女儿的懦弱,老吴毫不客气的直接揭穿。在教导孩子方面,他似乎很是严厉。
但吴晴月显然是没有听进去老吴的话,直到她上一次回来劝老吴搬迁,她还和丈夫维持着婚姻。
我想起她上次回来时,刚好是老吴死前的一个星期。
“7月18号晚上到19号,这段时间您在哪里?”露天茶馆里,换李德提出了问题。
“18号……”
“对,也就是上个周四到周五。”
“其实,周四那天……”吴晴月低着头,吞吞吐吐的说,“我回来了……我就在十允市。”
“啊?”王越峰叫了一声,“您在十允市?”
同时,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李德一眼。
“嗯。我是在这,不过,我没有回家。”吴晴月点头说,“因为,我那天回来,是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婚礼,婚礼结束后,晚上我就又坐车回草容市了……”
“那您离开十允市的具体时间是?”王越峰问。
“我买的是晚上10点的末班动车票……”
“票还在吗?”
“在,在我家里……”
“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核实一下?”
“当然可以。但是,那样的话我必须得再回家一趟了……”吴晴月说,“不过,我可以找朋友去我家拿,再帮忙寄过来……”
“比起那个,您当天为什么没有回吴老先生家呢?”李德插嘴问道。
“因为,我之前回来的时候,跟爸爸吵了架……”吴晴月厚厚的眼镜片下,一双小眼忽然的湿润了,“所以……我,我就没有回去住……哪知道,哪知道就发生了这种事,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该回去的……”
“您和您父亲为什么吵架呢?”
“是因为……爸爸的房子。”她擦了擦眼角,“站在我的角度,我自然是希望爸爸赶快搬走,我也告诉他,在新房子建好期间,可以跟我到草容市去住,但是,无论我怎么劝爸爸,他都不同意搬。最后,我们说着说着便吵起来了……”
一旁的王越峰听见吴晴月的话又给李德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你看,我猜的没错吧?
“您为什么希望吴老先生搬迁呢?”李德没理会王越峰的眼神,接着问。
对于这个问题,吴晴月似乎很是回避,她捏起了双手,细长的手指紧扣,视线看向了在桌边玩耍的女儿。
吴晴月的女儿扎了两个小辫,正蹲在地上,将一张塑料凳当作桌子在玩涂色游戏。
相比起吴冬生家那个调皮的熊孩子,吴晴月的女儿在我看来要可爱的多。我因此一直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看她画画。
可能因为母亲是美术老师,小女孩从小耳濡目染,她熟练的拿着一支自来水笔,蘸着固体水彩,在一个印有线描图案的小画本上涂上了各种颜色。由于专注和年纪小,她丝毫不明白,母亲和两位刑警正在谈论的是什么。
“我打算……和现在的丈夫离婚。”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原因,“如果爸爸能同意拆迁,这对我的生活将是莫大的改善……”
“那么,这件事情吴老先生知道吗?”李德问。
“知道。一开始,其实是爸爸劝我离婚的,我考虑了很久,也担心自己独自抚养女儿有困难。直到我知道家里的老房子要拆迁了,我想,这是一个机会,正好可以重新开始。警官,你们应该也明白吧,作为一个女人,如果背后没有一点经济上的支持,是很难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
她这话说得很对,身为女性,与其选择相信男人情欲兴头上的种种允诺和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的爱意,不如选择充实自己的荷包,让自己更有底气。这是我从近几年的八点档情感电视剧中悟出的道理。
“我希望爸爸能拆迁……为我提供帮助。”吴晴月继续说,“加上我和丈夫现在已经分居,我认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很急迫……”
怪不得她连带着把女儿也带回来了,他们夫妇的感情看来应该已经恶化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导致她甚至找不到人来临时照看女儿。
“可是,为啥吴朗山不愿拆迁啊?”王越峰插了句嘴,“他既然希望你离婚,那么在这件事上,不是应该尽可能的帮助你吗?”
“因为那栋房子,是吴老先生与他妻子的定情物。”李德想起了先前在调查中知晓的情况,“再加上他一个人,年纪那么大了,从吴老先生的角度考量,大概是有诸多的不舍和不便吧……”
“不,才不是。是因为爸爸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吴晴月打断了李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