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五月,又热又辣的太阳就整日地从东转到西,没歇息过半日,天上的云朵似乎也被骄阳烤化了,无影无踪。河边路旁的垂柳、旱柳已颇有些枝繁叶茂、树影婆娑的风姿,遍布的高大挺秀的白杨枝干上也挂满了嫩嫩的油亮的心形叶片。放眼望去,广袤的原野、绵延的远山绿意葱茏,一九三一年的春天就这样早早地来到了东北平原,来到了完达山脚下。
太阳光透过淡蓝色花布窗帘的缝隙,在屋内的青砖地上投射出一条光斑,光线下的浮尘自由散漫地四处游动着。一双原本鞋底和白鞋边沾满泥巴的黑条绒面小布鞋已被清理干净,整齐地摆在地上。炕梢处黄铜包角配着黄铜折页和黄铜穗拉手的素面红棕漆水曲柳炕柜上,整齐叠放着浆洗过雪白干净的被褥。炕上一只绣花枕头上趴卧着一只慵懒肥胖的黄色虎纹老猫,正眯缝着眼望向头发散乱和被褥滚成一团的小主人,期盼着她能早些起来再为自己找些好吃的来。
景萱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只要一睁开,她生龙活虎、鸡飞狗跳的一天就开始了。虽急着要出门,但景萱还记着大娘让她起床后自己叠被子的嘱咐,于是胡乱地将被褥、枕头卷在一起,堆在炕尾。一边和老猫说着自己今天的打算和安排,一边手忙脚乱地穿上袖子接了一小截蓝布的红格子夹衣和藏蓝色裤子,脚上的黑布鞋搭襻还未系好,景萱已风一般地冲进了房屋正中的灶屋里。黄色老猫亦步亦趋,忠诚地跟在小主人身后。
景萱是相阁屯的大户高相阁的独生女儿,今年九岁,因着一家人过分宠爱的缘故——尤其是高相阁的媳妇秀兰,每次看到景萱,总想着女儿有千百个让人疼爱的理由,因此除却大是大非的事情,就格外护着她,任由她胡闹玩耍——因此景萱并不似其他农户的女孩子,早早就学会了操持家务和干些简单的农活。高相阁有时会埋怨秀兰太过惯着孩子,秀兰也不争执,只是笑着说,“咱自己的闺女自己不惯着,难道等她出了门让婆家人惯着不成。再说了,现在城里的女学生读书做工和男人一样,我呀,真心盼着景萱能好好读书,做个女先生什么的,省得将来没个得闲的空不说,还要天天看婆家脸色过低三下四的日子。”秀兰不识字,虽不知女孩子读书除了当教员,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事,但镇上国民小学里穿着旗袍的女先生不必每天围着孩子锅台转,每次走在街上总能引起女人们的艳羡,秀兰确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十几年前,高相阁夫妇赶着马车,带着一家人从吉林磐石老家出发,一路向东,在落雪结冰前走到依兰道二道河子镇东十里处,在完达山脚下安了家。高相阁的二弟相礼和媳妇在一次集会上被胡子的乱枪打死了,只留下不满两岁的儿子景琦;又过了三年,相阁的母亲也因伤心过度去世了。三弟相义不愿没年没月地在垄沟里弯腰弓背向天老爷和土地爷讨食吃,就跑到县城里找了一家粮行做学徒,跟着恒聚鑫的梁老板走南闯北贩卖粮食。梁老板见高相义能说会道、精明能干,家境也殷实,就将女儿美芳嫁给了相义。后来相义自己开粮行做老板,买卖做得颇为风生水起,人不免有些变化,只是心底对大哥依旧是又敬又惧,在相阁面前一如从前的恭恭敬敬。老四相智打小就与相阁夫妇亲近,行事风格也和相阁相仿,待人实诚,做事果敢,不同的是两兄弟脾气性子大不同,相阁是个犟脾气,在家里说一不二,相智话不多,总是替别人考虑多。相阁一心指望相智能承继自己辛苦置下的家业,哪天自己也能安心撒手西归,不料相智却在高中毕业后和相阁打了声招呼就去了关内,偶尔有寄回报平安的家书,地址也总是变来变去,谁也搞不清相智在何处落脚,以何业为生。
