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县临山傍水,共辖十五乡五镇,方圆百里,最远的乡村距县城七十余里,辖境委实不小。
出事的源头就始于七十里外的北峰乡山底村。
王棣到潘店镇后,已是花甲之甲的都保长潘延正早在镇口领人候着。
这潘延正乃是潘氏族长,论起辈份来京中的供备库使潘孝严还得唤他一声“叔父”,虽然发须花白,脸上却未有褶皱,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老朽见过明府大人,未及远迎,失礼失礼。”见王棣一行舍车马而步行,潘延正目光稍一闪烁,率先半揖,余者皆是深揖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王棣于场面应酬这一套早已驾轻就熟,露出微笑,双手作虚扶状:“某早闻潘老丈大名,早欲登门拜访,怎奈杂务缠身,一时抽不得空,今日算是了了心愿。潘老丈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哪。”
潘延正脸上也多了笑意,口中说着“哪里哪里”,延请王棣去稍事休憩。
王棣从善如流,一边安步当车地走着,一边闲聊:“某在京中与潘库使有一面之缘,库使大人可是风采照人哪。”
供备库使,乃是替国家购置木料的官,官衔不高,却也算是中风险职位。
如太祖开宝六年,供备库使李守信到盛产木材的秦岭为朝堂购置造房子的木材,可是他也顺便给自己也买了点。要说给自己买也没事,谁家也要造房子的不是,可是他用国家的钱给自己买木料。这家伙也是不走运,回去的时候还没走到开封府就被告发,他得到消息后立即自杀,太祖觉得可疑,是不是里面还藏着什么猫腻?于是派人追查此时,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他女婿钦州通判马括,两人合伙私运木材,难怪李守信得到消息立刻要结果了自己,原来是弃车保帅,结果他女婿还是没逃出被斩首的命运,一家财产全部充公。
听弦知音,在潘延正想来,这是王棣在拉关系攀交情哩。也对,在元城任县官,想撇开潘家,怕是什么事都干不好。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状元公还会不晓得此节?
如此想着,潘延正心头原先的担忧不免淡了几分,顺着话头说道:“孝严在京为官,为皇家办事,也算是紧要之处,老朽时常告诫需得尽忠职守、公忠体国,切不可损了家门清风。”
“老丈言之有理,为官者当为国为民,不忘初心。”王棣口中应和着,心下却是哂笑
“家门清风”?呵呵,大抵是自我标榜之言吧。即便是潘氏宗族第一人潘美,当年杨业之死也与其脱不了干系,饶是他战功卓著、彪炳史册,也是洗刷不了这处污点。
自潘美以下,潘氏已历五代,皇家恩泽渐淡,时下在朝为官者寥寥,仅有其曾孙潘孝严任供备库使、潘孝安任东头供奉官、侄曾孙潘夙知荆南、潘震任左侍禁,若非人才凋零、后继乏人,又何以至斯?
至于说到“清风”二字,那更是“呵呵”了。京中潘氏且不必说,就说说这大名潘氏,本族人口逾千,再加上仆婢长随工匠,加一起近三千人,也就是说,潘店镇八成多人口都倚赖潘氏生活,“潘店”果然名副其实。再看田地,据县里登记的契约看,整个潘店镇近万亩耕地,挂于潘家名下的大概些九千五百亩。什么意思呢?即除了潘家的另一千人拥有的土地面积是五百亩。嗯,两个人一亩。百余年时间,潘家通过各种手段,或贱买或侵占,几乎将整个镇的耕地(林)都划至名下。这是何种“清风”?其他百姓才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吧。
当然,此乃大势所趋,王棣可没想着去改变什么,勉力而为之下只不过是螳臂当车。君不见那世的张居正,轰轰烈烈的搞土地改革,结果却是被抄家,并削尽其宫秩,迫夺生前所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而且其本人也险遭开棺鞭尸,家属或饿死或流放,在世时所用一批官员有的削职,有的弃市。下场何其凄惨,王安石与之相比可就太幸福了。
潘家老宅是处标准的宋代建筑,占地面积极大,一大片房屋鳞次栉比,彰显着此间主人的声望。
喝了盅茶,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话,很快转入正题。
“此次秋税劳烦潘老丈了。”
这时的保长、户长、乡书手的职责是替朝廷督催赋税。保长催收租赋,有权捕人送县衙。户长是里正的副手。乡书手帮助里正办理文书。法定保长由一等户轮流充当,户长由二等户充当,乡书手由三等户充当。
潘延正身为潘店镇的都保长,催收两税租赋是职责所在。
“哪里哪里,老朽份内之事,当不得明府谬赞。”
春秋两税的征收任务繁重,光凭县衙数十号人还真很难及时完成任务,这也正是官府默许揽纳人存在的原因所在。双方关系微妙,既非官属,又非主雇,似合作伙伴多些,却又不尽然。这种关系并不牢靠,平安无事倒还罢了,但凡出些差错便很难收场。
话题正式了起来:“那张迪可是贵揽护所的管事?”
