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儿,快过来!”林太后心疼地看着宋胤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么些日子才过来一趟,让我好好瞧瞧!”
“母后看我是长高了还是长胖了?”
“瘦了,脸色也不好。御前的人怎么伺候的!”
海德等人闻声急忙跪了下来。
宋胤成见状解释道:“哪有!御膳房好吃好喝的伺候,母后定然是看走眼了。这脸色也是光线问题,您看,站太阳底下就好了!”
“快进来吧!你们也别跪着了,赶紧给皇上更衣,让他踏踏实实用个午膳!”
宋胤成去里屋更衣的功夫,林太后便招呼着徐芹把饭菜端上来。
待他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来一看,八仙桌上尽是他爱吃的菜品。
“母妃准备这么多,一会儿上午朝的时候我准得犯困!”
“犯困就早点把他们打发了,赶紧回金龙殿眯会儿。”林太后说着,给宋胤成加了一大块酱牛肉,“母妃今早酱的牛肉现在刚好能吃,快尝尝!”
“嗯!好吃,还是母妃做的最好吃!”他嘴里被饭菜塞得满当当的,含糊的回应着,连自己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无奈之下,只能陪笑着继续往嘴里塞东西。
林太后一筷子一筷子的给他添菜,看他吃得很是满足,见机试探道:“成儿,母后听说这几日礼部正在筹备立后事宜,你有没有中意的人选啊?”
宋胤成夹肉的手慢了下来,愣了愣,旋即挑了片莴笋塞进嘴里,“朝中之事太过繁杂,我还没来得及看。”
“啊……”林太后尴尬地点了点头,“都是极好的官家女子,抽空你看看。若是看花了眼挑不出来,就拿到母后这儿,咱俩一块儿看!”
“好。”
他把小碗里的汤羹一饮而尽,便招呼着海德进屋去更衣。匆匆跪安,便躲进了龙辇。
“一会儿你再去御膳房叫盘糕饼吧,我没吃饱。”
“好。”海德凑到龙辇旁边,催促着轿夫走快一点,“皇上悄悄跟奴才说就好,这还没拐过去,太后若是听了耳报神的话,该伤心了。”
“今天母后那番话你也听到了,我这心里还膈应呢!我知道她操心我的婚事,可我这还没满二十呢,两位太后帮忙照顾着后宫事宜就好了,何必总说这些,凭空的添麻烦?”
“皇上不急可别人急呐!朝中的大人们哪个不想借机和皇家攀上亲戚?前几天奴才还听内府局的人说,两宫太后那儿每日收到的信笺,没有七十也有五十。跑腿送信的人来来往往,可谓震撼!”
宋胤成撩开帘子盯了他一眼,海德这才察觉到自己多嘴了。
“今儿晚上先去内府局领二十个巴掌,再回来睡觉。”
“是。”
海德愣了愣,旋即打了霜一样的低下了头。
自从新帝登基,自己荣升为御前的大太监,每日回到卧房都能看到不少底下“孝敬”上来的东西。
他们很精明,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给自己塞东西肯定不可能摆在明面上,于是边边角角、衣服鞋袜里头,甚至晚上睡着睡着觉都能被一阵冰凉硌醒。
这种被簇拥的感觉是他从未拥有过的,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过去很是委屈。跟着不受宠的主子受尽白眼、挨打挨骂,哪怕是个内府局管份例的太监都敢随便欺辱,着实活得痛苦不堪!
现在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令人享受了!给主子做奴才的,可不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无论走到哪儿,他的腰板都挺的笔直。尤其让他感到骄傲的是,那些自视甚高的朝廷大员们,就算品阶再高,听旨的时候也得给自己跪下。
日子久了,这种被捧着、供着的感觉渐渐蒙了他的心智。像今日这样贪图嘴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用“得意忘形”一点也不为过。
夜幕深了,海德悄默声地从金龙殿的后门摸了进来——纵然挨了打,也得回来继续值夜。
“薛大人,皇上睡了没?”
他借着月光摸进殿里,摇醒了有些犯迷糊的看守。
“嗯?”薛鹏突然睁开眼,抓起佩刀站了起来,辨认了好久,看清楚来人,才揖手道,“海公公,皇上早就睡下了,说是不让留门,就让您在外头守夜。”
“是嘛……”海德忍痛咧了咧嘴,看着紧闭的屋门,他只得失落地走到了外殿跪了下去。
内府局的刑罚可不是挠痒痒,更何况是皇上亲自降罪,那些人就跟刚从京郊的冰窖里回来似的,板着个脸,一丝不苟地打完了二十巴掌。巴掌打完了,脸也肿得跟着猪头似的,那疼痛,从脑瓜子牵遍了全身,浑身上下比皇上刚登基那几日还疲惫!
海德这一觉,从三更睡到了当天晌午。
直到屁股上挨了一脚,才猛然惊醒过来。
“睡够了没?睡够了进来回话。”
海德连滚带爬的跟着宋胤成的脚步进了里屋,看他坐踏实了,连忙磕了好几个响头。
“皇上恕罪!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千不该万不该得了便宜就卖乖,该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张嘴已经让内府局的打烂了,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多嘴!”
“嗯……内府局的人下手果然狠辣,这脸肿得都快没法要了!得亏没让你跟着我去上朝,丢人!”宋胤成往前凑了凑,左右审视了一番海德红肿的脸颊,憋笑着别过头去。
海德没敢言声,只得嘟着嘴不住的点头肯定。
“去,把外头的东西拿进来。”
“是。”
他踉跄着冲到外面捧回来一个漆盘,双手恭敬的送到宋胤成跟前,小心翼翼地平复着胸口的喘息声,生怕被听见。
“上好的消炎药,拿走去用。两天之内,把脸擦好了再去上朝,我可丢不起这人!”