高相阁的第一个媳妇秀兰,也就是景萱唤作大娘的女人,是在磐石老家就娶过门的,婚后秀兰一直没能生育,到了二道河子后,在秀兰的坚持下,就又娶了镇上开小饭馆的吴掌柜的女儿青萍。吴掌柜是个旗人,祖上跟着皇太极东征西讨,入了京,封了爵,做了官,显赫一时。只是祖宗军功再大、封荫再多,也抵不过十数代子孙昌盛、瓜瓞绵绵而带来的一次次的分立门户、析拆家产。无奈之下,吴掌柜的曾祖一支由京城返回吉林老家。到了吴掌柜一代,早已没有了旧日钟鼎之家的荣华,但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过得也算富足。唯一让吴掌柜遗憾的是女儿青萍小时得病腿脚落下残疾,二十三岁还没人上门提亲。当年相阁母亲托媒人向吴掌柜提亲,虽明知女儿只是做个二房,吴掌柜和妻子还是痛快地应允了。没想到过门只两年,青萍在生景萱时因大出血就死了。相阁为了不让景萱忘记自己生身的娘,就让景萱称秀兰为大娘,也算是对青萍的一种念性,待吴掌柜仍如青萍在时一般,逢年过节总是和秀兰携了景萱带着礼品看望岳父岳母一家,令吴掌柜心里感到十分安慰,和相阁倒更亲近了些。青萍走后,秀兰本想着劝相阁再娶一房继承高家的香火,相阁却坚决不肯,夫妻二人就一心一意抚养着景琦、景萱两个孩子。不明就里的外人难免有高家家大业大可惜人丁单薄的慨叹,熟知隐情的人却道相阁夫妇有情有义,才有这儿女双全的日子。
“大娘、大娘,爹爹和大哥又去地里干活了吗?我今天还不用去朱先生家读书对吗?我能找二丫他们玩吗?”前脚刚迈进灶屋,景萱清脆的话语就像一颗颗刚崩好的豆子传到了秀兰的耳内。
秀兰和宋嫂二人正在灶屋内烧绿豆汤、煮茶水,准备中午的饭菜。看到景萱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忙一把揽过景萱,假装嗔怒道:“疯丫头,你就不能慢点儿,别又磕着了。先别忙着往外跑,大娘给你梳梳头发,吃饱了,写完朱先生让写的字儿再出去玩。”说完从自己的头上拔下篦头发的小梳子,麻利地给景萱绑了两个小辫子。细密的梳子绷断了景萱不少柔细的头发,只顾着往嘴里填馒头、喂老猫的景萱却充耳不闻、浑然不觉。洗过脸,喝过绿豆汤,景萱正准备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先写完字儿再出去玩,要不你爹又要骂你了”,秀兰早料到景萱压根儿就没听见自己的叮嘱,忙在后面急喊道。
一听到写字,景萱不禁慢下了脚步,噘起小嘴唉声叹气起来。
“哎呦,咱们的大小姐既不愿拿针绣花儿,又不愿提笔写字儿,长大成了个懒姑娘,哪家小伙子愿意娶你呦喂!”灶台边案板旁的宋嫂边揉着蓬松、柔软的面团,边打趣道。
宋嫂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中等微胖的身材,圆脸庞,虽不甚秀丽,但端正的五官,白皙细滑的皮肤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好几岁。宋嫂的老家在胶东,早些年随着父母闯关东落户在依兰道的三道岗子,因此说起话来仍是满口的抑扬顿挫的胶东口音,用她自己的话讲,到死是也改不了这胶东的海蛎子味儿了。宋嫂的丈夫长工老宋的年纪比相阁夫妇大,相阁夫妇就一直以哥嫂称之。老宋死得早,只留下宋嫂一个人,膝下也没个一子半女的,于是就一直在高家帮秀兰忙里忙外,成了高家的一份子。
“谁愿意娶就谁娶呗,关我什么事?”景萱知道女孩儿长大都是要嫁给别人、做别人的媳妇的,和自己却好像没什么关系。此时景萱只关心自己昨天的大字还没写完,今天又要写上一百个小楷,大哥不在家,没人能帮自己。想到这儿,景萱胸膛里的小心脏就像握紧的拳头似的揪在了一起,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出去玩的兴致早已无影无踪,一个人无趣地坐在院中葡萄架下的石碾上,呆望着院子中央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啄食吃,老黄猫也神情忧郁地窝在景萱的衣角旁,眯着眼打瞌睡。
“萱丫头,怎么大清早就坐着发呆,谁又惹着你了?”老把式孙得刚走到前院大屋的西连廊处,就看到平日里活蹦乱跳不会消停半刻的景萱愁眉锁眼的小脸。心疼得孙得忙把手中黄铜烟锅玛瑙烟嘴的旱烟袋在脚下磕了几下,快步走到景萱跟前,坐在石磨旁的手推车上,满眼怜爱地望着自己一直当亲孙女的小丫头。
孙得已年近七十了,方面狮鼻的相貌,个子不高,长臂大手。安定舒心的生活使他原本瘦削黝黑的脸颊挂了些肉,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岁月的刀斧在脸上雕刻下的皱纹和眼内温和的目光,使得人们只当他是一个庄户院里慈祥的老爷爷,殊不知这个自小在兵营摸爬滚打的老人有着怎样悲惨哀痛的身世和惊心动魄的过往。
