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将军到达瑷珲西南处的二龙山时已是傍晚时分,阵地上的工事已差不多整修完毕。部分士兵或两人一伙或三五一群在工事上摆放木头和石块,另一部分士兵则在新搭建的窝棚内倒地而眠。
转遍了了整个阵地,也不见永泰的身影,杨凤翔不禁火冒三丈,疾言厉色道:“你们的少将军呢?杨永泰跑哪儿去了,人在哪儿?怎么都不说话?”大家都知道杨将军素以带兵严厉著称,老将军一声高似一声的厉喝唬得小兵们个个噤若寒蝉、默不作声。
一名把总停下手中的活计,小跑到近前,低着头、弓着身子期期艾艾道:“杨将军,这、这个,那个……”
见把总犹犹豫豫、欲言又止,杨凤翔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吼道:“什么这个、那个,身为长官不以身作则、身先士卒,怎么能带好兵,打好仗!”
“将军,自打从瑷珲城出来,少将军就没合过眼,到了这儿,又和大家一起搬石头、扛滚木,伤口就崩开了,血流不止都没歇息过片刻。实在是扛不住了,才被大伙逼着、抬到山上的破庙里休息去了。少将军不让大家说,怕扰乱军心,所以,所……”,说着说着,这名把总竟涕泣起来,不停地用双手抹拭眼泪。跟在凤翔将军身后的孙得心急如焚,还未等将军开口,就急切地喊道:“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带路领我们到山上去看看。”
一座早已坍塌、尽是残垣断壁的小庙孤零零立在山顶,只有左侧的一间门窗尽无的禅房还算完整。院子里永泰的随从春龙领着一名士兵,用吊锅烧水烫洗着擦拭血迹的布巾;另一个士兵则坐在石头上用石砵捣着新采的草药,三人见杨凤翔将军进院,正要起立鞠躬行礼,杨凤翔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不必做声。
空荡荡的禅房内,永泰裸着上身、趴在用树枝新搭、铺着干草的简易木床上,结实精瘦的后背上尺许长的伤口仍有血迹不断渗出。一名四五十岁的义和团老兵,手里拿着烧的发红的匕首,长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少将军,你忍着点,我可动手了。”老兵慢慢举起匕首,却犹豫着迟迟不肯开始下手。“绰伦叔,你动手就行,我忍得住,你再不开始,我的血可就流光了。”说完,永泰双手紧握着搭床用的木头,闭上眼睛,等着老兵为其疗伤。通红的匕首贴向永泰的一侧的伤口,随着一阵吱吱作响声,空气中便弥漫起烤焦皮肉的味道,趴在床上的永泰纹丝未动,牙关紧咬一声未吭,豆大的汗珠却骤雨般噼啪坠地。立在门口的孙得心如刀绞、不忍直视,背过身偷偷抹眼泪,杨凤翔双拳紧握,嘴角动了动,终于还是强忍了什么也没做,慢慢走到了院外。
老战士处理完伤口,仔细敷上刚捣好的草药,把一块干净的白布折好搭在永泰的背部,叮嘱道:“少将军,你千万不要再起身,否则伤口恐怕又要挣开了。先这样趴上一晚上,明天一大早我再来看看。”到了院内,又悄声嘱咐两个士兵,晚上千万不能睡,时刻注意着,万一有情况马上通知他。
已近月中,山中夜空下的月辉格外姣洁,山风习习吹过,松涛阵阵奔涌。坐在山坡的巨石上,老战士不自主打了个寒颤,杨凤祥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老战士也不客气推脱,将衣角向上拉了拉,自我介绍到自己是个鄂伦春猎人,叫绰伦布库,因为不堪忍受沙俄士兵的骚扰,便加入了义和团。见杨凤祥仍是一脸严肃,对杨凤祥和孙得道:“少将军真是条汉子,若是别人,早就趴下动不了了。他的伤势原本就重,这几日又没有换药休息,所以伤口才出血不止。这种烫痂治疗的法子是我们鄂伦春猎人在山上打猎受伤时用的,只不过打猎时的擦破划伤的伤口要小得多,也不知这回能不能管用。”听了绰伦布库一番话,孙得不免又紧张起来,忙问道:“永泰的伤很严重,有性命危险?”绰伦布库裹了裹衣裳,接着又道:“看造化吧,若是晚上不发热,少将军就该没事了,只是他失血太多,得想法子补血才行。我去找几个鄂伦春和索伦弟兄,到林子里转转,看能不能弄只梅花鹿回来,让少将军喝点鹿血补补。”说完,起身拱拳就走了。
