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看了一会儿，确认远处的两人并没有一米九，云从心把脑子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拍散，提着两份豆奶皮回到家。
她家住一楼，是一栋带小花园的双层公寓，这个双层是实打实的买了两层的上下间改装的，可惜兴致勃勃搞装修的云家夫妇还没来得及住，就跑去西盟约搞学术研究了。于是，它就被作为成年礼送给云从心，美其名曰“为你未来的女朋友准备的”。
……为什么我不能找个男朋友啊摔！我明明是女的！
“啪”地一下打开吊灯，柔和的灯光洒在空旷的客厅，投下一片又一片阴影。云从心敏锐地觉察到电视旁的绿植盆栽附近的阴影有些模糊浮动，眼睛一亮。
“你这样能跟我说话吗？”她问阿景，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而对于能不能吃豆奶皮的问题，她大概从阴影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阿景沉默了几秒，状若无意地说道：“我今天出去逛了逛……准确的说，是顺着空间裂缝逛了逛，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安陆。”
“安陆？隔壁山城？”云从心不用多想就知道阿景所说的地方，那里几乎和青城一同建城，但因为其地理位置极其不优越，六十年来发展不算快。而且安陆陆陆续续接受了三代来自外郊的拓荒者，多多少少因为文化问题和人口问题，有一些不太好的现象。
“嗯……一直听说安陆有黑街，我都没亲眼见过。”
“啊，我也是。”……云从心下意识附和道，然后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
阿景：“……”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人能看见我。我担心被发现，就回来了。”阿景说，云从心看了看盆栽后浮动的阴影，总觉得阿景在上下打量自己。
“看见你？他们能看见你的样子？还是只能看见一个影子？”
“我又不是他们，我当然不知道。”阿景快速回答道，语气诚恳，“而且就算看见了也没关系，我可以一定程度上改变相貌，他们就算看见我的样子也是看见一个男生，不会联系到你的！”
男生？
男生？！
云从心瞬间想到了那个让她垂涎三尺的一米九，觉得自己眼睛隐隐有些发红……“你，能，变成男的？能长高吗？能……”
云从心问不下去了。
因为她的影子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呜呜呜呜为什么我的影子不但可以到处乱跑还可以变成男生呜呜呜呜……大家平均分配一下不好吗？为什么我想要的都在影子身上呜呜呜呜呜……
太难受了嘤！
云从心瞬间觉得桌上的两份豆奶皮也不香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因为我拿吃的刺激你？明明你可以在我梦里吃！”
阿景的目光在云从心身上停留了一瞬，肯定道：“我没有，你别瞎说。”
这个回答坐实了他的蓄意报复，云从心干瞪着眼，看到盆栽背后的影子渐渐拉长，拉长到一米八多，变成了一个穿着黑风衣，戴着礼貌的青年。因为帽檐很宽，阴影之下的面庞就算黯淡无光也不太惹人怀疑。
云从心：“……”
“……挺好。”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是一个人，嗯，果然我变成男生超帅，满意了满意了，不强求不强求，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阿景：“你现在可真像八十连坠机的疯女人。”
云从心：“……我在努力克制杀了你的冲动。”
“你心态真棒！”
阿景“呼”一下缩回盆栽，变成一小团无定型的阴影。
云从心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十几秒，安静而平淡地将两份甜点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然后依然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正坐在沙发上。她想到刚才谈论的话题，皱皱眉头，问：“你说有人能看见你？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有什么特征？”
“是……非凡者。”
闻言，云从心心头微微一跳。
她当然不可能愚蠢到觉得有什么怪诞神秘的力量可能不被官方掌握获知，但……“你说‘非凡者’，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官方定性一样。”顿了顿，云从心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问道，“你遇到官方非凡者了？”
“遇到了。不过我不太清楚官方把……我们这种人称作什么。”阿景声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深呼吸，可惜一个影子也听不到吐气声。“我先是看到了一个同类，他杀死身体里的自己之后成为了自己。”这话略有些拗口，但他相信云从心能够听明白。
云从心并没有因此感到不适，认真听他继续说。
“我顺着裂开的空间直接到他那里去了……安陆的地形太特别了，我才能一下子认出来。我在旁边偷看了一会儿，他精神状态不太好，自称自己的时候有说过‘非凡者’这类词语。我想走的时候被他看到了，但他应该没看清，顶多看到个影子一闪而过。”
“然后我见到了东盟约特殊执法队的人……我想应该就是官方的‘非凡者’，他们看起来很不普通，制服是深蓝色长风衣，领口别着东盟约徽章，看起来是银的或者铂金的，但是我总觉得颜色有点发蓝。”
阿景一次性把他遇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包括眼神非常特殊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看似平平无奇的卷发青年，和肤色不像活人的中年大叔。不过他明显注意到自己说到一半的时候云从心明显走神了一下，他心有灵犀，反问她：“你想到什么了？你最近看到类似的人了？”
“嗯，就在刚刚。”
