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踱步下台阶走了过去,这才发现,窗外青灰的天光下,他眼眶青晕,下巴上多了很多胡渣。
以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是知道高寒很在乎沈之初的,不然我也不会听说,这几天,他没日没夜的不在查找相关植物人资料,虽然他并不是研究这一领域的专家。
“自从上次,你告诉我了很多事情,回去之后,我整理了一下思路,但我仍旧有些地方越想越不明白。”
“哪些地方?”
“就譬如,我的失忆症,我是听说过在医学上有一种失忆叫做选择性失忆,因为患者强烈的想要遗忘某种东西,所以醒来后,就会遗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或者逃避的事情或人或物,关于某样东西的记忆都会消失。”
高寒点头:“是这样的。”
我也点头。
“我查阅了相关知识,发现大部分选择性失忆的患者,都是分时间段忘却的,譬如说他想要忘记前任,他和他的前任曾经在一起三年,那么醒来后,他就会遗忘那三年,记忆从三年前开始继续,可是我发现我和他们不一样……”
听见我这么一说,高寒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脸上。
我缓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郑重道。
“我的记忆是陈锯齿状的,不是忘记某一段时间,如果将我和沈之初相处的那大半年比喻成一张纸,就像是那张纸,被挖去了很多洞,而那些零散的洞记录了我和沈之初在一起的全部内容。”
高寒眼睫一动,垂眸沉吟了一会。
”可这也是选择性失忆的临床表现之一,选择性失忆症又称心因性失忆,它会让你的大脑自动过滤一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一些事情,是大脑对生物个体一种保护,避免该生物承受不住会崩溃,并不仅仅只是在某个时间段。”
他想了想继续道:“我曾听我父亲说过,七年前你们之间产生过一些误会,让你们两人都闹的很是狼狈,特别是你曾经一度抑郁自杀,我想,这也是你为什么车祸醒来偏偏只忘记了沈之初的缘故,那段记忆对当时的你而言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
“不!不是这样的。”
我反驳他:“虽然那段时间,我确实很痛苦,痛苦到想要忘记他,所以才会对他说,自己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但是,真正在出车祸的那一刹那……”
我垂眸,咬了咬下唇:“也是当快死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放不下他。”
我的一生太荒凉,他曾是照耀我生命的光,怎能那么轻易忘却。
所以,当我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一切,顺利的将这七年来发生的事情,全部都联系到一起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祁默。
我想起了自己和他单独相处之后,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并且将这些全部告诉了高寒。
但显然后者并不相信一个精神病患者和我的选择性失忆症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只好向他借了打火机,重演了一遍自己记忆中,祁默对我做的事情。
迄今为止,再次看见眼前蓝幽幽的一点焰火,我仍旧莫名余悸,背上出了汗,手有些颤抖。
而后高寒在看见我的动作时,忽而表情大变。
他激动到一手攒住了我的手腕。
我怔愣了一下,后者瞬间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抱歉。”
“哦,没什么关系,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看你的反应。”
他缓慢摇头:“暂且还不太确定,但你说你记得,最后那个精神病男孩诱导你说出的那句话,是忘掉沈之初?”
我缓缓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高寒茶色的眸子,我没由来一阵紧张。
终于,看见他薄唇轻张。
“看你刚刚的手法,我感觉,这很像是一种催眠术。”
我惊愕:“催眠术?”
“嗯,对,作为精神病医师,为了和一些难以沟通的病人更好的交流,我们不可避免的都会接触到这一块的知识。甚至有的高级催眠师可以用催眠让人说出自己的全部隐私,回答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
“大部分人都只是以为催眠的效果只有这些,但其实,厉害的催眠师借住一些能量外物,就比如说借住“火”,他就可以将自己的意愿植入到别人的脑海中,给他下某种暗示。”
“等等!”我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几分钟才消化完他给我普及的这一切。
我知道这样会很惊张,但我还是不可思议:“也就是说,祁默用催眠术,让我忘掉了沈之初?”
