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等这份宣战书很久了。
自从得到幽云十六州这块契丹历史版图上最重要的拼图后,耶律德光将其中最重要的城市幽州定为南京,使之成为契丹帝国的陪都。同年,耶律德光将国号改为辽。为了尊重耶律德光先生的意志,我们后面将称他们为辽。
辽者,广阔也。现在,东至日本海,西达阿尔泰,南抵燕门关的广泛土地让耶律德光感觉到辽的意境了吗?
也许够了,但也许还没够,耶律德光还记得阿保机的教导,黄河之北的土地,将是契丹人的牧场。
当然,这些地方是干儿子石敬瑭的地盘,干儿子一直都还孝顺,逢年过节都有送礼问候,自己又吃又拿还要抢地盘,实在不好意思下手。
现在,可以出兵了。
集结部落的兵马,耶律德光策马出西楼,七年来,这位辽国的致富带头人已经很久没有喊打喊杀。可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
只要自己的大军一至,中原随手可取。
基本上耶律德光的这个想法没有错,形势研判也很准确,但他忽略了一个难以计算的东西。
一开始,他忽略了一个小事件。
八年以前,耶律德光降服晋安寨时,一部骑兵日夜兼程奔向团柏谷,率军的是一员老将,名叫康思立。
康思立还没有到达团柏谷,张敬达死、晋安寨降的消息已经传到。面对北方,康思立像猛然被重物击中一般,愤怒、悲伤、绝望一齐涌上大脑。
国已亡矣,吾何独活?当天,康思立发病而亡。
一位老将的死也许并没有引起耶律德光的注意。但下一个事件本应该引起他的重视。
帮助石敬瑭得天下后,耶律德光起军回家,经过云州(山西大同),在云州郊区,他就碰到了前来迎接他的云州节度使。云州属幽云十六州之一,按合约已经是耶律老板的地盘,云州节度使前去认认新老板,拜拜新码头也是正常的。
接到耶律德光后,云州节度使前面引路,请领导进城视察工作。到了城门,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就在节度使出城后,他的判官召集军将:
“吾属礼义之俗,安可臣于夷狄乎!”
耶律德光当场发火,家也不回,就地扎营,现场组织队伍攻城,我们已经介绍过辽国人攻城是菜鸟级别,数万大军攻了半年多都没拿下,最后还靠石敬瑭出面,将那位节度判官调走了事。
耶律德光记住了这位判官的名字,汶阳人(今山东汶上)吴峦。而他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潜伏的意志。
在中原,耶律德光见过屈膝的石敬瑭,见过叩首的杨光远,见过求饶的赵德钧父子,在他看来,中原多软骨,铁蹄一至,没有什么是征服不了的,可他忘了张敬达的生铁脊骨,也没留意康思立的愤慨,自然也不会理解吴峦的顽强抵抗。
在这一片土地,有许多出卖灵魂的人,但同时,也有许多不屈的人,他们有他们的气节,有他们的坚持。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延续数千年而不中断,我想,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不屈与顽强。
耶律德光现在还不会明白,他需要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能彻底领悟。
他只看到他的兵马数路齐进,第一路先锋扑向了贝州。
贝州(河北清河县),公元九四四年一月三日
耶律德光抵达贝州城下,在他的数路大军里,有西边从雁门关进攻太原的,有幽州出发,分攻沧州以及镇定的。耶律德光本人放弃了这些重要的省级军镇,转而来到了贝州。
据情报,贝州因为是水陆要道,石重贵在这里存有大量的军粮,但粮食从来不是耶律德光优先考虑的东西。在这城内,有另一个他牵挂的人。
吴峦在这里。
八年前,吴峦从云州撤回开封,在以后,他当过节度使,没多久,降职为京官,再过一会,以降为州防御使,最后,将他罢免。吴峦明白,自己已经得罪过辽国,石敬瑭就是想要用自己,也得考虑他干爹的感受。
没关系,国已不国,臣已非臣,当不当官没有什么区别。在准备耕读终老时,他接到了石重贵的任命,迅速前往最近的驿站,骑那里的驿马赶向贝州,主持贝州军州事。
吴峦马上明白了这个任命的意义,在民间,他早已听闻后晋已经跟辽国关系破裂,迟早必有一战。
八年前,他只身一人力拒辽国,现在,他有整个晋朝在后面,何惧辽骑?
吴峦立刻出发,赶到贝州,到任后的第一天,他跑到军营里看了一下。进去一看,他发现很多士兵还没有发冬衣,此时,已经是深冬,气温很低,许多士兵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吴峦走出军营,当即赶往库房,打开库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想一下也明白了,要有冬衣,前任早就发了,那里会留给他来做人情。
大战在即,难道让这些士兵穿着夏衣去城头御敌?
站在库房门口,吴峦心像这库房一样空荡荡,站了许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加紧脚步回到府衙。
“快,将府里的帷幄全部取下来!”