云从心没有多余的废话，她和他——正如她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阿景但凡有这个能力，他一定会选择变成一个男人——划分为二猜不到一旬的时间，她和他之间的默契没有人能够复制，只需要一个眼神，一次语气的停顿，她和他就能明白彼此想表达的更深层意义。
虽然影子目前没有“眼神”这种东西。
“刚刚我在环安地下通道撞到了一个一米……一个穿那种制服的男人，然后在我们家隔壁看到另外两个人，手里抱着东西，应该是档案袋，还提着一个箱子，远看是木箱子，风格挺古老的。”
“隔壁？”阿景强调着重复了一遍。他还想问问云从心的口误是什么，但直觉阻止了他。
云从心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顺带详细描述了一下这个隔壁是指的哪一个隔壁，然后她感觉到盆栽阴影中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凝重，甚至把雪铁芋的叶子都压弯了一点点。
“……怎么？”
“咳。”阿景发出一点动静，云从心直觉他大概有点不好意思。“那个，我怕我被追踪，就从那家人阳台上钻出来的……然后饶了好几圈才从外面的银杏树上飘进来的。”
云从心：“……”
这不是坑人吗！
“主要是我也不太掌握得好定向，往空间裂缝里走那个视野挺奇怪的，我觉得我做的挺好了。也就是你没法像我一样到处跑，不然你自己试试就知……”正在努力自证的阿景突然感受到一阵气氛不对，果断闭上了嘴。
云从心看了他三秒，微微颌首，露出刻意的骄矜表情：“所以你的意思是，官方的非凡者会追捕你这样的人？哪怕你在梦境中杀掉了我，成为了真正的我？”
阿景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摇了一下头：“目前我觉得是这样的，但是我毕竟没看到最后，这种事情我们一无所知，贸然猜测很容易自己坑自己，就像那个龙八刀……他到黑街逃难的根本原因是他以为他爸妈老婆都是官方害死的，自己把个人监控撤了，信用清零，啧啧啧。”
这可能性就很多了，也许是他打伤打死了执法人员才被追捕，也许是因为他拥有超凡的力量需要约束，也许，是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需要被毁灭。
不过，对于这种行为，云从心表示不太能理解，她随口回了一句：“怎么跟外郊人一样，信用清零比坐牢可怕多了。”在东盟约，清白的过去是十分重要，有了犯罪的案底就相当于为未来关上了五成的大门，但如果有信用清零的记录……那恐怕九成九都关上了。
根据东盟约《特赦罪犯改造法》的规定，对于一些符合条件的重罪罪犯，在经过了严格的心里审查之后可以信用清零，档案清零，重新进入社会。但信用清零这么个记录是会保留下来的，可以想象，在大多数人眼里，有清零记录的人就相当于曾经的重罪犯。饶是大家嘴上说着一视同仁，谁又能不怕呢？
好在信用清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在个人监控损毁撤销之后，会有四十八小时的无条件保护期和十年的特殊状况保护期，只是后者对于龙八刀显然不适用。如果两天之内这个人不主动去补办个人监控，那就凉了。
对于这些写在东盟约基本法里的东西，生长在大内城区的人都能如数家珍。
“对啊，是个二代拓荒者，安陆那边不是一直在陆陆续续接纳外郊人吗？他是十多年前过来的，根扎挺深了。”阿景语气有些唏嘘。有时候有些观念，真的是一跟一辈子的，平时不显现出来，关键时刻就能看出思考方式的差异。
云从心默默点头，心里想到死党家里借住的表弟。
挺聪明也挺善良，甚至挺懂得尊重人的，在他家乡的环境里应该算是谦谦君子一类人了，面对某些问题还是逃不脱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不知道一个十五年之后，他会不会和那个名叫龙八刀的可怜人一样，看似融入了这个社会，实际上还是格格不入呢？
这么一想，她感到有些索然无味，那些被冒犯时产生的，隐藏的很好的轻蔑以及自我良好的怜悯也在心中消弭无形。抱着优越感幸灾乐祸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现在再回想自己遇到的人和事，甚至再想想那些不知道伏没伏法的强奸犯，她只觉得无能为力。
有些人看似活着，可或许这一生最终不过是社会的顽疾，时代的垃圾，毫无意义。
这些人又是她的同类，这多少让她感到一种另类的，有些类似兔死狐悲之感的无奈。
那自己呢？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凡力量……不说别的，就说像阿景那样能够瞬息跨越两座城市的力量，自己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个被时代淘汰的愚昧者呢？
她沉沉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思考这些烦心事，端起茶几上的豆奶皮，用薄而锋利的塑料小勺切下颤巍巍一块沾满黄豆粉的奶冻。今天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事情够多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用心地享受属于自己的甜点时间才行！
云从心把小勺送进嘴里，眼眸半闭，表情陶醉。
她分心三用，一边用心品尝美味，一边用余光悄然注意所在雪铁芋层叠的叶子里一动不动的阴影，一边思考着自己的遭遇。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觉得不能理解，现在她便有了更多的担心，因为现在可以肯定自己跨越半个青城的原因与“负性人格分离”有关，而只要有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在监控中看到了自己的行踪，对比了时间，查找了交通通勤记录，就会发现自己的不正常行动轨迹。
那些穿墨蓝色风衣的人的态度……自己能相信吗？
云从心用小勺切下一块豆奶皮，蘸足了黄豆粉，略感担忧。非凡者能看到阿景，那他们能看到自己和阿景的联系吗？可是，可是，可是，退一万步讲，自己除了寻求盟约的帮助，难道还能依靠别人吗？
嘟嘟！
云从心手一顿，小勺上的奶冻“啪”一下落在地上。
她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年头，最终定格在“还好没铺地毯比较好收拾”上，下意识想把门铃声认作幻觉。
嘟嘟！
但并不是。
云从心放下碗，深吸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