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言:“乡村上三等及城郭有物业户,非臣独知,是从来兼并之家此天下之人共知也。”
他所说的只是大致情况,因为划分户等并不等同于划分阶级。一般说来,一、二等户是地主;三等户情况复杂,既有地主又有富裕农民;四、五等户有少量自耕农,大部分是半自耕农和佃农。
由于官吏和地主通同作弊,有些地区多年不造户籍,户籍上登记的财产状况与实际财产状况必然有差误,欧阳澈说:“虽均谓之上三等,而无其实者多矣,至于四等、五等有蓄财隐实,素无差役、科细配者,乃恬不知忧。”
王棣便知道,下户中有相当比例的“诡名子户”,乃是上户将其财产分立几户以至几十户户名,以冒充下户。
早听说军中有吃空饷的,地方上也不甘示弱啊。
弹了弹案几,举起茶盏略微示意,王棣亦不吭声,听潘延正波澜不惊的说着这桩事……
这事原本也没甚底,那户人家的二郎前几年便离了山底村,据说先是到了府城,和一伙泼皮耍在一起,凭着打小学了些拳脚功夫,加之混不吝的性子,愣是闯出了些名气,博了个“杨天王”的绰号(不多解释了,“杨天王”,北宋末年确有此人。)。后来与人相争,让府城里几个狠角色联手做了局,这杨二郎就此没了音讯。
不曾想,前年年底,他又回山底村了,请村子里老少乡亲好生吃了一天的酒席,接着又是盖房又是购田的,那才叫一个衣着光鲜。
不患寡而患不均,杨二郎在外头发了财衣锦还乡,却是刺激到了某些素有红眼之疾的村民,待得再定户等时,县里来人随意考察了一番,便将杨二郎家升至第四等。
这便是无妄之灾了。杨二郎为家里买了几亩田地,但却也是离其他四等户相去甚远。而定户等时他并不在家,根本不晓此事。
征夏税时,到杨二郎家时便很是闹腾了一番,几乎将他家好不容易积攒的些许积蓄掏了个底儿空。再到催缴秋税,这家子叫苦不迭、哭冤不已,只道是没法缴足秋税了,还嚷嚷着要报官喊冤。
原本揽护所并不会去强出这个头,拖欠、拒缴税赋的农户自有公家出面干涉。也不知道那张迪搭错了哪根筋,竟是带了几个闲汉去山底村杨二郎家催税。双方闹了个老大不愉快,由口角发展到动手,末了,张迪牵走了杨二郎家养的几只羊充作秋税。这倒罢了,当时起争执时场面很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杨二郎那位六十多岁的阿公摔倒在地,倒是没见出血,过了两日竟是死了……
听到这里,王棣皱了皱眉:“能确定死者自己不小心摔倒还是被人推倒的吗?”
潘延正苦笑着说:“老朽不在现场,确是不晓。不过听张迪说,应该是死者自己摔倒的。”
“应该?”王棣面色微沉:“后来呢?”
潘延正心下微凛:此子年纪不大,官威却是不小。
他哪里晓得,王棣在那个时空便已是副处级干部,算是不大不小的领导,“官威”自是有的。
“后来……”潘老族长居然有些讷讷,又咳了声,道:“既然无法证明杨家老人因揽纳所的人致死,此事也就罢了。哪晓得好巧不巧,那杨二郎时隔一年多又回到了山底村,得知此事后,便来镇里找揽纳所讨要说法……”
王棣暗暗点头,单枪匹马的找上门来,这杨二郎确是在外面闯荡惯了的,这胆量可不小,难怪得了“杨天王”的绰号呢。
到揽纳所后,杨二郎找到张迪,说其阿公乃张迪错手致死,又说什么江湖事江湖了,要张迪签下生死状,二人私了恩怨。
这不是枉顾王法么,张迪自是不应。一番争吵后,揽纳所里的人见势不对,赶紧上前劝说,让那状若疯癫的杨二郎若有证据可去官府报案。杨二郎被众人拦住,发作不得,唯有先行离开,临走时放下狠话,三日后再来与张迪讨个公道。嗯,也便是今日了。
王棣看了看潘延正,此人避重就轻,说的并不翔实是一定的。来的路上,他便仔细询问过武松此事始末。
这些日子,武松明显对王棣亲近了许多,也晓得这事可大可小,真要闹大了谁要兜不住,再三思忖后便一五一十地将他知道的全盘托出,自是与潘延正所言大有出入。
那日,张迪带人去杨二郎家,将早前的泼皮作派发挥的淋漓尽致,威逼恐吓,好不猖獗。见这家实在拿不出应缴之税,便逼着要人家贱卖田地抵税。杨家自是不允。张迪又让闲汉去牵这家的牲畜,杨家老汉站在羊圈里阻拦。张迪怒叱对方倚老卖老,上手推了几把。那老汉体格孱弱,被推推搡搡的站立不住,摔倒时后脑勺已好磕碰到了羊圈的木栏边角处,当即便全身抽搐昏迷不醒。两天后,老汉不治身亡。
当时围观村民不少,这事并不难调查。但终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真若到了县堂审问,村民们大抵是不肯出来作证的。无它,张迪在潘店镇可算是个名人,早前在城里厮混,可是个手段狠毒的泼皮无赖,村民们老实巴交惯了的,谁敢去惹这样的人。
