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的大儿子吴冬生今年33岁,早已发了福,他的脑袋像一颗过于丰满的土豆,面部也又黑又黄,皮肤上面坑坑洼洼,据老吴说是他小时候出过水痘留下的印记。加上他又始终留着一头整齐的寸头,和他矮胖的身形搭配在一起,显得更是滑稽,在我看来是一个毫无特点的男人。
可老吴显然不这么觉得,就如同平日里对人说我是一只有灵性的玄猫一样,提到吴冬生时,他总说他的大儿子是一个企业家,经营着一家小型贸易公司。
直到八年前的春节,我终于见到了吴冬生,我才知道真相。吴冬生确实是有一个“企业”,不过,并不是什么贸易公司,而是在市里的某所小学旁开了一家杂货店。他的企业里也只有两个员工,分别是——他自己,和他那个同样身型肥胖的老婆。
吴冬生来认尸的时候也跟往常一样,穿着发皱的棉质t恤,脚下踩着脱了线的皮凉鞋,走路时上半身的赘肉一晃一晃的。在被两位警员带着去确认了尸体后,王越峰和李德对他进行了问话。
“呀,这个猫,该不是我爸养的那只吧?”同其他人一样,他看见李德肩膀上的我,也是一惊。
“是的,就是吴老先生的,它受了伤,现在跟着我。”李德解释说,“不过,如果您想把他带回去也是可以的,毕竟这是您父亲的猫。”
“别别,警官……”吴冬生摆了摆肥胖的手掌,“我从前就觉得这猫黑漆漆的,怪吓人的,再说,我老婆也怕猫……”
说到这个,我想起吴冬生这人是个老婆奴,他那个老婆不仅嗓门大,脾气也很暴躁。在为数不多和他们一起共度的春节中,吴冬生跟在他的老婆后面,常常是大气都不敢出。
此外,他家里还有个10岁的小男孩,也就是老吴的孙子,但也调皮得很,我和波仔见了都得绕道走。
两位刑警告诉吴冬生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吴冬生听完一脸惊恐的问:
“警官,你们的意思是,我爸……他可能是被谋杀的?”
“是。我们是有这样的怀疑。”李德回答,“现场太过干净,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我认为凶手可能就是冲着吴老先生来的……”
“冲我爸来的?”吴冬生张大了嘴,“可我爸他一个收废品的老头子……怎么会被……”
吴冬生对于父亲的被害感到毫无头绪,他土豆似的鼻头因为困惑皱了起来。
“比起这个,你手上有家里的钥匙吗?”王越峰插嘴问吴冬生。
“当然有啊。”吴冬生点头。
“那么,事发的当晚,7月18号晚上,到7月19号早上,这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
7月18号晚上到19号早上,是警方通过尸体初步判断的大概死亡时间。这个结果是正确的。当然,我更加清楚,凶手具体到来的时间是夜里12点左右。
“还能干嘛啊,当然是在家里啊。”吴冬生一愣,他自然明白王越峰这样问的用意。
“有谁能证明吗?”
“我老婆,儿子,我周围的街坊,那天晚上,我跟几个邻居打牌打到十二点呢。”吴冬生用夸张的口气回答,借此讥讽王越峰没有说出口的那层意思。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钥匙?”王越峰继续问。
“我妹妹和弟弟,都有……”
“他们现在在哪?”
“哦,他们都在省城草容市安家,我来之前已经通知他们俩,应该很快能赶回来……。”
“那么,您父亲他,平常有没有和谁有过矛盾,或是结仇呢?”李德再度开口。
“矛盾……结仇……”吴冬生面露难色,“可他平日里就在家种种地,闲了去收收废品,也没什么交际活动,能和谁结怨啊?”
“那您和您父亲平日里见面的次数多吗?”
“挺多的呀,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看他老人家呀,最近我也去得很勤。”吴冬生说,“其实,本来我是打算上周回家看他的,只不过我丈母娘生病了,我临时改了主意,陪我老婆回娘家去探望,哪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吴冬生的口气中,对于没有来探望老吴这件事终于透出了些许的自责。
“吴老先生另外两个孩子也不常回来吗?”