高寒换换点头:“有可能吧,只能说是他用催眠术给你的大脑下了某种暗示,暗示的内容是让你在特殊的时刻,大脑自行启动这个暗示,屏蔽掉所以有关沈之初的记忆,但毕竟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拥有那么高深的催眠能力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
“我先打个电话。”
而后,我看见他转身走开几步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
他回到我面前,表情有些古怪。
“你确定你的记忆没有紊乱,那个男孩他曾就诊于市精神病院?”
我点头,倏而又想起了什么似得。
“那个精神病院,也是在七年前被一场大火意外烧毁,当时还上过报纸,我也是从医院苏醒后才知道这一件事的,但是我当时因为都已经忘记自己在那里工作过,所以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现在看来……”
“嗯,但是现在看来,这场大火说不定就和你说的那个男孩有关。”韩松看着我,一脸凝重:“我刚才找人查过,那场大火就是在七年前你出车祸那天晚上发生的,因为发生的时间刚好在夜班工作人员换班时,所以所有的医生和护士无论是白班还是晚班几乎全部遇难,有两名精神病患者重度烧伤,当天还逃出了很多精神病患者……”
他忽然住嘴没说,但后面的话,我也知道。
我忽然觉得很惶恐,捂着嘴,后退了两步。
那场火,和我带给祁默的那把打火机。
如果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那是不是就说明,祁默在利用我?
利用我,逃出了精神病院……
我忽然想起自己有看过他的档案袋,说他有洗脑的能力,但他从不跟除了我之外的任何工作人员交流。
难不成……从他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发现,我有精神分裂症,所以才接近我,编一些神乎其神的话,逐渐跟我灌输一些思想来依赖他,在我一度痛苦而无助的时候,刚好掉进他的圈套,他用我给他的那把打火机,制造了一场大火,在混乱中,趁机逃离了医院。
这样大的一盘棋,他的目的是为了最终的逃离,代价是十几条人命,和我遗失的一段记忆。
男孩阴森森的笑容仿佛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忽然就觉得,后背一阵寒凉。
这样心机叵测的人,他真的只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吗?
后来,我回到了被烧毁的精神病院原住址看过,七年了,钢筋水泥铸造的建筑早已卷土重来。
医院翻新重修。
可是名字并没变,还是郊外僻静处的市精神病院。
那里面,曾有我和沈之初之间的很多回忆,也有很多个心地善良的护工小姑娘。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张不认识的新面孔。
档案室里的东西全部一夜之间被烧毁,院长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就像是故意的一般,祁默走前,故意的抹去他存在的痕迹,也抹去了我对这里的所有记忆。
那他自己去了哪里呢?人间蒸发吗?
我无从得知。
也许……是去了他说过的,另一个世界吧。
韩松告诉我这些的那个晚上,我根本彻夜未眠。
其实这几天,我身上的轻伤都好的差不多了,但我并不愿意回家去住,离沈之初太远,我会不心安。
医院又不准家属住病房,韩松拗不过我,只好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
但是哪一天,我的心因为祁默的事久久难以安宁。
索性打算趴在沈之初的床沿上凑合一晚。
医院的走廊里,整夜亮着光,光线从门细微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给黑暗里的一切,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柔光。
沈之初就在这层薄薄的柔光里安然沉睡着,面容平静的像个小孩子,他的睫毛很长很密,根根分明,在光晕的包围下,像柔软轻飘飘的蒲公英。
一共203根,这在他挪进普通病房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数清楚了的,可我还是数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我跟他说话,告诉他,自己真的是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韩松告诉我很多,但我依旧觉得还有很多是我弄不明白的。
譬如,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因为祁默给我下了催眠术,让我忘记他的。
如果是,那也是因为我,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命,那些医生的护士的命。
愧疚的同时,我又有点庆幸,幸而当时的他不在场,要不然,他早已葬身火海,我今天就真的见不着他了。
还有最最重要的,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怎样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