王棣倒是听出了武松言下未尽之意,中原百姓向来民风彪悍,自幼打猎捕鱼,也算是见了血闻了腥味的,且多数学了拳脚功夫,还真未见得就会怕了那张迪。但张迪是为谁“冲锋陷阵”?这个得好生想想,没必要去得罪潘家这个庞然大物吧。县官不如现管,或许在这些乡民看来,便是知县大人也没都保长好使。
杨家出了这种祸事,眼见便是家破人亡了,当然得通知出门在外的杨二郎。
也是巧了,杨二郎与张迪还是老相识,当年被人做局对付,其中便有张迪参与其中。这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旧恨未了又添新仇。杨二郎果是个决绝的,单枪匹马直捣黄龙,还大言不惭的说在扭送张迪报官之前要一了个人恩怨。搅纳所是啥地方,哪里是好相与的,平素可是养了一批帮闲,可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当即在张迪的招呼下围着杨二郎便是一番拳脚相向。那杨二郎挨了好一顿揍,好不容易觑机逃脱。临走时倒真放了狠话,说下次要割了张迪的脑袋祭奠阿公云云。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潘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小的,想拿些钱给杨家,算是慰问金,但被杨二郎这么一闹,眼见着是压不下了,这才上报给了县里。
在王棣看来,案情本身并不复杂,但正如武松所言,只要开堂审讯,却是极难取证,到最后也只能给张迪定个过失伤人致死的罪名,依宋刑统判也就是关监三年。但潘家的表现却实在有些不太正常,先是想收买杨家压下此事,介绍案情时又有意无意的淡化甚至偏题,仅仅是要包庇张迪这个马前卒吗?
至于那个杨二郎究竟是何来头,一时半会难以查清,据武松说,有可能是在真定府那边做些不法勾当。
王棣眼皮子跳了跳,真定府啊,与辽国的大同府接壤,乃是军事重镇。杨二郎跑去真定府做甚底?莫非是做的私市勾当?
“檀渊之盟”后,宋辽互开榷场,即双边贸易场所,宋在河北沿边陆续开放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四榷场。辽也在南京道的新城等地设榷场,宋辽双方在这些地方进行贸易。终仁宗、英宗之世,契丹固守盟好,互市不绝。
榷场交易的物品,从宋输入辽国的,在签订澶渊之盟以前的香药、犀、象以及茶和苏木的基础上,签订后,又增加了九经书疏、缯帛、漆器和粮食等物品。当然,除了这些,还存在交易铜、锡、铜钱、姜、矾、麻布等物,而辽国输入宋的物品,则有银钱、羊、马、盐、镔铁刀等等物品。
宋辽双方统治者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和利益,他们会严禁一些物品在榷场中交易。辽国主要禁止贸易的物品有马匹、粮食、毡、银、皮裘、书籍等。而宋国所禁止交易的物品则是硫磺、焰硝、卢甘石、竹牛角、箭杆、水银、丹漆,和一些制造军器的物资,另外还有黑漆、朱红、矾和铜钱也在禁止交易的范围之内。并且宋、辽双方都制定了一些严厉的法令进行约束。
但是随着榷场贸易的不断发展,宋、辽两地的百姓开始不满足于这些现有的交易商品,促使民间贸易开始兴起。虽然宋、辽政府为了垄断贸易市场而颁布了许多禁令,禁止民间贸易,但还是屡禁不绝,而这种贸易在当时被称为走私贸易、秘密贸易或私市。
走私违禁物,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暴利行业,像杨二郎这等不务正业之徒极有可能操此行当。
末了,潘延已又补了一句:“那杨二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还望明府施展雷霆手段以慑宵小之辈。”
“维护地方治安乃份内之事,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王棣说了这么一句,又问:“那张迪现在何处?”
潘延正道:“不在揽纳所,终归是小心为上,先避那杨二一避。”
王棣微微点头:“此间事了,还得传张迪过衙问话,毕竟事关人命,得说说清楚。”
潘延正:“……理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