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疏淡[1],冰澌溶泄[2],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3],铜驼巷陌[4],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5]。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6]。柳下桃蹊[7],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8]。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9]。兰苑未空[10],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11]。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总说】
这首词作于绍圣元年(1094)暮春。是年新党上台,秦观因“影附苏轼”被目为旧党,入元祐党籍,从国史院编修任上被贬为杭州通判(后来中途贬监处州酒税)。出汴京前重游友人王诜家的西园,感慨身世,写下此词。此词不止于追怀过去的游乐生活,还有政治失意之慨叹在其中,表现出婉约柔媚的情致。该词在结构上时空交错,以“今—昔—今”的顺序展开叙述。首三句写眼前所见,梅开冰溶,大地回春。“金谷”二句以下是昔日春游场景的回忆,重点写了“误随车”与“西园宴饮”两个片段。“重来是事堪嗟”一句,将词人的思绪拉回现实,往昔俊游已云散,唯有自己独自“倚楼”,即将开始贬谪的生涯。全词通过今昔对比的方式,表现了词人处境与心境的变化,含蓄蕴藉,一唱三叹。
【辑评】
[明]李攀龙《草堂诗馀隽》卷四此词眉批:借桃花缀梅花,风光百媚。停杯骋望,有无限归思隐约言先。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两两相形,以整见劲。以两“到”字作眼,点出“换”字精神。
[清]谭献《谭评词辨》:(“长记误随车”)顿宕。(“柳下”二句)旋断仍连。(下阕)陈隋小赋缩本,填词家不以唐人为止境也。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少游词最深厚,最沉着,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向潇湘去”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现代]吴梅《词学通论》第七章:他作如《望海潮》云:“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此等句皆思路沉着,极刻画之工,非如苏词之纵笔直书也。
[现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述游踪,情韵极胜。……(“西园”三句)炼字琢句,精美绝伦。信乎谭复堂称其似“陈隋小赋”也。“兰苑”以下,转笔伤今,化密为疏,又觉空灵荡漾,余韵不尽。……盖少游纯以温婉和平之音,荡人心魄,与屯田、东坡之使气者又不同也。
[现代]叶嘉莹《灵谿词说·论秦观词》:其开端之“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数句,既在选词用字之间,表现了他的锐感的资质,而其结尾之“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数句,则又在融情入景方面表现了他的柔婉的风格,较之咏广陵及越州的两首,实在更能代表秦观词的特色。
[现代]沈祖棻《唐宋词鉴赏辞典》本篇赏析:这首词的主旨是感旧,感时之意即寓其中,由感旧而思归,则盛衰之异自见,故以今昔对照为其基本表现手法。它以大量篇幅写旧游之乐以反衬今日之牢落衰老。这也就是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说的“两两相形”。如酒楼和金谷、铜驼、西园、兰苑,“烟暝酒旗斜”和“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倚楼”和“随车”,“栖鸦”和“蝶舞”,“归心”和“芳思”,“暗随”和“乱分”,“天涯”和“人家”,无往而非两两相形,以见今昔之殊,而抒盛衰之感。
[现代]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秦观还善于以长调抒情,学柳永能去其庸俗猥亵的情趣而得其宛转铺叙的手法。从其《八六子》(倚危亭)、《望海潮》(梅英疏淡)等名篇中,都可以见出其所受柳词在章法方面的影响。
注释
[1]梅英:梅花。
[2]冰澌(sī):解冻时流动的冰。澌,同“凘”。溶泄:摇漾流动的样子。唐罗隐《云》诗:“溶溶泄泄自舒张,不向苍梧即帝乡。”
[3]金谷:金谷园,晋石崇所筑,为其聚宾客游宴之所,在今河南洛阳东北。《晋书·石崇传》:“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俊游:快意的游赏。宋柳永《凤归云》词:“一岁风光,尽堪随分,俊游清宴。”
[4]铜驼巷陌:即铜驼街,是西晋都城洛阳皇宫前一条繁华的街道,以宫前立有铜驼而得名。《太平御览》引陆机《洛阳记》:“洛阳有铜驼街,汉铸铜驼二枚,在宫南四会道相对。俗语曰:‘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五胡乱晋时,遂荒芜。
[5]“长记”句:化用唐韩愈《嘲少年》诗:“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
[6]芳思:春天引起的情思。此处“思”字旧读去声。
[7]桃蹊:桃树下的小路。
[8]西园:三国魏曹丕、曹植兄弟在邺都(今河北临漳西)的游乐之地。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此指友人王诜家的花园。鸣笳:吹奏笳笛。笳,笳笛,古代西域少数民族的一种管乐器。曹丕《与吴质书》:“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
[9]飞盖:急驰的车辆。盖,伞状的车篷。
[10]兰苑:美好的园林,代指西园。南朝宋谢灵运《昙隆法师诔》:“如彼兰苑,风过气绝。”
[11]是事:凡事,事事。宋柳永《定风波》词:“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