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烈似乎心满意足了,面上冷笑逐渐褪去。
不过,他便是面无表情,面上那张又长又细的嘴,也像是在嘲讽世人。
他将余梁随手丢弃在地上,坐回圈椅中,把玩起手中那张人脸。
良久,余梁从黑暗中苏醒过来,他首先看到眼前血影朦胧,随即感到脸上火辣辣生疼,然后于一片血色中,瞧见坐在椅上的司空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死去。
余梁暗中舒了口气,看来我这条命是保住了,命保住了,就一定是好事吗?
他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是不是想要留着我慢慢折磨?
这倒不如死了好,余梁干脆躺着一动不动,装死,能拖一刻是一刻。
司空烈却道:“你醒了。”
余梁唯有苦笑,当此绝境之时,他心中反升起一股豪情,无论怎样,也不能叫人小瞧了、看笑话。
睁开眼,只觉两颊传来阵阵刺痛,挣扎着坐起身,调整到令自己最舒坦的姿态,微微一笑道:“我醒了么?我以为我还在做梦哩。”
余梁才一坐起,便瞧到司空烈手中那张脸皮,他再也坐不住了,苦笑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这就是画皮,是他伪装神咒师的关键,乃是神秘人用一名活生生的神咒师炼制而成。
司空烈既能取下这张画皮,自是已经知晓了余梁的秘密。
司空烈笑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难得对异兽与死人之外的活人露出笑脸。
余梁眉头微皱,他究竟有何打算,他越是笑,余梁心中的不安感也越是强烈,脑中飞速运转起来,以求脱身之法。
司空烈不杀我,必定因为我还有用处,他是不是想要逼问我的口供,套取关于神秘人更多的讯息,或是要我装作事情进展顺利,回去与神秘人虚与委蛇,以便顺藤摸瓜,抄了神秘人的老底。
余梁沉吟片刻,道:“司空大人若有话要问,小子必定知无不言,大人若有事吩咐,小子亦是万死不辞。”
心底暗叹:他若要我回去蒙骗神秘人,才肯放过我,我是去呢?还是去呢?莫非我就要开始悲惨的双面间谍的生涯么?这可真是考验演技的活儿呀。
司空烈似乎忽然失了兴致,脸上笑意全无,淡淡道:“神咒既是神咒,亦是诅咒,神咒每施用一次,对于施法者的诅咒之力便加深一分,这神血咒虽是诡谲霸道,然则你自身并非神咒师,无法在神咒之道上更进一步,便消解不了这诅咒之力,终将为其所害。如今我助你取下了这张‘画皮’,日后你还是不用为好。”说着手一挥,将画皮送还给余梁,顿了顿,又道:“你这就去吧。”
这一来大大出乎余梁意料之外,司空烈就这么轻易放我走?
莫非他全不将神秘人瞧在眼里,放回我去,便是要向神秘人示威?而且听他话中之意,他非但不再加害于我,反助我除去隐患,这又是为何?
神秘人果然没安好心,这画皮…竟有这样大的隐患吗?我早该想到的,不过,司空烈的话也不可全信,这或许只是他的挑拨离间之计。
余梁一时间思绪如麻,竟不知当走不当走。
司空烈眉头一挑,沉声道:“还要我帮你走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还不走,岂不是笨蛋?余梁抱拳行了一礼,道:“小子告辞。”
余梁转身欲去。
司空烈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余梁转过身来,笑问:“司空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司空烈看也不看余梁,只忙着与小雪狎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既已成为魇师,明日便去快活斋走一遭吧。”
余梁心中大喜,按照规矩,凡是镇上新晋的魇师,都不可在镇上久留,需得前往快活斋,寻找主顾,定下契约,然后在快活城谋一份营生。
司空烈既如此说,那便等同默认了余梁也是由魇祭晋升为魇师的,如此一来,他魇师的身份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这倒是其次,余梁生平喜动不喜静,在镇上早呆腻歪了,一早想出去闯一闯,不过镇民是绝不允许私自外出的,便是私自外出,也绝对走不出小镇的地界。
如今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前往快活城了。
司空烈对他恩同再造,余梁真想喊司空烈一声爸爸。
司空烈挥了挥手,余梁不再久留,转身去了。
司空烈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你说他成不成?”