见宋胤成拂袖而去,海德木讷地站了许久才缓缓看向手里的东西。玄色的漆盘正中是一只小巧的白瓷罐,上封了帖,是他从没在药箱里见过的。
是皇上专门给自己拿的?
他突然鼻头一酸,眼泪扑漱漱往下掉。他一手端着漆盘一手抹着眼泪,进来打扫的内侍问起来,他便哭得更凶。
都觉着是他平白挨了巴掌心里委屈,可他那却是着实的愧疚和感激啊!
……
“皇上,礼部送来了两宫太后终选的官女子名册,还请您过目。”
宋胤成放下吏部的账目,接过了海德递过来的名册。
“两位太后有什么嘱咐没有?”
“只说凭皇上心意。”
他知道,他总得选一个。多问一嘴只是不想多动脑袋,让她们决定就完了。如今一句“全看自己心意”,又凭空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
“那么厚的册子就精炼出来这么六个,两宫太后着实费心了。”
他的手停在“夏雨薇”的名字上,抚摸片刻,旋即翻了过去。
“外头有人侯着么?”
“没有。”
“那就是不急着要。”他蹬了蹬脚,示意海德帮他把脚上的鞋取下来,便急忙蹿到软榻上,饶有兴致地把册子倒回第一页,“我看看昂……张家,章氏的同源旁支。父子同朝,没什么大的过错,也没什么大的建树,就是给别家打掩护的。董……做父亲的糊里糊涂,也不指望着儿女是个明白人。八成是母后看他是兵部的,想拉拢一番罢了。王将军家的幺女明年才及笄,怎么也被选了进来……”
他前后翻看了一番,也就有两家姑娘是猜不出来入选缘故的——一个是户部右侍郎沈喻的女儿,另一个就是夏雨薇。
六个人,必然是两宫各出了三个。永泰宫那边选的基本猜齐了,难道这两个都是母后宫里选的?
夏雨薇的父亲夏天云是个清白的人家,这几日观察下来,和两位丞相是同气连枝,应当是父皇亲信一脉,点到她也不为过。只这户部的人一向为尚书章蓄马首是瞻,沈喻应该也不例外。好好的,怎么看上他家了?
宋胤成思忖良久,还是没有头绪。
问吧,太过突兀,总会被人追在屁股后头刨根问底;不问,这心里又特别不踏实!
“海德。”他拈起笔,左手轻轻点着她的名字,在上方画了个溜圆的标记,“把册子送回礼部。我已经在心仪的名字上做了标记,后面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吧!”
他合上册子递出去的时候,心里依旧是不平坦的。
可以堂堂正正的用宋胤成的身份见她,是件极高兴的事,但也是十分自私了。
明知山有虎,偏偏要把她拽进虎穴,打破她平淡的生活愿景。这样的自己,和那些恶臭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定会埋怨自己,可自己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他苦笑着仰了过去,视线里满当当的是交错的房梁。彩绘生动鲜活,却像是对自己永远不能再见民间欢愉的嘲讽。疲惫之感不减反增,他逃也似的冲出金龙殿,奔向可极目远眺的燕楼。
……
夜,静的深沉。
万物具寂,钟穗却在塌上辗转难眠。
她的卧房是后院左侧的单间。离夏雨薇的闺房挨得极近,是她从乡下来到天云山庄当差后,夏天云特意拨给她的。
她是后院管事的侄女,早前一直跟着母亲在乡下住。那会儿她才六岁,不怎么记事,只听管事说,家乡闹了蝗灾,母女俩待不下去了才进城投奔。结果母亲刚进城没多久,就闹急病去了,只留下她孤身一人。
夏天云看她可怜,又是管事的亲戚。就把她招进来,给也五岁的夏雨薇做了侍女,跟着小姐好吃好喝,从没受过委屈。
管事有一个儿子,叫陈顺,小名顺子,眼下在马房当差。那日把她拽过去说话的,正是陈顺。
管事和夏天云的救命之恩,她无以为报。只要是他们的要求,她都会无条件的答应。
管事行将就木之时,嘱咐她和陈顺相互照顾,结为夫妇。将近十年的相处,对于陈顺,她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姐弟之情,陈顺亦是如此。你情我愿,又是长辈的临终嘱托,俩人便在管事的床前结发立誓,全了他的心愿。
俩人的关系在管事病逝后谁都没有提起。钟穗的意思是,等夏雨薇出嫁后,她再堂堂正正的嫁给陈顺。
陈顺也十分尊重她的意思,一等就是三年。但是今日,他实在是忍不了了,拉着钟穗就是一通吵闹。
“小姐要嫁到宫里的事都传遍了,你让我怎么不着急?她进宫,你肯定得跟着,一进去你就出不来了!就算小姐肯放你出来,没有个七八年,宫里也不会让你出来谈婚论嫁。宫里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那些没根儿的东西都不干净,我能放的下心吗?”
“我心是你的,人是你的,十年都没变,七八年就会变吗?天天喂马喂傻了吧你!”
“我傻还是你傻,整个皇宫有几个好人?”
“好不好的我不知道,小姐马上就要成为皇后了,一国之母诶!只要有小姐撑腰,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她争辩着,细长白嫩的手攀上了陈顺的肩膀,“顺子,我的心一直都跟着你,跑不了。进宫一事你且放心,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而且我经常能在外头见到宫里采买的人,到时候出来跟你相见是不难的。”
“真的?”陈顺把她的手拉进怀里。
“嗯。”
她依偎在宽厚的胸膛中,感受着属于他的气息,翻腾的内心逐渐趋于平静。
但也并非全然放下。
她就这样挣扎着挨到了天明,满脸倦意地又一次扑到忙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