很多人不了解这个意思,把帷幄取下来,府里到处空晃晃,像什么样子,但他们马上明白了吴峦的意思。
“将这些帷幄全部做成衣服,送到军营。”
也许这些帷幄并不足以弥补冬衣缺口,但鼓舞人心最有用的不是物质,而是关怀。
贝州上下士气旺盛,很快,他们就迎来了契丹的大军。
三日,清晨,冬日刚出的阳光让人感觉到寒冷,一个大汉穿着皮毛端坐在胡车上,两抹胡子间冒出一团团白气,冷浚的眼光一直盯着前在这座贝州,这位自然是耶律德光。
显然,他已经知道现在守城的是吴峦。八年前,这位不知道从那冒出来的节度使判官让他吃了闭门羹,可谓颜面扫地。
挽回面子的时候终于到了,他站起身来,仔细看了看前面这座并不高大的贝州城,按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废话,抬梯子的抬梯子,背撞木的背撞木,会玩飞索的甩飞索,直接攻城就是,可想了一会,耶律德光叫来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倒不像耶律德光粗枝大叶,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这位带有奶油的人是赵延寿。
此时,赵延寿先生一脸兴奋,显得比耶律德光还要快乐。当汉奸当得如此心花怒放一般是有原因的。
出发前,耶律德光专门找到赵延寿,向下许下一个诺言:“若得之,当立汝为帝。”
你好好替我谋划南征事宜,成功之后,将立你为中原皇帝。
这相当于耶律德光开出的期权,照石敬瑭的经验来看,成功率很高,可赵延寿要到以后才会明白,耶律德光的话,有时候是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的。
赵延寿屁颠屁颠地来到耶律德光的面前,他收到一个命令。
“今天暂不攻城,先令骑兵环城奔跑,让他们喊起来,不信城内的人不胆丧。”
一大群辽军骑兵奔出大营,迅速围着城墙奔跑起来,这伙士兵个个中气十足,嗓门极大,喊声差点将贝州城内的瓦片掀下来。
从身体素质(主要是声带)上看,这些大兵是四十大盗级别的,但贝州不是藏宝洞,这些大兵大冬天的跑得汗流浃背,可城门依然紧闭着,城头的军旗依然猎猎有声,城上的士兵毫不惊慌。
八年过去了,耶律德光还是不了解城内那位判官,他应该知道,当年,这位判官一无组织,二无后援,就敢据云州跟他硬顶七个月,自然不是一两个拉拉队就可以吓住的。
看自己的喊魂队已经快没魂了,耶律德光只好鸣金收金。
明天,我还会再来。
可能耶律德光先生想通了一些什么东西,走时,他并没有太多的沮丧。
第二天一大早,耶律德光又领着他的大军来给吴峦请安了,这一次,耶律先生还拿出了一些新鲜东西:攻城器具。
当年耶律德光为了救石敬瑭,领得都是骑兵,讲究的是短平快,根本没想到还有攻城这种事情,所以在云州时,也没有什么高档的攻城器械,这次南下,掠地之余,攻城是必备功课,所以耶律德光精心准备了这些器械。
不要以为你守了七月云州就可以跟我叫板,现在让你们看看,俺们辽国也有木匠。
无数惨痛的教训告诉我们,没事显摆是要吃大亏的。
一天很快过去了,耶律德光下令,大家休息一晚上,明天早上就开始正式攻城。
第三天,骑兵喊过了,器械也展示过了,是驴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溜了。耶律德光先生一声令下,四面大军推动着云梯推车等发起了进攻。就质量来看,这些器械做工精良,这里面估计赵延寿功劳不小。
很快,这些器具推进到城下,辽兵虽然很少爬墙,但大家在直立行走以前,都是爬着走的。再说一回生二回熟,一开始少不得摔两个下来,但多试试自然就熟了。不用一会,已经有一些辽兵爬到了半途。
城外的耶律德光露出了笑容,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为什么使用工具是猴到人的标志性节点,要是八年前,耶律德光先生进化到工具阶段,那里还需要跟吴峦耗了七个月。
也许今天晚上,我就可以进贝州城,然后跟那位判官算一算总账。
那一刻,耶律德光仿佛看到胜利的曙光,可在看到曙光之前,耶律先生先看到了浓烟,不是一道,而是四下里都冒出了黑烟,然后是火红的光,炽热夺目,甚至在弓箭安全范围之外的耶律德光也感受到了热度,额头不禁冒出了汗
当然,也可能是耶律先生内心燥热而发了汗。那些黑烟出现在贝州城上。
在昨天检阅过耶律德光的攻城器具展后,吴峦马上下城,号召全城军民,捐献柴木,为今天做足了准备。
无数的柴火从城上被抛下来,本已点着的柴火被风一吹,顿时烧得霹里啪啦,将整个贝州城外烧得红彤彤一片,这一天是正月初五,民间俗称“破五”,除了吃饺子外,放点篝火也是好的。为这场篝火盛宴填材加料的也有耶律德光精心打造的攻城器具。
眼睁睁着看自己从工具时代回到史前时代,耶律德光的眼睛估计都充上了血,他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明天,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