小雪的巨首正埋在司空烈怀中,听得此言,仰起巨首,一脸颟顸的瞧着司空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或许成又或许不成?”司空烈捋了捋小雪的鬃毛,意甚嘉许,用字正腔圆的汉语道:“嗯,有道理、有道理。”
***
余梁从司空府出来,借着月光寻步,一路往回走,行不过片刻,来到自家所在的第三里坊——行恶坊。
余梁每次站在坊门前,都忍不住想要发笑,只见坊门上吊着一块匾,匾上爬了三条大字——行恶坊,两旁门柱各书一联,右边是“日行一恶”,左边是“开心快乐”。
这他妈谁想出来了,太有才了。
他虽想笑,却不敢笑。
只见门后摆着一副桌椅,在风中不时发出“吱吱”的呜咽声,椅上坐着一个大胖子,这胖子往门前一堵,谁也休想从这道门通过,他心情似乎十分不错,比猪屁股还更红润的脸蛋上,写满笑意,油光闪闪的肥手捏着一根细竹签,不时在桌面的瓷罐里拨弄着。
余梁不由感叹那副桌椅的坚韧,若自己被眼前这人坐上一坐,绝不止呜咽几声那样简单。
余梁走近木栅栏拉起的坊门,刚欲开口,那胖子似乎此时方觉有人到来,两条粗臂赶紧一拢,将那瓷罐往揽在怀里,大张牛眼瞪向余梁,对这不速之客,恼怒至极。
余梁心想此时还是不说话为妙,对着眼前之人讪讪一笑,良久,笑容逐渐在风中枯涩,牛眼也渐渐通红,几乎流下酸痛的泪水。
胖子别过头去,瞪着怀里的瓷罐,低声道:“你是坊里的人吗?”他人很结实,声音却十分柔软。
余梁满脸堆笑,道:“李门头,咱们可不只是一面之交,咱们可是有百面交,千面交的交情啊。打我第一次从这门里出去,就是李门头在这里哟,我…”
李门头又瞪了余梁一眼,余梁赶紧住口,只听李门头道:“既然是坊里人,就进来吧。”
“好好,多谢,多谢。”
“咿咿呀呀”…木门缓缓打开,只开了一条小口,只容一人通过,李门头道:“进来吧。”
余梁连道:“借光、借光。”
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擦着李门头的大盘脸面走进坊里。
“砰”的一声轻响,坊门立即合上。
余梁飞快瞥了李门头一眼,抱拳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就在此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异响,不是胖子的话声,而是野兽的吼叫,有猪叫、狗吠、狮吼、虎啸…还有毒蛇嘶嘶的吐信子声音,诸声嘈杂一团,又历历分明,午夜听来,叫人脊背生寒,余梁知道胖子在给他罐子的东西喂食了,不敢久留,加速离去。
余梁住在坊中最不起眼的一处疙瘩里,鸡**大的地儿里挤了十来间木屋子,屋子朝向各不相同,你望着我,我瞅着你,主人们早起的时候,免不得站在屋檐下,互相瞪一眼,以示尊敬。
此刻,这里比丧偶之人的心还显得空落落的,几株残花败草在风中倦怠的笑,一株枣树凄零的立在井边,满怀恨意,死去多年。
就在这愁云惨淡的氛围中,一股“生气”油然而生,余梁居然发现他的屋子里点了灯,这令他感到震怒,要知道,在这贫瘠小镇里,任何生活资料,都是极为宝贵的,他倒要瞧瞧,究竟是谁偷摸进他屋里,点起了灯,他怒气冲冲的奔到屋门前,踹门而入,预备大兴问罪之师。
屋里空无一人,仅有一张床,余梁的屋子实在很娇小羞涩,除了这张床,再有其他家具,要进入她的身体,屋子一定是不肯依的。
余梁猛可想起,魇祭之前神秘人来找过他,他为了表示隆重,难得点起了油灯,随后他跟着神秘人匆匆出门,似乎忘了熄灯。
余梁苦笑一声,自嘲道:“真是给司空烈弄的神经兮兮的。”
余梁走到墙角,墙根下放着一只破瓦盆,盆中还盛有半盆水,这间屋子年久失修,漏雨张风,这盆乃是盛接雨水所用,且兼顾余梁的洗脸盆。
余梁满脸血污,十分黏腻,打算洗个脸,他蹲到盆边,正要伸手去掬水。
忽然,水面莫名的荡漾起来,水底浮出一张人皮,人的脸皮!
脸皮犹如橡皮一般,从水里伸出,拉长数尺,一口吸住余梁的脸,在这一瞬间,余梁想到了路飞,下一瞬间,他已被脸皮拖入盆中,消失无踪。
水面又荡了数荡,脸皮也消失的无影无踪。