七年前在马市买马时,相阁遇到了病弱消瘦只剩下骨头的孙得。雇佣他的马贩子对孙得身上的病视而不见,却对孙得手上干的活看得一清二楚,稍有不对就是连踢带骂。一旁的相阁实在是看不过眼,就给马贩子一笔钱,把孙得接到了家中,回家后不仅医治好了孙得的病,还待老人如父辈一般。正所谓种善因得善果,高相阁怎么也没想到孙得原本是黑龙江副都统手下的一名马兵,在马厩里摸爬滚打几十年,早成了马精:只要他一打眼,就能辨出马的优劣,是适合驾辕拉车还是由人策骑;只要他一搭手,就能知晓马的脾气,是性格温顺,还是暴躁狂野;甚至是马的一声响鼻,一个侧耳转头,孙得都能分毫不差地领会马的心思。因此,自打孙得到了高家,相阁屯有良驹骏马的美名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每年都有大批的马贩子慕名到高家求马。
看见得爷爷,景萱立即从石碾上一跃而下,满脑子只想着可以骑马玩耍,将写字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孙得却又被她的一跃吓个够呛,忙向前伸了双臂喊道:“别慌,慢点、慢点,看又磕破脸,碰到头。”
“得爷爷,得爷爷,”每逢高兴或焦急时,景萱总是把话连喊好几遍,“你怎么回来了?”
“这天老爷热的像下火,大伙儿在地里干渴得要命,你娘烧了绿豆汤,我回来拉上给你爹他们送去。有人想吃冰,咱爷俩先去西院凿些冰来。”东北冬季漫长,饶是到了夏季,井壁的冻冰仍是不融,于是在炎热的夏季,有钱人家就取冰做成各式冷饮消暑,贫苦的百姓则直接把冰块含在口中,像吃冰糖一样。
“嗯,我进灶屋拿桶去。”听见有好玩的事儿要做,景萱的悲伤一扫而光,乐颠颠地跑进灶屋拿出一只桐油木桶。爷俩正要穿过西房山头的木篱笆门到西院去,就见宋嫂急冲冲从屋里跑出来,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擦去手上的水,一边大喊着:“两个祖宗快停下,一会儿我找后院的二东子来凿冰。”话还没说完,就已跑到二人跟前,一把从孙得的手上夺过水桶,佯装生气责备道:“老爷子,您腿脚再灵活,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干活还不悠着点,光让人费力操心。”说完转过身对景萱道:“景萱,快扶爷爷进屋喝点绿豆汤,让他好好歇会儿。”
高相阁家的庭院是一个带着西偏院的前后两进的大院子。西院是原本留给三弟相义建房用的,相义留在县城后,家里的牛马也越来越多,高相阁就在西院的南面建了马厩,东侧建了粮仓,西侧用来堆放饲草,中间挖了一口深水井,水井周围安了水槽饮马用。院子北侧也和东后院一般建了五间泥土上房,西侧两间堆放着粮食种子,东侧两间都垒着南北大炕,留给农忙时临时雇佣的短工们住。
孙得刚在前院把两个装满绿豆汤的大木桶搬上车,宋嫂两只手各拎着半桶冰进了前院,秀兰端着盛着煮好的茶水的小木桶跟在后面。放置妥当,秀兰特意嘱咐孙得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记得送完水就回来,不能再和往年一样把自己当成年轻人没命地干活。一旁的景萱吵闹着要和得爷爷送水去,秀兰拗不过她,就只好答应了。坐在车辕的右侧,看着大红马的屁股一摇一摆,马尾左拂右甩,听着得爷爷讲杨家将、穆桂英的故事,景萱开心地不得了。
马车刚转过河边的杨树林,就远远看见村南坡地的尽头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相阁正带着一伙人犁地打垄,准备春播。此刻,相阁正蹲在田地里,相貌打扮和普通农民并无二致,一身青黑色土布的衣裳,铜褐色的长脸,粗糙厚实的一双大手一边翻弄着刚刚犁过油亮的黑土地,一边给景琦讲着如何犁地整地才能深浅适宜、地表平整、颗粒均匀。相阁的对面单膝跪地,专注听记着的身材瘦削的少年就是景琦。
孙得放下水桶,向远处的人群吆喝了几声,喊大家过来喝水,就匆匆赶车到北大长垄给二丫他爹邵毛子一伙人送水去了。景萱见大家都忙,就在村东的十字路口和得爷爷道别,一个人信步走进了村外的果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