回到营地,吃过晚饭,心神不宁的孙得在帐外捶拳跺脚,正想着怎么向正和将官们军议的杨凤祥请示去照顾永泰,杨凤祥抬头望见抓耳挠腮、焦虑不安的孙得,快步走出来对孙得低声道:“今晚你去守着永泰,若是有意外,马上来通知我,如果没事就别叫醒他了,让他好好歇歇,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忧心忡忡的孙得如得了圣旨般,一路飞奔着跑向山上的破庙。
夜晚的山顶,万籁俱静,一曲低沉悠扬的《红叶谷》小调在破庙上空轻轻回荡,睡梦中的永泰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中午,昏睡了十多个时辰的永泰刚一睁开眼,就看见身边眉开眼笑的得叔兴奋的在原地转圈,声音颤颤巍巍地喊着:“永泰啊,你总算醒了,先别动,听话,千万别动,先让绰伦大哥给你换上药。”换过药,包扎好伤口,还未等永泰坐稳,孙得就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鹿血来,逼着永泰连喝了三大碗,又吃了一块烤鹿肉才心满意足、善罢甘休。
齐齐哈尔北大街西南的一条小胡同内,有一个院门朝北的只有几个人知晓其中秘密的小四合院。此时珺瑶正坐在正屋的房檐下,怀抱着小雅君,执行着伯父寿山将军交给的艰巨任务,劝说自己的好朋友——寿山将军的外室王松岩带三岁的女儿寿懿(雅君)入住格格府。
原来,珺瑶自父亲去世随母亲搬回吉林祖父家后,因陪着喜欢听戏的祖母经常出入戏园子,便结识了尚在学戏的王松岩,两人年纪相仿,脾气相近,于是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和好姐妹。
寿山和夫人是慈禧太后亲指的婚姻,虽说婚后夫妻相敬如宾,日子过得融融泄泄,但在母亲寿老妇人的生日堂会上,一身戏装的王松岩从后台迈着款款莲步甫一出现,还是顷刻间便打动了寿山的心。王松岩也仰慕寿山的英名,爱慕其出众的才华和气质,不计名分欣然同意做了寿山的外室。这王松岩出身海城中医世家,也颇具见识,她秉着不进寿家大门、不为外人道、便可享受一夫一妻快乐的理由,甘心被藏匿,也不惧没有名分地位。而今国难当头,她自思此时出现在大家面前、踏进格格府,虽然可保全自己性命无虞,但必会累及寿山将军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也会让女儿背负骂名。于是竟铁了心肠,无论寿山如何相劝,丝毫不为所动。
珺瑶自幼与寿山夫妇亲近,寿山将军一则甚是思念许久未见的珺瑶,二则是想让和松岩交好的侄女当救兵、做说客,希望她能说服松岩入府生活,以便自己有不测发生可确保她们母女平安,于是便派人在路上接下要返回吉林杨家的珺瑶,绕道齐齐哈尔小住几日。
只是松岩主意已定,珺瑶见百般相劝也无济于事,于是就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就说为雅君的安全着想,让松岩母女随自己返回吉林杨家,待战事结束后再让伯父接她们母女回来。毕竟爱女心切,加之珺瑶在一旁不停哀求,松岩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
军务紧急,寿山将军只好派自己的亲信兼幕僚程德全陪送珺瑶和松岩母女出城。
当年程德全因生计问题由四川老家来到北京,恰巧也在京城寿山将军偶然得知程德全熟悉东北问题,便主动登门拜访,深为程德全的学识和才华所打动,两人遂为知己,程德全因此追随寿山将军到东北做了幕僚。寿山赴齐齐哈尔任署理黑龙江将军后,程德全便随行担任了黑龙江银元局总董,兼办将军文案。
