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梁眼不可视物,只觉周遭滑不留手,他的人也在急速滑动,滑了许久,终于滑入了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余梁抬头四顾,只见这方空间大概呈椭球形,上下左右皆是灰蒙蒙的丝线织成的薄雾,不远处的天空还落下了一摞摞的线头,就像一串串灰葡萄,双足所立亦是同种丝线铺就,灰色丝线绷成的地面极富弹性。
他猜想自己大概落入了一个灰色的巨茧里。
巨大的茧里空无所有,不过灰雾之后,或许蕴藏危机,余梁不敢大意,凝神戒备起来。
忽然,茧身剧烈摇晃起来,就像不倒翁,巨茧摇而不倒,余梁却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半边脸颊吻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一条巨大的灰蚕自灰雾后游了出来,这条灰蚕身长一丈,腰比缸圆,灰扑扑的蚕衣上缀着点点金斑,两颗眼更是金光闪闪,就像两颗巨大的金币,使人一见之下,便心生亲近之感。
余梁从司空府出来之时,便想到了神秘人会再来找他,及见了水盆中那张画皮,便猜到神秘人找上门来了。
此刻见了灰蚕,即刻上前,恭敬行了一礼,微笑道:“蚕兄,你是老前辈派来见我的吗?”
他实在没想到神秘人来的这样快,神秘人交托给他的事,并未办好,不知神秘人会如何处置他,他心如电转,苦思应对之法。
那灰蚕亦即恭起腰,口中吐出两匹丝,织成两只丝臂,纠缠在一起,向余梁回了一礼,口吐人言道:“余兄弟,这是哪里话,你我平辈相交,我自当亲自来会你。”
蚕儿的声音饱满而温和,欢快而明媚,嘴角流露出一抹笑意,金色的大眼中也仿佛写着“哈哈哈”三个大字,当真是憨态可掬。
果然是他,这声音余梁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仿佛是要给世间所有人带来光明、温暖、快乐的大善人才会拥有的声音,也正因为此,每次面对神秘人,余梁都很警惕。
余梁哈哈一笑道:“老前辈,真是折煞小子了。”
心中却忍不住想:这要是在老家,像这样一只蚕必定要先过水,再油炸,接着起锅、晾油,一口咬下去,嘎嘣脆,鸡肉味,足够吃上十天半月了。
想到此处,余梁咽了咽口水。
灰蚕注意到这一细节,问道:“余兄弟可是饿了么?”
余梁干笑一声,连道:“没有、没有。”
灰蚕轻笑道:“我看余兄弟一准是饿了,这个好办。”
话音刚落,一口巨锅凭空出现,将灰蚕装在锅里,随即水不知自何处而生,从锅底涨溢起来,直至将灰蚕淹没。
不一会儿,满锅的水烟气滚滚,无火自沸,八角、姜、葱、大蒜…各种作料下雨一般落在锅里,热气一蒸,香气仆人。
待灰蚕被煮至周身灰里透红之时,满锅的汤水便凭空消失,色泽金黄的滚油却注满了大锅,“呲啦啦”一阵骤雨般的急响,灰蚕转眼变得金黄酥脆,动人的油脂在金蚕表面凝聚,一股股焦香的烟气自蚕身每一处钻出,撩拨人的鼻息,叫人食指大动。
最后大锅消失,炸好的金蚕落在一张大盘上,飘来几朵青翠可爱的菜叶,一道上好的油炸金蚕便即完成。
那金黄酥脆的蚕躺在盘中,居然还能张口:“余兄弟,别客气,请用吧。”
余梁瞧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极感害怕,这道油炸金蚕的做法、成品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没有一丝差别,难道神秘人能窥视我心中的所思所想?
那么他也一定知道了,他交代给我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会怎么处置我?
