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媺娖娖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既然如此,何必多言。你一刀过来将我杀了,再闯了进去,我朱家阖府上下的人命钱财,你自拿刀去取便是。只不过……”
说着,她慢慢腾腾的将匕首从袖中拿出,轻描淡写的在左手掌心一划,手法比绣花何止熟练十倍,一股鲜血立时涌出。
“只不过你等若真要硬闯,那我朱家阖府上下,自当与你等不死不休。苍天在上,以此血誓。但我朱家还余一人,决不让你等走出此门。”
包括贾逵在内,阶下众贼就这样看着这一幕。
一时间鸦雀无声。
跟喧嚣阵阵的四周宛如两个世界。
看着她似乎要被这春日的太阳晒得快要睡着了。
看着她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一把小刀。
看着她冷冷清清的说出那一番挖心沥血的话。
也看着她宛如吃饭喝水一般,二话不说便在自己手上割了重重的一刀。
举在半空的手,一股猩红的液体正随风滴落,淅沥不止。
这个貌若春花的少女,神情没有半分变色,眉头都没皱一下,仿若这只血手是长在别人身上,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以血盟誓,不死不休。”
贾逵听到这八个字,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出,直冲天灵盖,全身汗毛直竖。
类似的话他其实听过没有十次,也有八回。
下山劫道之时,那些身处绝境中的肥羊总免不了有些不甘心不认命的,在之前之后都会放一些莫名其妙的狠话。
贾逵以往对此的回答往往只有一个。
一刀封喉,鲜血四溅。
死便是罢,哪来那么多废话。要怕你家以后报复,爷还做什么山贼?早去当和尚了。
这个小娘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没有像那些人般睚眦俱裂,声嘶力竭,吼得人耳朵嗡嗡直叫,或者凄厉得直若恶鬼。
她声音小小的弱弱的,带着点春困的倦意,别说杀气,就连一点正经意思都欠奉,那见血一刀,完全是像过家家一般。
贾逵觉得对方好像并不是要说给他听,只是告知天地——
她准备去死了。
和她府上的家人一起。
假如自己现在真的过去一刀把这女孩杀了,她死的时候应该也依旧是这幅毫不在意的样子。
只是,她死了,自己这些人冲进府中去了……最后,还有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来?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就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就这么生死看淡,比自己这些山贼还凶还狠还不把自己的命当命,那么,她身后那扇门里,她的父亲母亲叔叔伯伯又该是些什么人物?
贾逵没有忘记,片刻之前,她家那个被她如同训狗一般训斥的家奴,刚在自己这群人里杀了个来回,可说无人能挡。
“来吧。”
贾逵见到那小娘子再度闲闲散散的说了两个字,把那把匕首握在手里,同时很不耐烦的把左手在空中甩了甩,似乎是觉得血流得多了,有些粘手,蹙了蹙眉,脸上露出了有些恼意。
似乎比起面前的凶险,那手感的不舒爽更让她在乎。
鲜血在空中散开,最后散落在齐整的青石板上,星星点点,碎碎斑斑,很是好看,让贾逵想起了此刻山中桃树上的朵朵芳菲。
且更红更艳,更令人目眩心动。
动的不止是心,还有脚。
贾逵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举目往上,只见牌匾上写着朱府二字。
这疯子一家姓朱?
“四当家,这小娘子有点狠啊。”
这说的不是废话是什么?
贾逵皱眉看去,说话的名叫曾二,是个杀主的逃奴,平日里鬼点子不少,算是他最亲近的手下之一。
“有屁就放。”
曾二的声音放得很轻:“四当家,这家看样子是个硬茬子。若是真个儿拼命,咱们自也不怵。可是有啥必要?这偌大个沉卢县,肥羊遍地,抢哪不行,不值得啊。”
贾逵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曾二又道:“更何况,咱们这一路都是自家人马,若真是人手折损多了……回寨里去,只怕有人落井下石啊。”
贾逵斜眼看他:“你可是怕了?”
曾二讪笑道:“四当家,这说的什么话。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曾二第一个冲上去,把这小娘子杀了,杀进府中,怕得何来?不过,辣手摧花,太过不雅不是?”
贾逵道:“你懂个屁的风雅……不过,这小娘子看样子,怕是有些疯癫,确是可怜。”
曾二赶紧说道:“是啊,咱们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不如让她去取出家中财货,届时若是咱们不满意,再跟这家子算账也不迟。”
贾逵摇头道:“还是不妥。”
曾二问道:“有何不妥?”
贾逵道:“咱们在这伤了不少兄弟,若是我下令就这样放过他们,众兄弟岂能心服?我觉得还是由你领头,去给大家出了这口恶气。”
曾二暗骂一声,赶紧劝道:“四当家,小的知道你义薄云天。这样罢,咱们兵分两路,四当家你带着受了伤的兄弟,抓紧去他处收刮肥羊。我呢,领着其余一帮兄弟在这。若是这家人不乖乖服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贾逵沉吟一下,道:“这小小一家人,也不值得拖着这么多人,如此倒是妥当。正好受伤的弟兄不少,我也要去找间药铺替大伙包扎伤口。不过你要记住,千万别灭了我黑风寨的威风,该杀便杀,该抢便抢,不然我回去饶不了你!”
曾二拍了拍胸脯,道:“四当家放心,若是不把这家人掏个精光,我曾二提头来见!”
“你们到底来不来?过了这么一会儿,我血都结疤了,还得害我再划一刀。”
突然台上又有声响传来,二匪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抬眼看去。
只见那个挽着双丫髻,穿着花纹精致的白色衣裙的小娘子嘴里嘟嘟囔囔着,拿着那匕首,在左手掌心比划了一下,旋即毫不犹豫的再度拉了一刀。
刹那间,那只原本似已凝痂的手心中,蓦然又有一股新鲜的血液汩汩流下。
伤上加伤,她的整只左手已经完全变色,仿佛是从血池中捞出。她把这血手举在眼前,在众人的视线下痴痴的看了一会儿,突然嘴角微挑,露出了一个笑容,仿佛遇到了什么情不自已的喜事。
曾二打了个寒颤。贾逵眉头越皱越深。
也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真是疯子,真他妈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