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战场的刘知远相当玩命,在梁晋大战中出生入死,而他跟普通玩命青年不一样的是,他还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正因为在纷乱的杀场上发现了陷入重围的石敬瑭,才驰骋相救,从此找到了靠山。正是及时发现了李从厚的杀局,预先留下应对,才保住了石敬瑭的命。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功名,为了更好的活着,为了有尊严的活着,也为了让自己的妻子感到荣光,刘知远可以不畏死,可以现场拍领导马屁(将自己的马让给石敬瑭),可以心狠手辣。这看上去,他跟石敬瑭一样,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愿意放弃一切的人。
但刘知远还是跟石敬瑭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刘知远是有底线的。
在太原时,他支持石敬瑭向契丹求援,却反对割地称臣当干儿子。在石敬瑭当上皇帝之后,刘知远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底线所在。
有一回,石敬瑭为了表彰下属,加刘知远同平章事(名誉宰相),对于武将来说,同平章事是一个很高的荣誉。所谓出将入相,文武双全是每个人的追求。制书下来之后,刘知远就请假了,在家里把门关起来,接连四次上表表示坚决不接受这个加封。
严词拒绝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骄傲。
“吾起之行伍,血战积功,岂可与尔同制加封!”
刘知远不是拒绝同平章事的荣耀,而是拒绝与另一个人同一张制书加封,这个被刘知远鄙视的人叫杜重威。
杜重威,朔州人,翻遍石敬瑭先生的造反奋斗史,都没有查到此人的名字,可见这人没立过什么功劳。虽然没有功劳,但不影响杜重威先生升官发财,后晋成立后,杜重威掌禁兵,做刺史,升节度使不亦乐乎。究其原因很简单,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干得好,不如娶得好,娶上了石敬瑭的妹妹,自然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本着节约办事的精神,石敬瑭想一张制书封两个人,顺便借刘知远的名声给妹夫添点光,当然,有的事情可以省,有的事情不能省。
面对官场的老规矩,刘知远选择宁愿不升官,也不与靠裙带关系上位的杜重威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刘知远也曾经为了生计入过赘。也就是说,他也曾靠裙带关系生存过,但他与杜重威不同的是,杜重荣吃了软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刘知远厌恶靠裙带生存的自己,转而投身军营,以七尺之躯,一腔热血博取功名。
我们每个人或许都为时事所逼,暂时放下过尊严,而只有在屈辱里不断反省,从不肯放弃最后尊严的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尝过失去尊严的滋味,刘知远更懂得坚持底线的重要。
人生在世,功名可向马上取,不可卑膝向人求,荣华富贵可以追求,但不可以乞求,这便是刘知远的底线。
有底线的刘知远面对的是没有底线的朝廷。在开封,他见证了石敬瑭给契丹奉表称臣,见惯了契丹的使者在开封趾高气扬,亲眼目睹了一车车的中原物产运往塞外。
每一个尚存一丝耻辱感的人都无法忍受,可刘知远忍了下来,他的脑海还浮现着当日太原城外耶律德光五万精骑的影子,还浮现着数万的精兵铠甲被运往了塞外。
现在还不是时候,在积累起足够的力量之前,只有忍耐。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向契丹说不?
刘知远不算怯弱的人,但他并没有第一个跳出来尝试。他是一个高明的猎手,潜伏在阴影里,冷眼注视着一切,等待着最佳的出击机会。而在这个机会出现之前,需要许多勇敢的人去尝试。
安重荣是那枚勇敢的实验体。
数年前,石敬瑭造反,张敬达的大军抵达太原,在合围之前,一队兵马冲破包围圈,进入太原,投靠到石敬瑭的帐下,此人是时任振武巡边指挥使的安重荣。
安重荣,朔州人,职业军人家庭出身,善骑射,在李从珂与石敬瑭较量时,他选择了站在石敬瑭这一边。当然,安重荣选择进入太原,并不是同情弱者,据他本人观察,石敬瑭迟早要成功,率兵进入太原,只是趁石敬瑭的公司上市前,赚取一笔原始股。
安重荣如愿以偿,在后晋公司上市之后,他分到了镇州。照此看来,安重荣不过是一个投机客。但投机客也是有原则的。
事后来看,当时率兵入晋时,安重荣先生没有打听清楚,石敬瑭已经无耻到出卖国土,举国称臣,私下当儿。这些年,运礼币的车子从镇州一辆辆过去,契丹来的牛哄哄的使者大爷一拨拨从镇州路过。
安重荣着实愤怒了,愤怒之后,这位兄弟可不管什么君臣之礼,没事就写两篇文章投稿到开封嘲讽一下石敬瑭奉表称臣。
诎中国以尊夷狄,困已敝之民,而充无厌之欲,此晋万世耻也!