程德全是寿山最可信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军中讯息自然了如指掌。但军中机密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珺瑶自是知道这个道理。几日来齐齐哈尔城内各种消息满天飞,虽说担心永泰的安危,但伯父和程叔叔对此绝口不说,心急如焚的珺瑶却也不能主动提及。珺瑶一行人出了东门,在城门外长亭处话别,却见城门内一匹快马疾驰而出,扬起一片尘土。珺瑶瞥过,一眼认出那是传信的军驿,珺瑶心里咯噔了一下,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现在前方的战事一日紧似一日,伯父说我和松岩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回来了,程叔叔,你说沙俄的军队真能打到这儿吗?”程德全知晓寿山将军对珺瑶一向疼爱,心想着寿、杨两家既是亲家,寿山也就不会对侄女有所隐瞒,于是脱口道:“今早刚刚送来加急快报,瑷珲已经失守被焚,凤翔将军和永泰他们暂时倒没事,退守到二龙山阵地。若是杨将军他们守不住,龙江府四面受敌,而兵力、武器又不足,恐怕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过,寿山将军正加紧奏请老佛爷和皇上,请求派兵支援呢,希望他们能坚持到援兵到来。”顿了一下,又转过头去,对王松岩说道:“将军让我转告夫人,说知您是深明大义之人,但还是要请夫人原谅他这几年来让您受的委屈和不公。还特别强调无论发生何事,请夫人以寿懿小姐为重。”松岩是聪明之人,自然知道此话含义,也明白自己纵有万般担心此刻也不能显露出来,于是淡淡一笑道:“请程大哥转告眉峰,松岩一生只有一夫,也只有雅君一女,自然会珍惜自己的性命。”珺瑶和程德全听了此言,均是默不作声,不知该如何安慰王松岩才好。
伦年卡姆夫率领的俄军的快速支队刚刚到达二龙山脚下,便遭到了清军炮火的攻击,四十多名俄军瞬间毙命。俄军似乎对此情形早有预料,见清军准备充分,并不着急进攻,只是在山下安好营寨。
东北的山岭绵延起伏数千里,森林茂密异常,百姓入山打猎采摘很容易走失迷路、遇到凶猛的野兽发生意外;但对行军打仗的部队来说,因极少崇山峻岭,守无险可守,却极易采取迂回战术将阵地包围起来两面夹击或围攻。俄军故技重施的伎俩虽然被识破,但苦于兵力太少,分兵乏术,凤翔将军只能部署永泰和其他两名军官各带领二百人在其他方向阻截敌军。
二龙山的战斗打响了。
侵略者的炮弹如蝗雨般飞向阵地,被惊飞的鸟雀扑楞着翅膀、发着尖锐刺耳的鸣啼声、黑压压一片在山顶盘旋;隐匿林间的大小野兽惊恐哀嚎着四处逃窜,全然不顾近在咫尺的士兵;炮火引燃了树木草蒿,顷刻间便有烧焦尸体的味道随着热腾腾的空气飘散开来。面对数倍于己的潮涌而来的俄军,将士们怀着新仇旧恨沉着应战、英勇杀敌,弹药打光了,就抛石块和滚木,石头和木头用光了,就拿起大刀、长枪与冲上来敌人展开肉搏,双方士卒厮杀的难解难分。
夜晚,战斗的间隙。二龙山阵地已被炮火炸得满目焦土,山坡上原本茂密的森林被烧成光秃秃一片,残留的烧焦的树干上仍有跳跃的火苗。疲惫不堪的士兵背靠着战壕,做短暂的修整,吃着干硬的窝头,山上无泉——连解渴的冷水也没有。弹药和能够继续作战的兵力都已所剩无几,但大家却都不以为然,或磨刀擦枪,或假寐吐雾。这些普通低级的官兵知晓既投军做了武夫、生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虽然讲不出为国捐躯、民族大义之类的大道理,但面对残暴沙俄军队的炮火,他们却无一人贪生怕死、临阵退却,只默默地在同伴的尸首旁继续坚守着阵地,将生死抛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