“是的。”潘延正回答的没有迟疑,又解释了一句:“这揽护所是族里一位侄辈个人勾当,与宗族并无干系。”
王棣轻轻点头:“那北峰乡山底村却是甚底事?”
“此事本与揽护所无关,实是张迪那厮行事毛燥,几番错进错出所致……”潘延正咳了声,说起了事情厚委始末。
朝廷征税自有法度,并非一概而论,而是向土地所有者按土地的数量好坏收税。秋税一般不按实际产量抽税,而按亩定额征税,因各地农业生产情况不同,所以税额也有较大的差异。
本朝将全国居民分为主户和客户两大类,住在城镇的居民是坊郭户,住在乡村的人户为乡村户。坊郭户中主户与客户的划分,主要是依据是否有房产等生活资料,有房产户称主户,没有房产、租赁房屋居住的称为客户。乡村的主户,是指那些占有土地,向国家交纳夏、秋两税的农户;乡村客户就是那些没有土地,甚至没有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租种地主土地的佃农,亦称佃客、浮客。
主户按照占有资产的多寡,分为五等:
主户的第一等户是占田三顷以上至几十顷、几百顷的人户,是大地主阶层。
第二等户是占田一顷左右至数顷的人户,是中小地主阶层。第一、第二等户通常又称为“上户”,他们兼并土地,靠剥削佃户为生。这两等主户,构成宋代地主阶级的上层。
第三等户又称“中户”,主要是些占田数目不多,但能自食其力又比较富裕的人户。第三等户包括农村中较富裕的自耕农阶层和占有土地不多,却出租土地剥削佃农的小地主。因为第三等户中也有部分兼并之家,所以,一、二、三等户为“上三等户”。上三等户,是此时的地主阶级。
第四、第五等户是占田三五十亩或仅几亩的农户,属于农村中的自耕农或半自耕农阶层,当时又被称为“下户”或“贫下户”。一些没有产业的贫民也被列入五等户纳税,称“无产税户”。
属于第四、五等下户的农民,生活艰难,一遇歉收,就生活无着,一旦陷入高利贷的盘剥,最终将失去已经很少的土地。
乡村客户主要是佃农,他们完全没有土地和生活工具,主要依靠租种地主田地为生。客户一般不是地主的私属,也被编入户籍,成为国家的正式编户,交纳身丁税和负担夫役,部分客户视情况直接负担夏、秋二税。
北峰乡多丘陵山脉,耕田面积稀少。山底村更算是穷乡僻壤之处,全为杨姓,是故外村也称之为“杨村”。村子里拢共二十余户百来人,拥有田地最多的一户也只十来亩,原本全被定为第五等贫下户,但去年有一户被重新核定为第四等户。
四、五等虽然都是下户,但却是有直观不同的——
“诸道州府民事徭役者未尝分等,虑有不均,欲望下诸路转运司,差官定为九等,上四等户令充役,下五等户并与免。”
“免天下第五等户支移折变。”
看看,五等户还是很受朝廷“关照”的。人家好端端的五等户调升为四等户,不但税赋跟着上调,还无法享受朝廷的减免政策,换了谁也不乐意。
只不过,彼时乡村主户有“五等丁产薄”,定户等时全凭财产多少,与人丁数目无关。但财产标准是五花八门的,吕陶说:“天下郡县定版籍,随其风俗,各有不同。或以税钱贯百,或以地之顷亩,或以家之积财,或以田之受种,立为五等。就其五等而言,颇有不均……”
又得呵呵了,这其中又有多少猫腻?定户等的终究是一地父母官!不出意外的话,之后州、路的核定以此为准。又能出甚意外呢?这种事,本是官场潜规则,单凭一己之力想要撬动,无异于痴人说梦。梦想、理想,想想就好。
呃,定户等的是地方父母官,元城县这一年主官空缺,拍板作主的是县丞秦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