“他们两个啊,的确是不常回来……”吴冬生叹了口气说,“毕竟都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也有自己的家庭,总不可能成天守在老父亲身边吧。”
“不都说吴朗山是个空巢老人了吗……”王越峰又对李德翻白眼。
李德被他一凶,不好再说话。
“警官,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我爸带回去?”吴冬生探着身子问。
“现在不行,还得等具体尸检结果出来。”王越峰说。
“那……行吧。”吴冬生点点头,“麻烦你们了,两位警官。”
吴冬生离开时,肥厚的身体摇晃着同两位刑警握了手。
他走之后,李德和王越峰面面相觑,虽然他们平常总是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想必在看待吴冬生时,他们脑中的想法是统一的。
对于父亲的死,吴冬生并没有表现得很伤心。
老吴的房子自从出事之后,就被警方拉起警戒线隔离了起来。不过,在我看来,那些黄色的线并没有什么用处,即便没有这些线,这里也是一个不会有其他人来的地方。
这是我跟着李德去调查老吴的社会关系时,再度回到房子前,我萌生的感受。
房子同老吴一样朴素,造型上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变化的长方型,外墙上没有贴砖,只有原始简陋的水泥腻子,窗户是廉价的木制材料,里面镶嵌的玻璃也因岁月的流逝变得雾蒙蒙的,失去了原本的光泽,整栋房子唯一算得上华丽的,就是老吴几年前新换的那扇防盗门了。
其实,这样的房子,装防盗门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这扇门也是因为原本的木头门坏掉了,一时找不到替换,才不得已做了这样的升级换代。
屋子的前面有一块平整的水泥地面,是老吴亲自浇筑成的前院,前院围着用竹子条编成的栅栏,算是简易的围墙。老吴的红色三轮车停放在围墙的一角上。
李德走到三轮车边,对三轮车产生了好奇。我猜想他一定没见过这么酷的三轮车。
老吴的这辆三轮车在这些年经过了很多次改装,和一般的三轮车明显不一样,三轮车上的漆老吴自己重新刷过一遍,颜色浓烈厚重,很是扎眼。同时,老吴还增宽了车子的后座空间,在后座上安了两个软垫,就连三轮车原本因老化、在加速时总是闭合不了的车门,也被老吴从外面加了一道小锁,解决了这个难题。
李德在前院站了一会儿后,没有走进屋,转身出了围墙。就在我好奇他到底要干什么时,他绕过屋子到了屋子后方的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并不是真的院子。只是在屋子后面被开垦出来种菜的一块荒地。
老吴是从三年前他不跑三轮后开始种菜的,用他的话说,是觉得自己种的菜新鲜好吃,可实际上,我很清楚,他是想尽可能的减少一些开支,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给三个孩子带来过重的负担。
这一点,在我们猫的世界里亦如此。假如我的母亲没有意外身亡,等到我和兄弟们成年时,她也会将我们赶走,强迫我们去这残酷的世界中闯荡出一番天地。母亲认为她不需要我们的赡养,我想,老吴也是这种心理。
因为是后来开垦出来的土地,屋子后方没有开设可以直通到那里的门,老吴每次施肥浇水,都得拎着一个大桶,像李德这样,从前院绕过去。
李德站在后院里看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盯着二楼的窗户。
那个位置,正是老吴的卧室窗户。
根据警方的现场调查,老吴的那扇卧室窗户,是整栋房子唯一没有被锁上的窗户。可窗户下面只有光秃的水泥墙,这栋房子在修建时,为了防潮,特地从地面抬高了半米,也就是说,从窗户到地面的距离至少在四米以上,直接跳下来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那么,凶手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离开的呢?
我和李德一起盯着窗户,思考着这个问题。
是使用了绳子吗?但是,卧室里也没有可以用来架设绳子的抓力点,窗户那里只有我平常睡觉用的藤椅。如果将绳子绑在藤椅上,或许行得通,可是这样一来,绳子不就会被留在屋内吗?
从警方的勘查中,并没有找到类似的物件残留。再说,虽然窗户是向外推开的,可纱窗确是合上的。那个房间的纱窗因为年久失修,开合都十分困难,当天晚上,那扇纱窗关得死死的,如果真使用了绳子,纱窗不会处于闭合状态。
应该不是绳子。
那究竟是什么方法呢?才能从四五米高的窗户安然离开,且离开的时候,保持纱窗的闭合呢?