一想到神秘人可能正在窥视自己的心思,余梁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可越是如此,杂乱的念头越是纷涌而来。
他为何要扮作一只蚕?他为何不杀我?又为何将自己烹了?仅仅为了捉弄我,就像猫戏弄老鼠?
金蚕叹了口气道:“唉…此时此景,我忍不住想起了多年以前,余兄弟,你别嫌我啰嗦,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动嘴不迟。”
金蚕又叹了口气,这才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爹爹在山里打猎,不知是给猛兽叼了去,还是给妖精迷了魂,总之他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我和娘相依为命,娘身体不好,常年来卧病在床,所以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当起了家,每日天蒙蒙亮,邻居家公鸡还未打鸣的时候,我便要‘起草’,因为家里穷,只有一张板床,娘身体不好,就只有叫娘去睡,我是睡在杂草上的,所以我说是‘起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用更加高亢、温暖的声音继续道:“别的孩子都在爹娘怀里撒娇,都在和同伴玩耍,都在去学堂的时候,我却要想方设法来填饱两口肚子,即便每日只吃一顿饭,对于年小体弱的我而言,那也是不容易的。除此之外,我还要给娘治病,所幸咱们靠山吃山,山上不只有野菜、野果、运气好还能打到一只山鸡、一只野兔,采到一些天然的药草,多年来,娘的病就全仗着这些药草,病不见好也不见坏,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忽然,金蚕发出一声诡异的轻笑,说道:“有一次,我在山上追一只野兔,追着追着我迷了路,那时天快黑了,山上阴气很重,不时传来野兽的怪叫,我很害怕,便跑了起来,我没吃饭、没喝水,真的很累、很渴,但我不敢停下来,还是没命的跑,我跑进了一片山谷,山谷中没有树,只有花,一种美丽奇异的红花,我至今还记得,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花儿…”
“直觉告诉我,它可以治娘的病,我开心极了,既不饿也不乏,我抱着花茎,在花底下睡着了,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做了个很美妙很朦胧的梦,我很怀念,可我至今也想不起当时的梦境。第二日一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我采了几朵红花,并很快找到了下山的路,这果然是好花儿呀,它为我带来好运,一定能治好娘的病。”
余梁心中嗤之以鼻,根据他在地球上多年来看小说的经验,愈是美丽的花朵,愈能致人死地,这红花儿多半没那么简单。
随即想起金蚕能够知道自己心中所想,连忙终止思绪,全神贯注听着金蚕的话,不敢乱想。
金蚕道:“我带着花儿回到家,兴致勃勃的拿花儿给娘看,花儿却早已枯萎,我很难过,娘也很难过。伤心之余,我仍不死心,将花儿种回土里,给它浇水,却都是徒劳,花儿再也活不过来了。忽然,我心中一动,用刀子割破手腕,将我的血滴在花儿上,花儿即刻便复生了,不仅复生了,花粉过处,红花更是一片片生长出来,我家屋前屋后开满了红花儿,鲜红的花就像我的血一样美丽,我便挖出几朵花儿,拿给娘吃。”
“娘吃了花儿,睡着了,直到夜里,我听到有人在推柴房的门,我一惊而醒,那是娘,我高兴极了,娘已经有许多年未曾下过床了。不过,她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跌跌撞撞,我立即起身去扶她,娘一下跌在我怀里,然后我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接着便是暖烘烘、凉飕飕两种感觉,奇妙的交融在一起,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我低头一瞧,只见我胸口破了个大洞,凉凉的夜风从洞中灌进我肚子里,滚烫的鲜血则从洞口流入娘的嘴里,我好痛!”
金蚕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呼,柔声道:“可看到娘一脸陶醉的神情,我不忍心打搅她,我静静地抱着娘,我的身子渐渐变得很轻很轻,我的眼睛也变得很软很软,眼前只剩银白的月光,天地间一片洁白,我感觉我快要睡着了,忽然,我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我意识到娘在吃我的肉,我害怕极了,一把推开了娘,跑出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