照如此批判政府,也算有种了,事实上,这还算轻的,安重荣还有一句更有名的格言:
天子宁有种邪?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这个意思是石老板,你今天能当皇帝不过是手里有兵罢了。等我有了兵,也可以当皇帝。
这一句直接道破中国数千年历史,所谓的天子高高在上,号称拥有天下,不过是手上有点兵。没有暴力,上面那些天子什么都不是。
当然,批评政府不算真本事,那些年,有点本事的节度使都不把皇帝当干部,没事嘲讽两句都是常事,可安重荣比他们牛的是,他敢收拾契丹人。
驻府镇州之后,经常有契丹的使者经过,进城后,安重荣把他们叫来训话,接见时,安重荣大咧咧坐在上面,两腿两开,两膝微曲,形成一个箕形,这种坐姿叫箕踞,当年刘邦同志经常采用这种坐姿,如果刘邦摆出了这个坐姿,那就意味着刘老板要骂人了。
安重荣也是要骂人的,将契丹的使者骂得狗血喷头之后,还恐吓他不许报案,老实点,不然,有你好看。
这些契丹使者是非常嚣张的,从来不把中原的节度使放在眼里,经常吃拿卡要,但碰到安重荣先生算他们倒霉了。因为安重荣说要收拾他们可不是开玩笑。要是让安先生不爽,当时没事,出了城就不保了,走到半路上,被黑衣蒙面人什么打个鼻青脸肿,甚至被送去阎王那里出差也是常有的事。
显然,安重荣这是挑起事端,破坏两国关系不正常化,使者到了开封(如果命大),直接就找上石敬瑭表示严重抗议。石敬瑭以大局为重,赔礼道歉,顺便补偿一些精神损失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般来说,契丹使者拿了好处,也只有打落牙齿自己吞,毕竟安重荣先生是职业军人,做个案子是……下手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把柄。大家只能猜,却拿不出证据。
直到有一天,安重荣不来暗的了。
公元九四一年的夏天,又一位契丹使者路过镇州,过场是要走的,于是被叫到安重荣面前进行一下类似乎治安管理条例的教育。但这一次,事情搞大了。
这位使者名叫拽剌,听这名字像是‘拽啦’,大概是个刺头,事实上,这位拽剌确实挺拽,被安重荣骂了一顿之后,竟然敢回嘴,这可着实惹恼了安大爷。一气之下,安重荣叫人将拽剌绑了起来。
可怜拽剌,人家契丹使者到中原来,无不大包小包拎回各种土特产,拽剌同志连个粽子都没捞着,就被捆成了粽子。
教育完拽剌,安重荣领着骑兵出城,直奔幽州,在幽州城乡结合处抢掠了一把,这么多年来,只有契丹抢中原的,中原兵马跑到契丹地盘打秋风倒是比较新鲜。
搞完这一切,安重荣意犹未尽,将大军驻到幽州外围,然后上了一个表给石敬瑭,洋洋洒洒数千字,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再也受不了契丹人了,现在我愿意领北方各族兵马与契丹决一死战!
这可要了亲的命了,石敬瑭忍辱不负重这么多年,也就想过点轻松日子,造他的反也就罢了,要是惹上了契丹人,那可怎么收拾。焦虑之中,石敬瑭下了第二个决定:刘知远调到太原任河东节度使。
出发之前,石敬瑭专门找来刘知远,交给他一个绝密的任务。
这一年的秋天,太原某处寺院的主持接到一个邀请,收到邀请后,寺里的诸位高僧开始换新衣服,个别有慧根的还多穿了两条秋裤。如此大费周章只因为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
我刘知远又回来了。
当年也就欺负了一个倒插门的,没想到这小子现在发达了,成了河东节度使,现在请我们吃饭不就是把当年的板子打回来吗?
算起来,起码也过了二十年了,数百板子加上利息,诸位高僧的下半生的下半身只怕不能自理了,个别中奖的还有可能直接见佛祖。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和尚们都来了,大家还没敢放开吃,毕竟吃得太多,等会打起来肚子受不了。
好不容易吃完饭,各位挺有觉悟,求佛祖的求佛祖,会气功的气贯双臀,这时,刘知远出来了。
见面后,刘知远表示招呼不周,大家以后有事常来串门,这次就先结束吧。
结束了?不打屁股了?望着刘知远微笑的脸,和尚们迷糊了。
刘知远一挥手,后面搬出一堆东西。
“当年踏坏贵寺的青苗,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些就请大师们笑纳吧。”
和尚们这才肯定,确实是不打屁股了,千恩万谢地离去,当然,带着刘知远给他们的礼物。
史家记录下这个事件,并评论刘知远素有大气,所以能够得人心,在太原成就大业。而在我看来,刘知远如此做,也许并不只是为了收服人心。
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
当我走出囚室迈向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痛苦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仍在狱中。——南非前总统曼德拉。
治愈仇恨与耻辱的最好办法不是报复,而是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