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连远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1]。朱帘半卷[2]，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3]，弄晴微雨[4]，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5]。玉佩丁东别后[6]。怅佳期、参差难又[7]。名缰利锁[8]，天还知道，和天也瘦[9]。花下重门[10]，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总说】
据徐培均先生《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考证，此词元祐年间（1086—1090）作于蔡州。《高斋诗话》记载，少游任蔡州教授时与营妓娄琬（字东玉）过从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按：除宋本外，各本秦词“连远”多作“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藏其姓名与字在句中。该词上片起首二句，写女子站在小楼上，看着自己的恋人策马奔驰而去，点出离别之意。下片从男方着笔，写别后的相思与无奈。首句和换头一句，俱隐妓名“娄东玉”三字，甚巧。歇拍二句，则是以景结情。红成阵，飞鸳甃，景象是美丽的，感情却是悲伤的。花辞故枝，象征着行人离去，也象征着红颜憔悴，最易使人伤怀。不言愁而愁自在其中，因而蕴藉含蓄，带有悠悠不尽的情味。
【辑评】
[宋]俞文豹《吹剑三录》：东坡问少游别后有何作，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文豹亦谓公《次沈立之韵》：“试问别来愁几许？春江万斛若为情。”十四字只是少游“愁如海”三字耳。作文亦如此。
[宋]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八：伊川尝见秦少游词“天还知道，和天也瘦”之句，乃曰：“高高在上，岂可以此渎上帝？”又见晏叔原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乃曰：“此鬼语也。”盖少游乃本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意，过于媟渎。少游竟死于贬所，叔原寿亦不永，虽曰有数，亦口舌劝淫之过。
[宋]张炎《词源》卷下：大词之料，可以敛为小词；小词之料，不可展为大词。若为大词，必是一句之意，引而为两三句；或引他意入来，捏合成章，必无一唱三叹。如少游《水龙吟》云：“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犹且不免为东坡见诮。
[明]杨慎《词品》卷一：填词平仄及断句皆定数，而词人语意所到，时有参差。如秦少游《水龙吟》前段歇拍句云：“红成阵，飞鸳甃。”换头落句云：“念多情，但有当时皎月，照人依旧。”以词意言，“当时皎月”作一句，“照人依旧”作一句。以词调拍眼，“但有当时”作一拍，“皎月照”作一拍，“人依旧”作一拍，是也。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词内“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
[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词当意余于辞，不可辞余于意。东坡谓少游“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二句，只说得车马楼下过耳，以其辞余于意耳。若意余于辞，如东坡“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用张建封事；白石“犹记……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用寿阳事。皆为玉田所称，盖辞简而余意悠然不尽也。
[清]沈雄《古今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坡又问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少游问公近作，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
[近代]王国维《人间词话》：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近代]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此词上阕“破暖轻风”七句，虽纯以轻婉之笔写春景，而观其下阕，则花香帘影中，有伤春人在也。
注释
[1]绣毂（ǔ）雕鞍：形容车马之华贵。据宋杨万里《诚斋诗g话》载，苏轼见此二句，开玩笑说：“又连远，又横空，又绣毂，又雕鞍，又骤，也劳攘。”
[2]朱帘：红色帘子。唐王勃《滕王阁》诗：“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暮卷西山雨。”
[3]破暖：天气转暖。
[4]弄晴微雨：谓微雨时停时下，似在逗弄晴天。
[5]鸳甃（zhòu）：用对称的砖瓦砌成的井壁。亦借指井。甃，砖砌的井壁。《庄子·秋水》：“（蛙）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
[6]丁东：象声词，形容玉石、金属等撞击的声音。唐温庭筠《织锦词》：“丁东细漏侵琼瑟，影转高梧月初出。”
[7]“怅佳期”句：谓难与佳人再次重逢。佳期，美好的时光。多指同亲友重晤或故地重游之期。南朝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参差（cēncī）：谓人事乖违。意犹蹉跎。唐薛能《下第后春日长安寓居》诗：“隔年空仰望，临时又参差。”
[8]名缰利锁：比喻功名利禄对人的羁绊。宋柳永《夏云峰》词：“向此免，名缰利锁，虚费光阴。”
[9]“天还”二句：意为连天也不免当此苦况而消瘦，何况于人。语仿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和，连。
[10]重门：谓屋内的门。唐李白《酬坊州王司马与阎正字对雪见赠》诗：“价重铜龙楼，声高重门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