我实在想不通。
“小黑啊……”这时,李德又喃喃自语了起来,“这么高的地方,我觉得吴冬生的体型是不可能从这个地方走的……”
废话——
我叫了一声。
原来李德是在怀疑吴冬生。可吴冬生那样的胖子,就算真能爬得上窗户,他也下不来地。再说,那天晚上进屋来的贼,是个体型正常的人。
小子——你搞错对象了——不是吴冬生——
李德又往前走了几步,后院的菜地被老吴划分成了几个小块,分别种了一些时蔬。前段时间,老吴还为其中的一块茄子地松过土,打算种新的茄子。不过蔬菜植物同人类一样矫情,几天没照顾,大部分的叶子都开始掉落发黄。现在正是豌豆和西红柿成熟的季节。不出我所料,有几颗西红柿树下落了一地的果子,烂在土里,将那一片的土浸湿。
李德估计是个城里小子,没怎么见过菜地,觉得新鲜。他在菜地里转了好一会儿。试探着想从中找到凶手逃跑时遗留的痕迹。
并没有发现异样。
老吴死的前一天刚下过雨,这里的土跟那时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会不会,并不是从这扇窗户走的呢?”李德摸了摸下巴说。
是啊,也有可能不是从窗户走的。但是其他的窗户都是锁着的啊,连大门都是由内反锁的。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脑子里回忆着侦探电影片里出现过的“密室谜团”。通常来讲,能形成密室,多半都是借住了什么工具来巧妙实现,比如书柜,棍子,绳子之类的物件。可在老吴的这栋房子里,这些似乎都不大可能。
李德再去屋内勘查。
推开门,熟悉的气息飘进了我的鼻腔。凶手在离开时,为了掩盖他的犯罪痕迹,将整个屋子打扫过,我同他搏斗时打碎的杯子和茶壶统统不见,警察也没有在屋子里找到凶器,说明他离开时,一定连带着将这些东西都带走了。
外面天朗气清,屋内得益于良好的采光,依然还是明亮的。家具的陈设和从前一样,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唯独我的心情全然不同,一想到身为屋子主人的老吴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我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眼中的这一切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灰,显现出了荒凉破败之感。
本来躺着老吴尸体的餐桌下方,现在只剩下白色粉笔绘制出的人型轮廓线。
我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气,来到这里,使我再次回忆起出事当晚我看到的凶手特征:身材中等,个子不高,身上有奇怪的臭味。
以及,凶手当晚是通过钥匙进来的。开锁匠也说,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李德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部小型相机,卡擦卡擦的按动起了快门,像个杂志记者似的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拍照。
他似乎对摄影有所钻研,我回忆起他的公寓里那些摄影杂志期刊。
卡擦卡擦的声音接连不断,我感到无趣,从他身上跳下来,在这个熟悉的屋子里转悠。
餐桌旁的矮柜上,放置着几个相片框,李德走到了那里,弯腰查看。
照片都是老吴的家庭照片,有他妻子的旧照,也有几个孩子的生活照。但是唯独没有他们的全家福。
在老吴入狱后不久,老吴的妻子便因为生活的压力和重担而病倒。在老吴刑期将满的最后一个月,他的妻子离开了人世。老吴没能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
在那之后,老吴没有再娶,一是因为出于对妻子的爱,二是因为妻子病重时产生了一大笔债务,他必须独自还债,并同时抚养三个小孩。可能正是他一人难以兼顾,使得他的三个小孩都同他很疏远。从他们频率低下的探望次数中就可以窥见一二。
在我的理解中,爱就是陪伴、就是在一起,无需为分离找更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李德将那些照片都翻拍了一遍。
对于他这种又来到犯罪现场进行勘验的行为,我并不是很理解,但这个小子身上有种闷头闷脑的感觉,同他和其他人的相处中我也发现了,他在人际交往中不善言谈。很难让人猜透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又或许,他的这种行为,只是出于带着许仪式感的个人习惯。
在屋子内部没有新发现。李德唤了唤我,将我抱起来,带着我走了出去。
我们沿着屋子外的小路走。
这个地方从前是一个市郊的村子,本来的路是土路,这几年才翻新成了水泥路。不像城市里正常的马路有斑马线或是路灯,路面的宽度也仅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过。
路的西侧是荒芜掉的田地,东侧是和老吴的房子并排着的、早已搬空的房子,房子再后方,有一座不算高的山坡。
正上方艳阳高照,刺眼的阳光让我和李德都眯缝起了眼睛。李德穿着皮鞋,走路的时候发出疙瘩疙瘩的声响。
警方先前接到报案来这里的时候,将警车开到了房子门口。但刚才李德却在大路口停了车,一路带着我步行了过来。
来时我还不明白他的用意,这会回去时,烈日晒得我晕乎乎的,我趴在李德脖子边上,忽然的倒想通了他的心思。
他或许是想到了——凶手是怎么来到老吴的房子的?
这条路是一条死路,走到底的尽头是一片油菜花地,整条路只有一个入口,和外面的一条大马路连接,大路上有一个公交车站,离这里约摸一公里。有三辆公交车会在这里停靠,分别是12路车,6路车和8路车。其中,8路车可以去到市区,12路车可以到达师范大学,6路车则能到达附近的一个大型汽车客运站。
公交车到晚上十点停运,凶手却是在午夜十二点才出现的。这样的话,公交车可以被排除。
除了公交车外,出租车也能抵达这里。不过,因为这里不方便掉头,大多数的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将车子开进来。再说车子在夜间,引擎的声音在我听来很刺耳,如果凶手是坐出租车到了屋子外,我一定会注意到。
从外面的路口到老吴的房子,凶手是步行,这一点是无误的。
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开私家车来的,将私家车停在大路边,再走了进来。可惜,连外面的那条大路都是一条再荒凉不过的街道,没有交通监控。
但既然是步行,又是那么晚的深夜,一个陌生人走在这条小路上,总是格外扎眼的。如果幸运的话,兴许路口那几户人家会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